小番外 老苍河

  老苍河</p>

  天边的残阳掩映蔚蓝,朵朵火烧云,染红了天的那一片角,夕阳的余晖刚洒下来,便成了化不开的夏天,溽暑,始终是贯彻的。</p>

  金黄的麦子迎风张着,风这么一吹,掀起的波澜,倒有了些海浪的味道,每到这时候,总会感叹起前人留下的那个词——</p>

  麦浪。</p>

  大抵是这副样子的。</p>

  围着苍河镇的这条河,从镇外的麦浪一直延伸,曲水流觞汩汩,给小镇注入了勃勃生机,再乘着千百年来的因缘,河也被人们给赋予了意义,唤作:“小苍河。”</p>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p>

  姜先的家,就住在河畔。</p>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便起了身,这会儿还是寅时,卯时还没冒出头来,他就穿戴整齐了,在对着镜子收拾打扮。</p>

  镜子里的人带了个小圆顶帽,脸上着了白白的妆,看起来绷着个脸的,像个死人。</p>

  床榻上的妻子听了声响,模糊着睁眼看了一下,瞥了一眼早就在收拾的丈夫,照例是问了一声:“什么时候回来吃饭?”</p>

  姜先抻了抻有些泛皱的衣服,又从桌上取过了自己的墨镜戴着,墨镜是有些年头了,上头的镜架也因为这么些年久经风尘的缘故,变得歪歪斜斜的。</p>

  但他不介意。</p>

  就连身上缝缝补补的衣服,他也不介意。</p>

  算命的人,身上的衣服不得带点洞吗?</p>

  他走到床边,拿起那根不算有多厚实的杆子,杆子上面随意的扯了块布给挂着,布上的字笔力遒劲,洋洋洒洒地写了八个大字——</p>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p>

  姜先把布上下抻着,嘴里头嘟囔了几个字,妻子听不大清,又像是模模糊糊的听着了:“看……命吧。”</p>

  是的,看命。</p>

  算命的人,又怎么会不信命呢?</p>

  想来也是信的吧。</p>

  所以,临了出门的时候,他还特意整了整衣冠,黑色的墨镜下,眼中的精光,倒是尽数的给遮掩了去。</p>

  这下,与其说是算命的,更像是个骗子了。</p>

  姜先摆摊的地方选得挺好,边上的榆树开得茂密,层层笼罩的树荫,正好是乘着夏日的炎热,他得了个凉快,透过墨镜的眼睛里,闪烁着捕猎的光芒。</p>

  他在看。</p>

  看哪个,会是他的猎物。</p>

  穷人是不行的,兜里掏不出几个钱来,算个命的扣扣嗖嗖,哪像那些富贵人家呢?</p>

  富贵人家就不一样了,随口扯几句有的没的,心底一高兴,大手一挥那可都是银子啊。</p>

  姜先的脸上划过一抹狡黠,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清脆的声音,混杂进街上的洪流,人声鼎沸间,悄然湮没了去。</p>

  苍河镇,向来都是热闹的。</p>

  在他的身后,正好就是那条河——</p>

  小苍河。</p>

  姜先记得,打他有印象起,这条河就存在了,日日夜夜的川流不息,随着师傅的教导,一同汇入他的生命里,留下足迹。</p>

  “小苍河也有些年头了啊。”</p>

  他在心底轻轻一叹,面前的阴影多了一重,他打起了精神,知道这是来生意了。</p>

  来人是个姑娘,碎花的裙子很是好看,淡淡的黄色,惹眼了一抹夏天,让人都不由得眼前一亮。</p>

  </p>

  姑娘做了个揖:“小女子姓夏,想请先生算个运势。”</p>

  姜先笑了笑,挂上了他职业般的笑容,模样做得无可挑剔,至于姑娘的名字,他是早就知道了的。</p>

  “夏姑娘有礼了,今天是个什么事呢?”</p>

  夏至怯生生地笑了笑,露出女儿家特有的羞涩,脆生生的声音,听得人心情愉悦。</p>

  但姜先是不会愉悦的。</p>

  “先生,你说,我丈夫什么时候回来呢?”</p>

  身后的小苍河流水潺潺,日光之下溅起的水花,榆树下的姜先擦了擦眼睑的汗渍。</p>

  夏至的丈夫,姜先大概是知道点的,听说前线在打仗,她丈夫应征入伍,可是现在战事已经结束了,她丈夫还没回来。</p>

  按照姜先的猜测是,多半是战死了。</p>

  但这话,他是不合适说的。</p>

  不提说人长短是个忌讳,在姜先看来,这可是生意啊,哪有生意上门了自己不捞一笔的。</p>

  在江湖行走,他一个算命的,最重要的是什么?</p>

  是他的算命能力吗?</p>

  姜先清楚的很,不是的,哪怕是神算子知道自己何时何地会死,死亡也是无法避免的事,行走江湖,最重要的还是会说。</p>

  对的,会说。</p>

  见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张嘴的天地玄黄,满口的胡言乱语,这些能力,姜先玩的可是出神入化。</p>

  所以,他略微皱了皱眉,夏至见状,赶紧递上一个布袋。</p>

  布袋做得挺精巧,想来是女孩子家的手作,姜先接过来掂量了一下,嘴角有不可察觉的高兴。</p>

  不多不少,正好五两。</p>

  姜先假意咳了一下,右手手指很是熟稔地连动,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连带着夏至的脸上,也多了分焦急。</p>

  想问,却又怕打扰到他。</p>

  满肚子的话打了轮转,还是姜先先开了口:</p>

  “放心吧,虽然命格微弱,但还有希望,只需久等即可。”</p>

  夏至的脸上浮现一抹喜悦,就像是沙漠中久行的旅客突逢甘露一般,她连忙躬身鞠了好几下,脸上有着满心的高兴。</p>

  姜先也高兴。</p>

  他就这么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远去,桌上的银子又多了一袋,慢慢的拾掇起来,瞅着夏至的背影,宛如肥羊。</p>

  第二天的这个时候,夏至又来了,同样是那件碎花的黄裙子,娇滴滴的惹人眼睛,问的问题,如</p>

  出一辙:</p>

  “先生,你说,我丈夫什么时候回来呢?”</p>

  像是怕姜先忘记她姓夏似的。</p>

  姜先道了声果然,再一看,看到了夏至眼里的混沌,与脑海的溟濛。</p>

  他假意的咳了一下,和昨天无二的布袋又递了上来,不用他掂量,姜先就知道,这里头是五两。</p>

  不多。</p>

  不少。</p>

  正如眼前的夏小姐,从一年前开始,每天都到他这来问上一道,不论风吹,不管雨淋。</p>

  但战事,早就结束了啊。</p>

  像是要一口气,把内心所有的惊叹都吐尽,气有多长,内心的唏嘘就有多长。</p>

  他回的话也跟之前一样,没有半点变化。</p>

  “放心吧,虽然命格微弱,但还有希望,只需久等即可。”</p>

  像个轮回。</p>

  她这样会持续多久呢?</p>

  姜先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不由得会这么想。</p>

  十年?二十年?</p>

  他看了眼身后的小苍河,不知疲倦的河水像是在诉说着自己的勃勃生机,姜先大概是笑了笑,二十年后,那小苍河也老了吧。</p>

  他大概是笑了笑的,眼角有着一抹无奈。</p>

  十年的光阴轮转,背靠的榆树也慢慢的长大,掀起繁密的树荫,身后的小苍河呢?</p>

  依旧是这么不知疲倦的流淌,溅起的水花掀起波澜,姜先就住在河畔,摆摊的地方也没有变。</p>

  倒也有变的吧。</p>

  眼前的人换了身衣裳,湛蓝的碎花落落大方,脸上的容颜,也随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刀刀笔笔,镌刻下了皱纹。</p>

  今天有点不太一样。</p>

  照例是五两银子递了上来,姜先抹了把嘴角的那撇小胡子,熟练地稔了稔,十年光阴在他的脸上,同样留下了不少足迹。</p>

  “先生,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吗?”</p>

  今天的问题不太一样,姜先愣了一下,十年来回答同样的问题,他早已是厌倦了,难的来了个新的,这会儿倒是新鲜了。</p>

  她的眼眶泛了通红,大概是十年光景,她也是知道了些。</p>

  “什么是死亡?”</p>

  “被人捅了一刀吗?选了棺材埋了入土的时候吗?在地下安眠后人留着烧香吗?”</p>

  姜先摇了摇头,十年过去,脸上的墨镜也换了框架,只有那对镜片,依旧是师傅留下的味道。</p>

  “不是的,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死亡,是在这个世上,没人记得你了,我们管这才叫死亡。”</p>

  说这话的时候,姜先看了眼身后的小苍河,小苍河依旧是小苍河,而他确是老了。</p>

  眼前的夏姑娘,也不再问同样的问题了。</p>

  许是时间过了。</p>

  或许,也可以叫,老苍河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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