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番外 往生

  往生</p>

  “如果那头没人记得你了,你便会消散在这世间,我们管这叫,最终死亡”。——题记</p>

  杨源靠在那已经很久了,从中午头开始,他便靠在那。</p>

  他靠在那里,不呼朋唤友,也不喝酒,时不时地看着天,眼泪一直流。</p>

  葛十三在酒肆里看着这人,碗里的酒醒得正好,只剩下丁点的浊黄没来得及消散,但这么晃了晃,他也就这眼下的好奇下了肚。</p>

  可实在好奇呢。</p>

  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上头缝缝补补的针线,一道又一道,脸上的憔色,哪怕隔了点距离,葛十三都看得清清楚楚,稍微揣摩一下,他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p>

  这人生前不好。</p>

  也确实是不好的,这儿是阴间,往下数了约摸五六层的位置吧,称不上什么好地方,但也比地下十八层的地儿要舒服一些。</p>

  人活一生,草木一秋,都得来到这,走上这一遭,于是世间万物走的时候,都会格外的体面。</p>

  体体面面的来这一遭,再体体面面的离开,万物夙愿皆是如此。</p>

  不然,人到了终年,怎么都会存上那么一笔棺材本呢?</p>

  图个体面罢了。</p>

  这么看的话,眼前这人死前还真不体面呢。</p>

  葛十三放了锭银子,类似他这样的身份,哪怕是死后,自己的家人逢年过节,也会烧上些纸钱,供他在阴间生活,打点上下,举手投足间,倒是个不缺钱的主。</p>

  </p>

  酒肆,说是酒肆,也不过是扯了几块布挡着点周围的黄沙,一年到头的酒都醒不干净,老板姓杜,是个挺慈祥的人,时常是笑呵呵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p>

  “老杜,向你打听个事呗。”</p>

  心里头的那点好奇就如同老鼠一般,不住地挠着他的心,挠得他不太安生,酒肆老板这人来人往的,说不得会知道点啥呢,于是葛十三耐不住,开了口。</p>

  杜老板忙不迭赶过来,中等的</p>

  身材样样,一身不算有多值钱的褂子,在酒肆这地儿忙活,倒也有那么几分合适的味道。</p>

  他陪着笑过来,脸上还能挤出一点肥肉来,看上去格外憨厚,本就不大的眼睛,这么一笑,倒是显得更小了,他躬了躬身:</p>

  “葛先生请见,有什么事想打听的呢?”</p>

  用上“请见”,老杜这是恭让了,不过葛十三是他们老主顾了,出手大方阔绰,道这一声请见,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p>

  他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指了指杨源的方向,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昏暗的地下五层,将他的脸照成明暗两面,就连眼神,也被掩去了一半:</p>

  “这个人,老杜认识吗?”</p>

  杜老板手里头带着活计,边收好了葛十三的银子,随意的瞥了眼杨源,语气里,说不出的同情:</p>

  “他啊,是个可怜人,早些年当兵,死在了战场上,念在他有些功勋,便落在了这第五层,享了点舒服。”</p>

  “可是世人,又有谁会记得这么个小兵呢?葛先生您也是知道的,”说着,他的身子弯了一道,文字本不冰冷,可听在耳里,却腊岁饮冰:</p>

  “如果那头没人记得你了,你便会消散在这世间,我们管这叫,最终死亡。”</p>

  葛十三沉默了一会,眼睛不可察觉地划过自己身上,这衣服他穿了也有些年头了,上头的拆线,被他明着暗着,也剪了不知道多少,昨儿个早上还看到断开的袖子,又自个儿给缝了缝,穿了出来。</p>

  他斟了碗酒,这次倒是醒得好,碗里头半点浊黄都见不着,葛十三笑了笑,说不出是苦涩还是感同身受,只觉着平日里这常喝的酒,但也没那么好喝了。</p>

  晃晃悠悠着,他带着酒走过来,一屁股在杨源边上坐下,也不说什么话,只把那碗酒递到他面前,道了一声:</p>

  “喝!”</p>

  杨源回过神来,有些干枯的手颤颤巍巍地接过来,许是还有些惊讶的关系,还在自己身上擦了擦,生怕是</p>

  染了这碗酒的干净。</p>

  他喝得很快,或许是很久没有喝过酒的关系,他喝得有些急了,满是憔色的脸上难得的涌上一抹潮红——</p>

  那是被呛的。</p>

  他道了声谢,随意的在脸上抹了把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挣扎着起了身。</p>

  葛十三接过碗,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远,可真是奇怪啊,明明已经习惯了昏暗的环境,可为啥看这个杨源的身影,越来越不真切了呢?</p>

  他领过了营里头的利钱,当兵的能活下来,本就不易,杨源感念着平日里的那些战友,一同领了他们的抚恤金。</p>

  可这三吊钱,什么时候自己的战友,那条血淋淋的命,就值这么点价了呢?</p>

  他看着发利钱的长官冰冷的眼神,那冰冷的眼神陌生得让他害怕,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在某个黑暗的雨夜无家可归。</p>

  所以,当那些战友的家人拿到那轻轻的几吊钱的时候,都会指着他的鼻子,用那种极为尖酸刻薄的语气,说着那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话。</p>

  刺得他身上疼。</p>

  比打仗时候敌人的剑刃都疼。</p>

  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自己呢?</p>

  杨源自嘲地笑了笑,走出不远是个渡口,滚滚的河水泛滥,就那么艘船停在边上,撑船的是个老头。</p>

  老头看上去是有些年纪了的,一双手上早长满了厚厚的老茧,动作倒是颇为熟练。</p>

  他把船拴在岸边的柱子上,也不讲究什么,随意地坐在了船的边缘,上下摸索着,从腰间摸出一袋烟草。</p>

  杨源就这么看着船夫,看着他得空了抽了根烟,看他那副极为舒适忙里偷闲的样子,他找了棵树靠着,脸上的神色,逐渐的安详。</p>

  视线,倒也终是暗下去了。</p>

  只有不远处的河水声,酒肆里杜老板的吆喝声,顾客大口大口的饮酒声,船夫嘿咻嘿咻的撑船声,依旧在那响着,乐此不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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