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3

  清晨六点。

  野鸽子咕咕的叫声从嫩绿色的芦苇丛里传来。

  没有太阳,也没有乌云。雾气沉在山谷里,牛乳一般,不轻不重地飘浮着,被风吹散,就成了云。

  而ccrn西路公寓五号,仍是一片漆黑。

  李文森裹着被子,在沙发上伪装毛毛虫。

  乔伊从李文森身边走过,拉开窗帘:

  “早安,文森……”

  他话音还没落,就看见文森-毛毛虫-李,被突然而至的光线惊吓到,下意识把被子往旁边一卷,一下子从沙发上滚了下来。

  “……特。”

  乔伊盯着刚好滚到他脚边的李文森,眼神有些高深莫测:

  “这是你和我说早上好的新方式?”

  “当然不是。”

  李文森想要从乱成鸟巢的被子里钻出来,却因为乔伊的近四米的定制丝绒被太重太大,一团黑暗里根本找不到头绪。

  她挣扎了半晌未果,气馁地往沙发底下一滚:

  “算了,人类世界不适合我,沙发底才是我的家。”

  “……”

  乔伊单手拎着被子的两个角,像拎一个空麻布袋一样,轻轻松松地把被子和李文森一起从沙发底下拖出来,扔回正常人类的世界。

  “一个晚上没见,你的智商又刷新了下限。”

  他瞥了一眼她又摔青了的手肘:

  “晚上搬到我的卧室来,禁止再睡沙发。”

  “为什么?我今天可是在沙发上醒来的,没碍你的脚。”

  “其实您凌晨三点的时候,又滚到沙发底下去了。”

  伽俐雷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说:

  “还是先……”还是先生把您抱回沙发的。

  不仅把您温柔地抱回了沙发,还在您的沙发前坐了许久

  。

  不过……

  伽俐雷收到来自乔伊冷淡的一瞥。

  “……还是先吃早餐吧。”

  它立刻机智地把“还是先生”改成了“还是先吃”:

  “伽俐雷准备了坚果、法棍、三明治和燕麦片,夫人您要什么?”

  李文森:“肯德基全家桶。”

  伽俐雷:“……这个没有。”

  “不用帮她准备,她不打算和我一起用早餐。”

  乔伊端起一杯咖啡:

  “你的女主人昨天晚上收到了来自她某个亲密男性朋友的短信,两个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以至于她不得不把吃安眠药时间从晚上九点推迟到凌晨两点……显而易见,她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

  “……”

  “你去见他吧。”

  乔伊端起一杯咖啡:

  “然后今天晚上七点之前把你的铺盖搬进我的卧室。”

  “我不会同意的。”

  “随便你同不同意。”

  他平静地往咖啡里加了十二勺糖,看都没看她一眼:

  “你可以在见你亲密男性朋友的间隙里,自由地考虑怎么拒绝我……然后今天晚上七点之前之前把你的铺盖搬进我的卧室。”

  “……”

  一直到上午七点,天空还是阴沉沉的。

  没有下雨,但是地面逐渐潮了起来,空气湿重的像是可以拧出水开,几只被生物组篡改了基因的蝙蝠,正懒洋洋地倒挂在明亮的暖光灯下,取暖。

  ……

  但ccrn里的人类显然不会这么悠闲。

  他们一旦无事可做,就只能自相残杀。

  ……

  李文森走到办公室大楼门前的时候,刚好见证了史上最无聊的战争——

  一桶又一桶的鼻涕虫,正被一群疯狂的神学院学生从阳台上往下倒,一楼到七楼的阶梯上全是黏糊糊的分泌物。

  大楼从上往下挂着无数条巨大的横幅,墙壁上和地上贴满了大字.报,密密麻麻地,简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全都只写着一句话:

  “抗议亵渎!把我主基督的内裤还给他!”

  李文森:“……”

  而走廊上,成千上百只神情冷漠的癞□□,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来来往往尖叫的路人。

  如果癞□□能有心理活动,此刻它们脑海里飘过的一定是……

  哦,这群愚蠢的人类……

  ……

  李文森站在大楼前,神情木然地躲开一桶从天而降的鼻涕虫:

  “这又是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

  在一边看热闹的生物组组长洛夫开心地说:

  “这是神学院对宗教艺术研究协会的反抗——宗教艺术研究协会重新临摹了一幅耶稣受难图,他们两边就打了起来

  。”

  “……为什么?”

  “因为艺术协会的人一不小心把耶稣腰间那块遮羞布画没了,并完美地展现了我主的繁殖力。”

  李文森:“……”

  “其实我无法理解神学院那群人。”

  洛夫中肯地评价道:

  “米开朗琪罗雕刻的大卫像也是全.裸的,也没见哪个犹太人去挖米开朗琪罗的祖坟。”

  大卫是以色列的建国之星。

  又一大桶鼻涕虫从天而降,李文森拉着洛夫狼狈地跑到屋檐下:

  “这到底是谁给他们提供的鼻涕虫?”

  鼻涕虫就是下雨天爬在你家厕所墙壁上的东西。

  也叫蜒蚰,类似脱了壳的蜗牛,软骨、黏滑、冰凉,富有弹性。

  “我。”

  洛夫愉快地说:

  “这是神学院今年第一次和生物学院以外的学院开战,身为生物组组长,当然要鼎力支持。”

  李文森:“……”

  神学院和生物组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

  因为神学院的想法一直是“人类基因工程严重亵渎了上帝的权威”,“你们这群不自量力的蠢货”,以及,“生物组的存在就是渎神,应该把所有研究生物的人都拖出去斩了”。

  “为了能让神学院和艺术协会顺利开火,我在上个月七号晚上,带领我所有的研究生去乡下寻找蜒蚰的窝,并用激素打乱了它们的繁殖期,经过一个月的培养,成功繁殖了三万九千条。”

  洛夫眷恋地摸了摸其中一只蜒蚰:

  “真是美妙的生物……你知道吗,它们雌雄同体!”

  “……”

  恕她不能想象三万九千条雌雄同体的东西在地上爬是什么样子。

  李文森躲过一只蹦哒的癞□□:

  “所以我现在应该怎么上楼?”

  “去搬一桶盐来,蜒蚰遇见盐会化成液体。”

  “……换一种吧。”

  “蜒蚰遇光会满慢慢死亡,你可以把你手机的自带手电筒打开,把这里照出一条路来。”

  “……需要多久?”

  “四十个小时吧

  。”

  “……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大楼背面没有受到攻击,你可以从那棵橡树爬上去,窗户是开着的。”

  他补了一句:

  “我保证。”

  “……”

  虽然李文森已经沦落到了回自己的办公室也要爬树的地步,不过还好,她对这个业务已经轻车熟路。

  开爬、弹跳,找落脚点。她每一个动作都完美体现达尔文的进化论——人类的祖先就是一只猴子。

  只不过……

  当李文森嘴里叼着一块香蕉酥,穿着绸缎小圆跟鞋,趴在七层楼高的橡树上,试图伸手推开办公室的玻璃窗时,才发自心底地感受到洛夫满满的恶意。

  ——办公室的窗户,从里面反锁了。

  不仅如此,玻璃窗上还贴着一张小小的纸条,用几乎看不见的字写着

  ——此处拒绝爬窗,爬窗后果自负。

  歪歪扭扭的中国字,明显就是洛夫自己的手笔。

  这……

  李文森神情木然地抱着树干,看了看自己现在所处的方位,再一次确定,她永远不可能从这棵树上爬下去。

  一阵凉凉的风吹过,灌进她宽大的衣袖。

  她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直接忽略了乔伊的手机号,视线停在保卫科周前的号码上。

  却没有拨通出去。

  ……

  橡树青翠的叶子垂落在她脸颊边。

  她手边有一个鸟巢,里面装着三只刚刚出生的野麻雀,正叽叽喳喳地抢食着自己的蛋壳。

  而鸟妈妈正警惕地盯着她,拍着翅膀,想要把这只奇怪的巨型鸟类从自己的领地上赶走。

  李文森被它吵得烦了,直接把鸟巢整个端起,放到一个更高的地方。

  忽然坐了直升机的麻雀妈妈:“……”

  李文森清净了,就蹲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办公室。

  她现在的情况,很妙,非常妙。

  首先,办公室此刻,空无一人。

  这非常难得,因为ccrn的办公室一向热闹如菜市场。

  而更妙的是,楼梯正被几千只鼻涕虫和癞□□占领,神学院和艺术协会的战火还在继续,指不定什么时候结束。

  这就意味着,短时间之内,没有人能上来。

  ……

  这简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如果错过这一次,她未必能等到下一次。

  ……

  李文森摩挲着手里的手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取出手机里的电板,朝远处一抛

  。

  电板沿着抛物线轨迹,准确地落在不远处的鱼塘里,报废。

  这样,即使她过一会儿害怕了,也不会再有打电话求助的机会……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

  下一秒,她把脚上的鞋蹬开。

  精致的绸缎小鞋子从高处落下,“啪”地摔在地上。

  然后,她在二十多米高的地方,慢慢张开双手,摇摇欲坠地起来。

  没有保险带,没有松紧绳。

  只要一个脚滑,就能告别这个世界。

  比起在西路公寓五号,她不过摔青手肘就被禁止睡沙发的过度保护状态,乔伊要是看到她现在干的事……

  她会直接被锁起来的吧……

  李文森垂下一只手。

  一把小巧的匕首,从她宽敞的衣袖中滑下,落进她手里。

  这把匕首的精巧,不仅在于它在刀身上有一条单手开刃的槽。

  还在于,它手柄的地方,镶着一颗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钻石。

  ——切割刀。

  钻石一般被用来作为灵长类哺乳动物求偶的象征,但这其实是对钻石的极大浪费。

  ……拜托,六亿帕的高压加上一千多摄氏度的高温才能形成钻石。男人们是多暴殄天物,才拿自然界硬度最高的东西当装饰品用啊。

  李文森反手拿着刀,把刀背贴在玻璃上。

  她力气不够大,就以一种极其危险的姿势,在七层楼高的地方,整个人朝玻璃窗撞去——

  哗啦啦。

  玻璃窗户爆裂开来,细小而锋利的碎片从她脸颊边划过,像阴沉天幕下绽开的精致花朵。

  李文森直接撞进了玻璃窗。

  她用手臂遮着眼睛,重重地撞击在一张办公桌上,又从办公桌上滚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下青的可不仅仅是手肘了。

  李文森躺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但紧接着,她移开手臂,撑着地板站起来。

  眼角被玻璃划伤了一点,一滴粘稠的红色液体从她脸颊边滑落,宛如泪痕。

  李文森把匕首藏在身后,随手从一边不知谁的办公桌上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去脸上的血痕,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否会破相。

  她并没有朝自己的桌子走去。

  而是走向了办公室里唯一一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液晶屏监控器。

  “嗨,伽俐雷。”

  李文森站在监控器下,笑眯眯地和这里的伽俐雷打招呼: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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