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戬 （二十八）

  因一人之计，国遂得救，于是万千功勋，集于一人之身。</p>

  称英道雄，赞俊夸才。</p>

  理所应当。</p>

  这是儒人，或者说，这是大部时间里，大部分人的普遍观念构成。</p>

  究其根本，不过是，一人之力，足可以改天换地，而余人不过是被带飞的咸鱼，是被放牧的愚羊。</p>

  乌合之众，不足一顾。</p>

  因此功劳、荣光归于此人，就可以了。</p>

  这是思维逻辑的基点。</p>

  也是社会构成的根本。</p>

  基于此，人们相信，一贤人之德足以感化万千愚人。</p>

  由是，集权才是应当的。</p>

  能人可以做到的事情，万千庸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p>

  贤人能够做到的事情，万千愚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p>

  因此使能人、贤人、圣人居于上，民众应当受其管缚。</p>

  无有能人、贤人、圣人管理，则愚人不能安宁，不能自理，不能立于人士。</p>

  贤人吐绣口，千秋功业成；圣人张灵心，万代智慧集。</p>

  因此，庸人不应当反抗能人；愚人不应当拒绝贤人。</p>

  但谁人是能人？</p>

  谁人是贤人？</p>

  那当然是美德的化身——士人。</p>

  当然是智慧的化身——圣人。</p>

  当然是一切美好的集中——君子。</p>

  士人、圣人、君子，这些词汇本身都是一种特定身份的称谓。</p>

  但渐渐的，这些身份与人类社会中的某些“美德”趋同，绑定。</p>

  温润、潇洒、有风度的是“公子”。</p>

  谦逊、帅气、有智慧的是“君子”。</p>

  ……</p>

  既然统治者本身就是能人、贤人、甚至圣人。</p>

  那么升斗之民、愚昧之民、平庸之民，为什么要反抗统治者？</p>

  凭什么反抗统治者？</p>

  将人类的共同美好的道德品质与特定身份相绑定，是一条正确的道路。</p>

  它能够有效地减少愚民对于统治者的反抗。</p>

  所以后来能够观测到的大部分的反抗，其主力虽然是“愚民”“庸人”，但牵头者，反而是统治集团内部的边缘人。</p>

  </p>

  拥有着一定的见识、能力、却又在既有的规则之中得不到预期的待遇，于是选择了最有利于自己的办法——打破旧的规则，重新塑造新的规则。</p>

  换算到烹子救母的丈夫身上，这种基于逻辑起点的渗透与掌控，展现无疑。</p>

  无论是烹子救母、还是烹母饲子，都是一样的事情。</p>

  鞠子洲一点一点地讲，荀况的呼吸慢慢变得粗重。</p>

  不对！</p>

  不太对！</p>

  虽然感觉上是很有道理的，但总是能够察觉到漏洞。</p>

  这种犀利而尖刻的剖析之中，藏有某种自己能够察觉却总也无法明晰汇总的漏洞！</p>

  他如此的觉察，而下首的一众士人却无法觉察。</p>

  他们听到鞠子洲的解释，纷纷觉得很有道理。</p>

  荀况眉头堆起，严正看着鞠子洲。</p>

  这一阵，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p>

  尽管辩论还没结束，但自己已经几乎没有开口和辩驳的余地。</p>

  这种冰冷而透彻的解析令他感觉有些寒冷。</p>

  如是，如是，如是人世间的美好、丑恶都被这般解析……</p>

  他的手触及了剑柄。</p>

  虽然年迈，可荀况自觉有能力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中将鞠子洲枭首。</p>

  尽管鞠子洲袖中藏了东西，尽管他身侧的老者筋骨粗壮，看来并非等闲之辈。</p>

  但荀况看得出来，鞠子洲身体亏虚，虽然壮年，却犹如风中残烛。</p>

  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心中不断地思索。</p>

  念头转动，肚子又响起来。</p>

  “且先休住！”荀况深深呼吸：“老夫肚饿，待明日再来驳你！”</p>

  鞠子洲躬身一礼：“唯。”</p>

  荀况看着拜伏在自己面前的鞠子洲，几次想要动手，最终都忍住。</p>

  他重重一叹，将腰间佩剑解下。</p>

  这宝剑，随他多年，历经多次辩论，多次崩口又修好，论锋利，肯定是比不上新剑的，不过已经用了许多年，总也是有些感情。</p>

  荀况看了看自己的剑，半晌，将剑放在面前桌上：“鞠夫子讲得很好，学问精深，思维透彻，这一点，老夫不能及。”</p>

  “这柄剑跟我多年，百辩百胜，纵横齐、偃、赵、楚、卫等国而不败，如今我年老，思维迟钝、身体衰朽，怕是以后也挥不动它。”</p>

  “鞠夫子，老夫把这剑赠你。”</p>

  “你可愿接？”</p>

  鞠子洲看了一眼短剑：“多谢荀夫子。”</p>

  这一柄剑，是作为学者的荀况服输。</p>

  但儒人荀况，并不能输。</p>

  人不是孤立的人。</p>

  荀况是学者，是士人，更是天下儒宗。</p>

  作为学者，荀况知道自己大约是必输无疑。</p>

  但作为天下儒宗，作为儒门掌门一样的存在，他不能认输。</p>

  作为士，他也还是要为自己的阶级、为自己的群体发声。</p>

  ……</p>

  秦军驻跸的第九日，新郑周边最近的梳洗台中来了一千四百人援军。</p>

  城中韩缜半点不为援军到来而感到欣喜。</p>

  尽管各方鼓动，但他已经对战胜对方不抱任何希望。</p>

  ——城中有人于半夜私开城门向秦军投递了粮食、布料、盐巴、柴火等物资劳军。</p>

  他明知道，但无力阻止。</p>

  唯一对这些行为进行拦截的，是张氏。</p>

  但张氏拦截下物资之后，竟然自己派人送去给了秦军。</p>

  即便已经做了如此的事情，隔日，张平这逆贼依然恬不知耻地对韩缜指手画脚，想着让他派兵出城袭击秦军。</p>

  韩缜恼得想杀人。</p>

  韩王却很是悠哉。</p>

  他甚至早有所料。</p>

  情势糜烂如此，城中的庶人、奴隶也都惶恐起来。</p>

  一千四百人中，二十乘战车。</p>

  这本是一支很强的力量，算是精锐。</p>

  可援军赶到时候，动静太大，惊扰了秦军斥候。</p>

  秦人于是对这一支援军进行了包抄和围剿。</p>

  理所当然的，这支在预计中原本可以力敌四五千人的精锐部队，被秦人切割、包围。</p>

  如投进湖面的石子，简单泛起极权涟漪，随后再无声息。</p>

  韩缜数次派人想要对这支军队进行援助。</p>

  他胸中有韬略万千，妙计无穷，谋划过人。</p>

  然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秦人越发熟稔地诱敌、穿插、切割，最终蚕食属于自己的援军和军队。</p>

  一点办法都没有！</p>

  到这一步，他把牙齿咬碎都没办法。</p>

  这不是对方的指挥多么精妙，也不是阵法多么无敌。</p>

  纯粹是，这支军队本身。</p>

  城下的这支军队里的士兵……太令人绝望。</p>

  韩缜所能知道的一切的反抗，一切的应有成效的阵法、变化、指挥，都只能是事前教授，教给兵士们去记忆。</p>

  那些本来应该是有效果的。</p>

  可是对面的军队不是这样的。</p>

  他们也有阵前的教授，但更多的，不是教授的变化方式，不是装备的优良，也不是身体太过强健。</p>

  他们是所有人都在观察局势，根据局势，做出恰当的变化和应对。</p>

  他们一点也不僵滞，灵活得令人难以想象。</p>

  这根本是没办法打的仗。</p>

  没有赢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