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冷
韩非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些贫贱的庶人，原来有着这样的意志力与行动力。</p>
他们可以忍耐大雨之后的酷热，也可以在常人难以忍受的泥泞之中欢畅笑出声来。</p>
他们可以在手臂被剌出大口子，鲜血如注的情况下宽慰旁人不碍事；更可以在被蛇咬了时候反手一把拽住蛇尾，将它摔死，抠出蛇胆来吃。</p>
这样的勇气与意志，韩非未曾在韩人身上见过。</p>
他觉得秦人肯定是有问题的。</p>
但是问题在哪儿，他说不上来。</p>
他只能认为，是秦国的法律给与了惩罚机制，使得秦人不得不如此。</p>
世间大部分的能人所不能，都不过是不能的惩罚太高，人承担不起后果而已。</p>
韩非觉得，秦人就是如此。</p>
不能按时完成工作，会有他们承担不起的后果。</p>
不能勇敢，可能会死。</p>
不能……</p>
韩非这样的想法并非无来之因。</p>
他的智慧是从他自己的生活经验之中提炼出来的。</p>
而他所见的，他所知道的现实，就是这样的。</p>
现下的现实世界。</p>
运行起来，便是如此的。</p>
朝廷对于庶人，没有责任，只有义务。</p>
官吏对于贱人，只有盘剥，没有呵护。</p>
造反是时时存在的。</p>
不过盗跖们总会被正义的孔夫子们大义凛然的呵斥，最终沦为衬托夫子与颜渊道德的反面典型。</p>
而世界就在动荡与平缓之中继续着这样的运行，不好，也不坏。</p>
这是韩非所见到的世界，也是实际的世界。</p>
更是大家赞颂与拥护的世界。</p>
而在这个世界里面，贱人们不应当有这种勇气与意志。</p>
无恒产者无恒心。</p>
秦国能够将这些庶人压制出来这样的勇力……看来秦法是好用的。</p>
韩非如此安慰自己。</p>
李斯见到韩非时刻，这位大才的师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p>
“许久不见了，无定。”李斯向着韩非施礼。</p>
韩非本能还礼：“师兄，许久，不见。”</p>
“无定你怎么来了秦国了？可是夫子有什么教训吗？”李斯揉了揉眼睛。</p>
他最近处理文件太多，熬夜太多，状态不是很好。</p>
“我要，求见，秦王，陛下。”韩非回过了神，看着李斯略显苍白的脸颊，有些疑惑：“师兄，看来，气色，似乎，并不，很好。”</p>
“近来有些事情。”李斯苦笑：“你来此一趟，恐怕路上也不好走吧？”</p>
“还好。”韩非摇头。</p>
他是大雨之前来的，大雨持续的这段时间里，他先是在王翦的秦军军营之中，后是在麻县县城里干活，道路的泥泞难行，着实没有体验太多。</p>
“那便好。”李斯揉了揉眉心：“今年的雨与往年不太一样。”</p>
“往年七月到九月之中，雨水虽然绵延，但总归，雨势不大。”</p>
“然则今年雨水却真的很大，麻县之中，简单修缮的道路大都已经冲毁。”</p>
“而一些还未来得及做二次修整的房屋、以及城中简单的排水沟渠、规划出来的土路，也大都冲坏了。”</p>
“田里的情况更是不容乐观。”</p>
“怕往后几年，都要向上申请免税和追加补助。”</p>
李斯絮絮叨叨地说着，又叹气。</p>
他经常叹气。</p>
因为上天似乎总是在玩弄他。</p>
这边刚刚带人把县中诸事梳理一遍，为众人修完了路，马上天降大雨，便将这路毁坏掉。</p>
而且他预备出来的政绩，也被这大雨一并的毁掉了。</p>
往后，李斯大约知道，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是很难再得到秦王政的赏识了。</p>
真是不顺利啊。</p>
李斯唉声叹气。</p>
韩非看着李斯，诧异更深。</p>
李斯的这个表现是很奇怪的。</p>
奇怪就奇怪在，他是真的在担心和发愁。</p>
可是为什么要担心和发愁？</p>
就算是大雨，就算是有些损失，那也不过是那些庶人。</p>
跟你一县之长宰有什么关系？</p>
你李通古可从来都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善茬吧？</p>
“师兄，担忧，什么？”韩非困惑无比。</p>
“我在担心我的政绩。”李斯摇头，苦涩地笑：“忙了马上一年了，大雨一下，能拿得出手的成绩全部都被冲垮。”</p>
这么说，韩非就有一些理解了。</p>
苦心孤诣的一切被天灾毁灭，这是放在谁人身上，都很难轻易接受的事情。</p>
韩非稍稍安心。</p>
“对了，你说你要见秦王陛下？”李斯这时候才想起韩非的目的：“你打算来秦国谋差事还是为了韩国的事情？”</p>
“有，什么，区别？”韩非问道。</p>
“看来是为了韩国。”李斯叹息：“那你可能来晚了。”</p>
“怎么？”韩非心下一沉。</p>
“秦国如今的强大，已经是不可阻挡的了。”</p>
只是这样？</p>
韩非稍稍安心。</p>
“然后是，秦王政对于秦国的掌控力度，前所未有的强。”</p>
韩非颔首。</p>
这也是他已经知道了的。</p>
所以韩非自身的计划里，没有破坏秦国的打算。</p>
甚至，荀况交给他的手段，韩非也并不是很想使用。</p>
因为太浅白，而且对于秦国而言，并非必要。</p>
不是必要，也就意味着，中间会有许多的，变数。</p>
这是韩非所不愿意看到的。</p>
而韩非自己的打算，还与荀况所想不同。</p>
李斯看着韩非平淡的反应，很是有些疑惑：“无定你似乎相信了我？”</p>
“大约。”韩非深深看着李斯。</p>
李斯见他如此，仿佛也回到了之前与韩非一同读书时候一样，开怀大笑。</p>
然而，笑过之后，李斯的眼神迅速变冷：“你的打算，我大约知道了。”</p>
“你就这么自信，你能够胜得过鞠子洲和秦王政两师兄弟？”</p>
以一己之力折服那两师兄弟，给他们规划出更加宏大而诱人的前景，致使秦王政为了更加宏大的伟业而暂时放弃东出，继续积蓄力量。</p>
这是韩非这个家伙所一贯习惯的手段。</p>
堂堂大气，难以抗拒。</p>
但凡有野心的人，只要看得到更加宏大的远景，并且得到了可以确实的实现这远景的办法，那么他就会按下性子来，为了更加宏大的远景而继续蛰伏。</p>
若是没有野心，那么根本不会想要东出吞并韩国。</p>
韩非的路数总是这样。</p>
他总是最天才的。</p>
这也是李斯不及他的一项原因。</p>
然而，这个堂皇大气的办法里，有一个最最核心的问题——韩非到底能不能在远景规划与道路调整上胜得过鞠子洲与秦王政。</p>
李斯眼神冰冷：“正巧，近来秦王政要求‘变法’，现在已经在向各县中征询意见，想要集中众人的经验来确立一个合适的新法以指导秦人的生活。”</p>
“我这里的意见还没有填。”</p>
“你真的有把握的话，我把这份资格让渡给你，你就代表我，去咸阳城，面见秦王政。”</p>
“看看，你究竟能否胜得过那两师兄弟。”</p>
“我可警告你，若是在咸阳城惹了事，我可不认得你这偷盗了我奏书的贼人。”李斯言语与目光齐冷。</p>
韩非深深一揖：“多谢，师兄。”</p>
“滚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