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夜战

  

  漫长虚无的黑暗,仿佛堕入永夜。

  仅十丈见方的小屋子内,四面墙壁以精铁铸皮,封得严严死死,密不透风,更是不容一丝光线泄露。屋中央,一个铁笼孤零零地立在石板地面上,不知从哪里映射而来的黯淡光芒,自屋顶一线撒下,飘忽而冷寂。

  沉重的铁链堆满铁笼一角,沿着许久未动的身躯攀援而上,紧紧缠绕,如冰凉的蛇,缓缓地蜿蜒游动,更显得那人寂静如荒凉的井,已亘古未移,爬满千年枯藤,掩盖住了本来面目。

  凤凰的伤势,怎样了?

  人高的铁笼中,脸色苍白的少年蓦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眉眼清俊,然而,灰暗不明的光线中,他的笑容却带着一丝狰狞、一丝狠毒,仿佛跟前站着束手待毙的仇人,而此刻的他,手握利器,在任何时候,便可轻易取走对方性命。

  在他身旁,空荡荡的地面上搁着一个粗瓷大碗,看不清里面东西的颜色,但无论是谁,仍可猜到那是早已冷却的饭菜。

  丝毫未动过的饭菜。

  已经过去几天了?似是坐久了,破落少年终于挪了挪身体,周身的铁链发出一阵哗啦的响声,凝涩而厚重,即便是在这空洞的屋子内,也产生不了回音,低低地一响即止。他抬手挥一挥衣袖,又有几片碎帛从破烂不堪的衣衫上飘下,落在身上,宛如新添的干涸血迹。

  纵然没有亲眼亲见,然而,那夜凤凰的处境,却何尝不是亲历亲为般的险象环生、步步死地。

  混乱,惊叫,惨呼,兵器交戈声,破空声……但所有的声音,在他耳中听来,也比不上那白衣黑裙腾挪纵跃时发出的声音——那般清晰、那般近在耳畔罢。

  “麒麟,应我一声!”自始至终,凤凰只说过这一句话,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一意泼烈的女子,想来是咬着牙,拼上性命也要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一条通往这里的血路。

  而从头至尾,他也只说过一句话,只得一个字,甚至,他只是一如之前,安静地坐在囚笼之中,连眼神也未转动分毫,只轻淡而坚韧地说了一个字:“走。”说得波澜不惊。

  “咔、啦——”门沉重地推开,缓慢而生涩,发出木纹已重压而迫出的杂乱声音,细微而尖锐。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门随即关上。

  少年依然一动不动,如同断线的木偶,了无生机。只有明亮的眸子,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烁着浓墨般的颜色。

  前面那人身披黑甲,头戴乌银面盔,仅仅露出一双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冷冷看着囚笼之中的少年。他走到囚笼边,低头一看,面盔下发出一声嘲讽的冷哼,抬脚将地上的瓷碗踢得飞跌开去,哗啦碎成一地。

  “大人还请息怒。”跟在邪鬼身后的那人手秉一只烛台,跳跃的火苗照亮了不大的一片范围,而他的面容,正清楚地显现在了烛光之中。此人已年逾四十,似乎极畏寒冷,连人带头皆严严实实地罩在一件灰袍之中。细长光洁的五指牢牢扣着烛台,大滴的烛泪沿烛台滑下,在他手背上积成一滩,凝而不落。而一脸和蔼笑容的他,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烛泪的灼热,狭长的眼角高高扬起,给这张慈善的面孔平添几分诡秘和邪意。

  邪鬼蹲下身,一手拉住麒麟耳边的栏杆,发出一声轻笑:“已经两天了,呵呵。”隔着面罩,他的声音带着被压抑的低沉,“你是不是在想,你的那个好姐姐,这会已经死在哪个角落了?”他拍拍栏杆,似是想撼动笼中的人。

  然而背对着他的少年纹丝不动,连发梢也未被他的掌风掀起一丝一缕。

  灰袍中年人走到囚笼对面站定,开始细细打量衣衫尽破的少年,眼中流露着迫不及待的热切。

  “我倒真想好好看看,被我的白蛇刺中,那伤口会怎样一点一点烂掉啊……”伴随一声轻响,一丝冰凉贴上了淡漠少年污渍斑斑的脸庞,黑甲男子有些得意地说道,双眼死死盯着跟前的少年,想在那里看出哪怕只是灰尘吹拂那么轻微的动静。

  腰上软剑弹入掌中,邪鬼翻动着手腕,将剑刃转而朝下,精准无比地从少年脸上滑过,伤与不伤,只在毫厘之间。“你姐姐那件衣服,大概是不能再穿了,哦——何止是不能再穿,哪怕出门见人,连大街也不能上的,那样血迹斑斑,只该在哪个黑暗无人的角落,慢慢腐烂、消失。”

  “你一意与我二人为难,这么多年了,若我们当真死去,只怕你会当场乐极,追随我们而去,不过,凤凰尚安在人间,你多费心了。”麒麟淡淡应道,面对灰袍中年人审视的目光,索性闭上双眼,不见为净。

  邪鬼大笑数声,咬牙道:“果然是好兄弟,到死也要为着自己人说话。不过,你既已落在我手中,就别妄想着能够逃出生天。你今日这般模样,便可想到凤凰明日之下场!”

  “痴人说梦。”少年依旧是这句话,眼皮子动了动,并没有睁开,却抬起右手,轻轻抚上左胸,仿佛是在感受自己的心跳。他的嘴角难得地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宛如低喃:“我知、你知、天知、地知,旁人皆一无所知……”

  “妙!”一直没有出声的灰袍中年人眼前顿时一亮,猛然发出一声欢呼,抬头看向黑甲男子,喜道:“大人,我已找到引子,管叫那些敢来冒犯的人无功而返……”

  “哼,无功而返?还容得她返?”邪鬼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灰袍中年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迎着邪鬼冰冷的眼神,心中不禁打了个寒噤,说话的底气便没那么足了,“是是……大人所言甚是……”至于到底是什么,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邪鬼抬手止住他的话,不耐烦道:“行了,一切交由你处理,势必要令他将牢笼坐穿,也无人能救得他出去!”

  “是是……”灰袍中年人连声应道,刹那间,眼中精光大盛,满脸喜色展露无遗。他走到牢笼侧边,右手探入怀中,缓缓掏出一样东西。

  听得耳边悉索的动静,却又分明不是身后邪鬼有何举动,阖眼微笑的少年霍地睁开双眼,如利刃般朝身侧看去。烛光中,那人和蔼得近乎可亲的笑容,被一根细长而明晃的东西从中一分为二。

  灰袍中年人张开五指,居中中指上套着一枚细银精心打造的指甲,前端伸出尖长的针,明晃晃的格外引人注目。

  麒麟抬肩便要坐起,然而,胸口猛然一丝剧痛,顿时丝毫动弹不得了。

  就在他要坐起的那一刹那,原本在少年脸旁滑动的软剑剑尖蓦地垂下,仿佛白蛇吐信,无声而准确地刺入他胸口大穴,凌厉刺入三分,却又不见一丝鲜血。邪鬼的这招点穴,冻结了他所有可能的行动,彻底成为一块刀俎下任人宰割的鱼肉。

  “小兄弟,忍一忍,马上就好,不会疼的。”灰袍中年人笑着,将套着利针的右手伸过钢铁栏杆,对准麒麟左胸心口,“不信你看。”他说笑着,噗地一声微响,毫不犹豫地将针扎了下去!

  立时,一股血流涌出,瞬间注满了整支细针,颜色异常鲜艳,红得发亮。灰袍中年人的指针却是中空针管,一刺进去,鲜血便沿针流了出来。

  十二岁的少年眼中神光一黯,身体已全然不听使唤,连疼痛,仿佛也是从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这个身体,其实早就不是他的。

  他收回紧盯着灰袍中年人的目光,丝毫不理会胸口的吸血的银针,冷漠地闭上眼睛。

  “……你的针贴着心脉,再偏一毫……哼!”邪鬼在一旁冷冷道。他的白蛇一点中麒麟的穴道,便收回了腰间,此时,他长身挺立,如一块乌石沉沉覆压在铁笼上方,及灰袍中年人的心头。

  灰袍中年人嘿声而笑,左手中的烛台早已放下,“大人尽管放心,不是夸口,我于此道,便与庖丁解牛一样,熟流至极啊。”说话间,他已干脆利落地抽出银针指套,紧接着,将左手背上的烛泪敷到针孔处,伸手按了两下,算是止血。

  他小心翼翼地举起银针,透过烛光细细观察着针管中鲜血反射出的色彩,眼中有种癫狂的喜悦。“心血啊,这可是人心尖儿上的鲜血啊,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人的心血那么珍贵啊!”他啧啧赞叹着,却没看到黑甲男子已转身向外走去。

  “啊,大人,等等我,等等我!”铁门打开的声响终于惊动了陶醉在鲜血之中的灰袍中年人,他连忙爬起,伸长手臂追上邪鬼,一面万分谨慎地护着手上的指套,宛如珍宝。

  被遗落的蜡烛孤零零地立在石板地面上,倏忽,一滴殷红的烛泪滑落,在烛光中大放异彩,瑰丽如宝石,室内一时明亮了许多,因为,蜡烛即将燃尽。

  二人从屋子里出来,守门的卫士随即关上铁门,挂上一把大锁。

  黑甲男子一言不发地沿走廊向前行去,灰袍中年人紧紧跟在他身后。夜色已深,廊下看不清白日里争芳吐艳的百花,只见一团团浓郁的黑影立在院中,仿佛无数个沉默的侍卫,枕戈待旦,不眠不休。

  前面的人蓦然止步,灰袍中年人兀自兴冲冲,几乎撞在了他背后。“大人?”他迟疑而小心地开口探问。

  邪鬼的声音一如夜色凝重,却来得更加冰冷,沉甸甸压上人的胸口,“老雕虫,既然你已拿到引子,便开始布界罢。”

  老雕虫一愣神,东张西望了一下,道:“这时候吗?大人,明日再布也不迟啊……”

  “废话!”黑甲男子却冷冷道,丝毫不留情面,反手便是一剑。

  也不知那一剑是从哪里穿过的,灰袍中年人捧着的右手手腕已淅沥滴下血来。

  “大人……”看着黑甲男子生硬的背影,老雕虫哀声叫道,却被旁边一名大胆的卫士一把拉住,捂住了嘴。“大人要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卫士以一种不容人置喙的语气低声道,如同在教导不懂规矩的新人,“放心,大人还等着你办事,不会废了你这只手的,按着不让它流血就行了。”

  “哦。”老雕虫受教般答应着,心有余悸地看着邪鬼,试探似地走下台阶,在院中央的石径上站定。他战战兢兢地开口请示:“大人,我开始布界了?”

  “唔。”邪鬼淡淡应道,掀衣自廊下穿出,站在了老雕虫身边。

  老雕虫努力镇定心神,但,不知是由于黑甲男子站在身旁的缘故,抑或是其他缘由,竟迟迟难以心神合一。他用力一咬舌尖,那种丝丝的剧痛登时让他冷静了许多,然而,脑海中却突然划过一幅清晰的图画。

  那是一张木石般漠无表情的脸,数日未清洗过、污渍斑斑的脸。

  即使是针扎在心口上,深达一寸,也未见这张脸上有任何波动。这人有着何其坚韧的心志!

  他无意识地喃喃:“这孩子,有着什么样的心啊……”

  “你说什么?”邪鬼冷冷问道。

  老雕虫猛然惊醒,惶恐地看向黑甲男子,颤声道:“大人,我在说,结界布下,外界无法侵入,这些守卫的士兵们,是不是可是撤下了?”

  邪鬼不答,乌银面罩下夜枭般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抬手,五指飒然一扬,嚯然有声,声如裂帛。屋子周围的卫士得令,眨眼间退到院中,在二人身后排成四列。而同时,望向前方的黑甲男子沉沉开口:“我问你说什么。”

  灰袍中年人心如旦鼓,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声音颤抖如风中一线:“那个孩子,实在是……太镇静了……”他勉强说完这句话,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几乎要站立不稳了。

  正在这时候,院外远远传来隐约喧哗声,众卫士齐齐变色,霍地抬眼看向中心的邪鬼。

  黑甲男子依旧稳若磐石,身影凝重如山,他手不抬、脚不移,只冷声道:“老雕虫速将结界布下,余人留守原地不动。”

  几声沉闷的堕地声响起,而黑衣女子刚刚踩到第一个人的胸口上。那人早已倒地,虽全身僵硬如石,口不能言,被凤凰一脚重重踏过,却仍是从喉间逼出一丝痛哼。

  卓伦赶在她前面,一路人影如风,指影如梭,闪电般将黑暗中潜伏的卫士们点倒,替她扫平了前路。

  “什么人!”只是这样一来,其余的卫士已然被惊动,刀剑出鞘,兵戈交击,霍霍着迎了上来。很快,十数支火把燃起,顿时照亮了整座院子。

  自黑暗中掠出的黑衣男子却是沉默不言,恍如幻影,直待真实的痛感袭上心头,众卫士才清楚地意识到,那并不是虚幻的影子。

  “我替你开路。”凤凰追上,卓伦只低低说了一句,振臂跃下走廊,一时间,惨呼声接连不断地从措手不及的人群中响起,火把乱晃,“噼哩啪啦”爆出一连串脆响,炸在人心头。

  凤凰只在廊下稍停,若有所思地看了黑衣男子一眼,随即一脚迈出,人已腾空而起,凛冽如冬风自人群上空越过。

  以他的身手,应付这群人完全绰绰有余。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内院红墙已近眼前。呼啦啦有些卫士围攻上来,刀剑悲鸣,齐齐向她刺或砍来。她眼也不垂,黑衣扬起,裙裾如墨兰怒放,两腿踢开最近的兵器,顺势在一人头上借力,重新跃起,轻飘飘地点上乌瓦墙头。

  她下脚毫不留情,被踩的卫士只觉头顶一黑,仿佛有大片乌云沉甸甸砸下,脑中轰然一响,顿时萎顿于地。凤凰的那一脚,虽未踩断他的脖子,却狠狠扭到了他脖子上的一根大筋,让他失去了行动能力。

  另外一边,卓伦已放倒近十人,同时间内,凤凰只出手伤及一人,但相比之下,反是身为女子的她更为狠辣了。

  一墙之隔的内院之中,火把如赤蛇般在脚下迅速蜿蜒开去,直抵最中心的白墙。而再深一步的白墙内,一片漆黑,灯火全无。傲然立在墙头的黑衣女子目光阴沉,似乎要将白墙一眼击穿,彻底摧毁。

  杂乱的脚步声迫近,内院中的卫士亦围了上来,转眼将外院中央的卓伦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呼喝声起,以一敌众的黑衣男子丝毫未显败相。

  凤凰回眼看向卓伦,只见他赤手空拳,似乎只在止住对方攻击,牵制对方行动,根本无意伤人。她漠然瞟了一眼众人,纵身便要跃下墙头,扑往白墙处。

  然而双脚甫离开乌瓦,她便察觉到不对!

  就在她人在半空之中,无从借力之时,一道森冷的寒气自侧面袭来,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朝她心口疾刺而落!

  她这才看清,离红墙五丈院的梨花树上,居然早已藏伏着一个人,而细小稀疏的树叶,夹杂着星星点点繁花,竟完全将他遮掩住了。

  只她跃下,他轻轻递出手腕,猝不及防的凤凰,便可轻易被他斩于剑下了。而一脸冷傲的女子此刻的姿势,亦正像是自己心甘情愿地送上锋刃端一般。

  但,神色未变的凤凰,轻巧化解了这一突袭。

  黑衣女子的姿势依然向前,手臂上蓦然扬起一道烈焰般的红色带子,宛如一条通灵的活物,“哧啦”一声,已在她被刺中前缠住了寒冰般的剑刃,牢不可破。随后她撞入梨花树的树枝之中,整个人,也撞入藏身树间的那人身上。

  树间那人攻势何其凌厉,然而就是这样势在必得的一剑,被轻柔的带子牢牢牵扯住,丝毫不由使剑人的控制,立刻偏离了原来的目标,刺空。紧接着,胸腔内发出几声噼啪脆响,血肉模糊的声音。

  软香满怀,满脸惊愕的剑手被撞了个结结实实,正对上黑衣女子孤傲而泼烈的笑容,胸口肋骨已然根根断裂。未容他收回剑,胸口又蓦地一寒,冷风嗖嗖灌了进来。“你……”他瞪大眼睛,面孔顿时扭曲得不成人形。

  洁白的衣衫上密密染着深碧叶形、浅红花瓣,好一个鲜衣的年轻人!刚才居然就匿迹在这棵梨树上!然而此刻,初始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五官皱缩成一团,简直看不出本来面目。凤凰冷冷看着他,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寸余小剑自对方心口抽出,顺手在他衣服上擦去血迹,再也不理会他的死活,一脚把他从树上踢了下去,钻出树枝。

  “凤凰,是凤凰,快请大人来!”树下有人惊呼,直到这时,众人方才看清黑夜来袭的人是谁,群涌而至。茫茫夜色下,点点火把如沧海细舟,而黑衣长发的女子遥遥立在梨树顶端,脚下,梨花仿佛在刹那间全部绽放,开满一树白花,盈盈自夜色中浮现,只为等待凤凰的到来。

  夜风忽起,黑衣女子的衣裙一扬即落,黑发凌空乱舞,四周火把的映照下,一张几乎苍白的脸在黑发中一隐即没。凤凰提气跃上半空,踏着脚下无数人头奔向白墙。她倾力一踏之下,满树梨花纷纷坠落,零落如雨,仿佛凋零了一场白雪。

  “一群废物!”一人凌空飞来,黑甲森森,深红色披风迎风招展,猎猎飞舞,气势惊人。眼见着黑衣女子手中小剑寒光闪闪,二人皆虚立半空,无从借力,他不闪不避,竟是径朝凤凰迎去。“呛——”低缓而清越的吟声响过,白蛇软剑弹出簧口。

  二人正面交锋,一招过后,黑色身影交错而过,剑与剑已然相击数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为细带,一为软剑,同是阴柔绵软之物,使来光影万千,虚实难分,当真棋逢对手。

  “砰!”二人结结实实对了一掌,反身落地。

  凤凰一落地,便陷入了众人包围之中,立时,数不清的利器对准了她。然而,她依旧一脸冷傲,轻蔑地环视众人一周,道:“暗算在先,群攻在后,好一群不要脸的男人!”

  她的话讥讽意味十足,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躁动,已有人挥刀向她砍来!那些激人的话,对他们却是毫无作用。

  透过众人,邪鬼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这又不是第一次,你又何必少见多怪?”人群猛然分开一条道路,山岳般的黑色身影大步走了进来。他二话不说,一掌向凤凰拍去,看那模样,似是要狠狠扇她一个耳光。

  银光一闪,一声惨叫蓦然响起,四根手指跌到地面上,犹鲜活跳动着。凤凰身影一动,已从旁人手中夺过一柄长剑,还反手削断了对方手指。若非那人缩回得快,只怕整只右手都会被切下来了。

  邪鬼双眼一眯成缝,霹雳掌风堪堪切上凤凰脸颊,他的声音也如同他的眼睛,似是从缝隙中挤出:“你伤我手下,看你四肢五官,如何给我一一偿还!”

  “技不如人,死不足惜。”黑衣女子闪身避开他的攻击,裙裾翩然如蝶,口中漠然道,而下手毒辣酷烈,一剑、一剑,狠狠朝黑甲男子手腕斩落!寸余小剑不知何时已换至左手中,轻描淡写地扶在腰际,宛如蛰伏的猛兽,瞧准时机,便会凌厉刺出。

  两人缠斗不息。邪鬼冷笑道:“那我今晚就让你看看,你是怎么个死不足惜法。”

  凤凰却不欲多与他纠缠,扬声高喊:“卓伦,麒麟!”

  旁人听来,她不过是喊了两个人名,知道得更多一点的,亦只是认为她在呼唤被关押在铁笼内的弟弟,然而黑甲男子动作猛然一顿,转身朝某方向看去。

  ——她果然找了帮手前来!

  “吟游诗人?”听到凤凰的叫声,外院中游刃于众人间的黑衣男子飒然越众而起,穿云度月般,落入内院石径上。邪鬼眼中厉光更盛,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沉声问道。身后的凤凰,重新陷入众人的包围圈中,寡众之下,虽一时半会难以突围,别人也难以奈何她分毫。

  卓伦缓缓向前走出两步,大批卫士从他身后拱门纷纷涌出,却仅在周围走动,并不攻上。另一边,凤凰与一干卫士打斗着。中央的空地上,只余黑甲男子和他两人,面对面地互相僵持着。

  二人目光交汇,无声地对峙着。一时间,仿佛夜空寂寂,天地间万物于刹那消却了生机,四下悄无声息。

  “放了麒麟,以免伤及更多。”终于,黑衣男子开口道,沉静的面色,有种不谐调的庄重。

  邪鬼冷笑,笑声森冷如铁,“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朋友。”卓伦嘴角微微一笑,淡然说出这两个字,“我是凤凰的朋友,也即是麒麟的朋友,朋友有难,无论如何我不能袖手旁观。”

  “这么说,前日府衙门口,你是有心捣乱了?”邪鬼问。

  卓伦的视线稍稍后移,穿过黑甲男子的肩膀,看向后方人群中的黑衣女子,又是微微一笑,神情温和了许多,亦融洽了许多。“那日我初到此地,尚是首次见到凤凰和麒麟,你说我有心捣乱,却是说错了。”

  “嘿,错又怎样?今夜你出现在府衙之中,便是自认是贼了。”虽然隔着面罩,但却似乎分明可以看到邪鬼嘴角肌肉的抖动,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对面的黑衣男子,目光霍然欲择人而噬。“你们三人结伴上路,想必要比二人同行更有意思。”

  卓伦缓缓抬起右手,笑容和煦:“人世如斯美好,我还没打算撒手西去。”说着,他如一道利箭,嘶地刺破空间,向邪鬼射来!

  黑甲男子稳然不动,手中白蛇依然执在身前,然而下一个瞬间,原本半垂的软剑蓦地挺直,仿佛刹那变成一柄坚硬的精铁长剑,如冰刃横贯胸前。卓伦的行动虽出乎他意料,但总在他接招能力之内,丝毫没有令他感觉难以招架——更何况,看他赤手空拳,又能与自己抗衡多久——虽然,他是一名棘手的对手。

  纵然是疾速奔驰中,卓伦的笑容依然清明如春水。他右手斜辟在胸口上,五指齐肩,左手却反执身后,黑色的短衣长裤猎猎绷紧,显出了长衣当风的气势。

  看准他的来势,邪鬼左脚微移,白蛇长剑已封住了黑衣男子的去路。他眼中掠过一丝嘲笑,手中力道加重。像他这般毫无防备地将自己暴露给对手,化绕指柔为百炼钢的这一剑,眼看是势在必得的。

  “铛!”如同巨斧斩上万斤大石,迸射出两道璀璨的火星,邪鬼的这一剑,狠狠劈在了卓伦背上。然而,真正出乎黑甲男子意料的是,手中的长剑,根本没有切入软泥般的顺滑感觉,而是蓦然受阻,以比先前斫下时更疾的速度反弹而回!

  就在即将触到邪鬼的那一刹那,卓伦蓦地折身向右,将自己的整个后背留给了敌人,。然而,生受对方一剑的黑衣男子,安然无恙地腾空而起,不仅穿过了最强的阻隔,而且借长剑一斩之力,苍鹰般向白墙之内扑入,毫发无损。

  那是——

  黑衣男子的身影在白墙上一顿即没,已然落入中心小院内。熊熊火把燃烧中,邪鬼看得一清二楚:他身后背的,弧线修长、宛如山颠新月,正是那日府衙门前初见时,一身漂泊的男子低头轻弹的竖琴。

  那是以何种材料制成的,竟接下了他的白蛇一剑?而他,居然从未察觉到,这吟游诗人身携此等神兵利器!

  众卫士俱是一悚,大人连犯人一招也未截住,但随即醒悟,喧哗着朝中心小院涌去。

  邪鬼抬手示意,半空中响起裂帛般的声音,众人顿时停下了动作。“慢着,让他去!”黑甲沉沉的男子如是道。

  人群中的凤凰亦是一惊。缠斗许久,她身上已留下几道浅浅伤口,然而并无大碍。她霍地回首看了黑甲男子一眼,罔顾石径上被自己放倒的死伤者,疾踏而过,掠入门中。

  “大人……”有人忍不住出声询问。

  四周静寂,只听见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数十双眼睛看着黑甲男子。邪鬼的视线从每个人脸上缓缓扫过,包括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把他们抬进去,派人请大夫来好好医治。”他淡淡道,立刻有几人从人群中走出,将地上的伤者扶出内院去,“余下的人,待在这里,跟我一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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