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间烟火也食得

  安知言把祭司老人送回住处后,自己也回了家。门口,苏颜早早等候,依旧是一袭黑衣,只是青丝带换做了红绸,安知言知道,今天也是苏颜着红绸的日子。

  一见面,苏颜便开口道:“中午上我家吃饭,我明天一早就走。”

  苏颜完全不给安知言拒绝的余地,安知言便应声答应,说先回屋把东西放好,收拾一下。苏颜跟着安知言进了院子。

  苏颜双手环胸,靠着青瓦房门框,默默看着安知言先放好梯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藏起安先生的墨玉锋毫。

  明天就要离开,苏颜终于忍不住打抱不平道:“那些人这么不待见你,你还帮他们办好祖祭,真不值得。”

  安知言回头笑道:“其实也没你说得那么厉害,至少买卖东西还没人挤兑。”

  苏颜笑骂道:“废话!你比钱重要啊?为了你,跟钱过不去,人傻是不?”

  安知言放置妥当,起身拍手,朝苏颜说:“至少祖祭又不是他们个人的事,我也能沾沾光。再说了,换作是先生,也会借的。”

  苏颜撇嘴道:“你沾个屁的光,你都快穷得精光了。”

  安知言看了苏颜一眼,走出屋,而后转身抛给她一个小物件。苏颜双手接住,捧开手一看,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环状白石,被打磨得很光滑,由一根一尺来长的红头绳系着,上面还刻着一圈小字:一尺红头绳。

  安知言笑着说:“前几天发现一条新兽道,跟着入了两三次降云山深处,在河边发现这块石头很漂亮。寻思着你快系绸了,便拿着做了这么个东西,当礼物。”

  苏颜抬头看了安知言一眼,啥也没说,仔细摸了摸那一圈刻字,然后将白石翻到背面,上面同样刻着一圈小字:但愿岁月老。

  低着头的苏颜瘪了瘪嘴,假作嫌弃道:“又俗又酸。”

  安知言气笑道:“不喜欢还我,说不定还能卖几个钱。”

  苏颜眉毛一扬,一把将白石攥住,伸出拳头朝安知言炫耀道:“我的了!”

  安知言忍俊不禁,然后又跑去打开屋后的地窖,从里面抱出一坛老酒。这酒是从邑何镇所购,叫桃思酒,是往昔安靖山最喜欢喝的,算不得贵,但对安知言来说,每年存下两坛就叫他的日子过得分外拮据。

  许是抱着算是贵重的物品,走到苏颜面前时,安知言便有了几分底气:“你啊,以后少跟老段学,不然迟早得成他那副模样。”

  苏颜戏谑:“你还真以为我不敢动手了?就是真打破了这坛酒,你还不得老老实实地再抱一坛出来?”

  安知言语塞,转而叹道:“练武也要讲究修心的嘛。”

  苏颜一挑眉,天经地义地说:“如果要磨平心性,我还练什么刀!”

  看着安知言想要反驳,她立马又说:“再说了,谁说修心便是要宠辱不惊?养一口浩然正气,砺一颗刚强不屈的赤心,就不是修心了?一个避短,一个扬长,干嘛要有高下之分?”

  安知言呆若木鸡,只愣愣道:“你这一趟远游回来,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苏颜神采飞扬,大步而行,乌黑马尾来回晃动:“井底之蛙!”

  ————

  宽阔的大街上与偏僻的陋巷里截然不同,人头攒动,沸反盈天:孩童奔走嬉闹,乡夫高声引朋,朱门谈笑风生,妇人精挑细选,商贩吆喝揽客。

  说起来,今天绝大多数摊贩都是外乡人,而且有些是前些日子便已经到了,为的便是会有不少游客闻名而至。

  和气生财,在这吉利的日子,那些往日再不喜欢安知言的人,也不愿冷着眼看他,不过讨彩头的喜庆话自然没有他的份儿。与他同行的苏颜算是沾了他的光,能在这么个日子享受到这等“卓尔不群”的体验。

  酒家阁楼上,一间靠窗的雅间里,有位白衣青年与青衣少年正把酒言欢。青衣少年是小镇大户徐家的长孙徐近新,白衣青年正是累轻侯。

  徐近新起身把盏敬酒:“相较于去年,今年热闹更胜,真巧了,师兄一到,青石镇的福运也多了不少。”

  累轻侯轻笑:“我累某自家的福运都还嫌少,哪能给青石镇带来福运。也亏是在我面前,要是你跟承天阁里新来的那位也这般溜须拍马,事后怕是要师父他老人家骂得狗血淋头。而且以后便是师兄弟了,无需这般客套。”

  徐近新自罚一杯:“师兄说得是,是师弟拘谨了。”

  落座后,徐近新皱眉问到:“这位大人物,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累轻侯小酌一口,为徐近新解释道:“恐怕师弟今天也是第一次听到承天阁吧?以后你慢慢就能了解到承天阁在一国之中的地位了。以前除了国内几个大宗门,就连赵国皇室对承天阁也是知之甚少,这也是师父敢和吴国师叫板的原因。

  这位新来的掌阁人,确实比之前的历任掌阁人都要尊贵,不过其实也算不上如何高洁,只是性格确实叫人不好捉摸,谁也不知他评价好坏的那个度是什么,也没人敢去试探。所以啊,师父说,还是不妄动的好。”

  说完,累轻侯仰头饮下一杯,唏嘘道:“这修行路上也分贵贱啊!”

  徐近新展颜笑道:“这‘贵’未必就没有师兄一份吧!”

  累轻侯听罢开怀大饮,之后起身走至窗边。徐近新看着累轻侯的背影,听他说到:“我这次来,不单是来接你到宗门的,还要在龙属山帮你物色一块好的‘敲门砖’。

  龙属之要对山上仙家来说可不仅仅是凡间枢纽要地,这位新来的掌阁人必定会前往。若是此次能有所获,到时龙属山之行,便可能是我们长仙门与承天阁的一桩善缘。星罗宗得其近,我们便谋其远。”

  累轻侯的衣袖无风自动,透窗的阳光将他的背影照得宛若神人,仿佛他前面存在的不是小镇街道,而是赵国万里的壮丽山河。

  可以预见,若是顺利,此行之后,长仙门所谋所图将逐步显露峥嵘,而累轻侯也将成为最令人瞩目的年轻俊杰。

  徐近新向来心高,但面对累轻侯也不得不自叹弗如。

  若是叫徐近新知道,这万里河山已经难再入累轻侯之眼,又不知会作何想。

  白衣青年俯视着攒动的人流,望着这座安靖山的故里,心中暗思:

  赵国双绝?闵可尤如何可与我累轻侯相比?就是其师吴吕峰也是愚不可及,竟一直紧抓着灵乩门、长仙门来看,看看这片江山吧,自以为还一直掌握着赵国皇帝的生死,却从没想过如今这位皇帝陛下是否还可轻易杀得。

  元通十七年春,安靖山谏言龙属革制;同月中旬,成王叛乱,安靖山戴罪平乱,后贬为庶民。吴吕峰竟只当长仙门、灵乩门从中周旋才致如此。

  唯一可叹的是,这位期待着再度启用安靖山的皇帝陛下也未曾料到,这位青石镇出身的教书先生龙属进言本意竟真是为了这帮贱民,而非为他这位皇帝陛下试探。皇帝陛下得知安靖山徙入龙属山时,怕也是彻夜未眠。

  忽然,累轻侯叫徐近新上前,指着人群中大家敬而远之的两人,说:“这女子是谁?”

  徐近新凝神一瞧,便识出那正是苏颜:“她叫苏颜,是镇里药铺掌柜苏成季的女儿。疯丫头一个,总爱与安知言厮混在一起。”

  累轻侯复问:“旁边那个就安靖山收养的孤儿,安知言吧?”

  徐近新点头,累轻侯继续谈起苏颜:“昨日,我在镇外河边看见这女子练习刀法,隐隐已有大家之象。”

  徐近新笑道:“不过武人手段,师兄未免太高看她了。”

  累轻侯摇头:“你太小看江湖武人了,若是遇上一位顶尖的武学宗师,我也不敢轻言能胜。唯有到了师父那种境界后,才能有小觑天下武人的实力。”

  徐近新一直认为修行者高高在上,没曾想那些粗野的武夫也能达到这等层次。惊讶之余,他又想起段流平:“说起来,这苏颜还有个刀客师父,叫段流平,之前她还随这个便宜师父外出游历一年有余,前不久才回青石镇。”

  累轻侯对段流平颇有兴趣:“就是徐小姐心仪那人?他有何来历?”

  徐近新鄙夷道:“他大约是三年前来到青石镇的,也从未展露过什么手段,后来不明不白地就收了苏颜当徒弟。比起寻常乡夫更加粗野,还被一些汉子追打过,看不出深浅。他还自称是来自一处叫大凉的地方。”

  累轻侯皱眉思索:“大凉?江湖中,前段时间倒真有两个声名鹊起的刀客,一男一女,依照传闻描述,应是此二人无误了。她这个师父恐怕是他国隐姓埋名的武学宗师。”

  累轻侯静静看着苏颜和安知言穿过长街,那黑衣少女不知为何突然回头一望,与阁楼上的累轻侯和徐近新正好目光相接。累轻侯微笑示意,少女皱眉收回视线,回答发问的少年。当少年看来时,窗前已空无一人。

  回坐到桌前的累轻侯忽然笑道:“说起来,徐小姐因这段姓刀客禁足,错过青石镇祖祭,真是可惜。”

  徐近新愤然道:“我姐也不知怎么就瞎了眼,会看上这个粗野汉子!昨儿还叫我帮忙溜出府,我不答应,她还把我骂了一顿!”

  累轻侯安抚道:“同根而生,何必计较些许小事。稍后,我去向徐老爷子求情。”

  徐近新并非此意,却不敢辜负累轻侯的美意,一时无措。

  累轻侯笑道:“即使你不想徐小姐见那段姓刀客,但这青石镇祖祭已是办一次少一次了,而且看老祭司年事,最多还能举办三届,因噎废食,岂不更加遗憾?”

  徐近新只好致谢。

  ————

  青石街药铺前,老段坐在门槛上,左手撑脸,右手握着长刀刀鞘,反复敲打着门前的石板,百无聊赖。

  苏颜和安知言走近后,老段懒散起身,舒展筋骨,说到:“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两位小祖宗盼回来喽。”

  老段说完,把刀往腰间一插,蹦到安知言身前,贼兮兮地在酒坛封口上揭了个小口,挺着鼻子嗅了嗅酒香,沉醉的表情一闪而逝,接着眉飞色舞道:“邑何镇的酒?”

  安知言惊讶:“老段,这你都闻得出来?”

  苏颜嗤之以鼻:“他猜的!青石镇每家酒肆门前,他都过过夜,他就分得清是不是青石镇的酒,他哪闻得出是不是邑何镇的酒。”

  老段殷勤地从安知言手中接过酒坛,一面往后院走,一面回头道:“臭丫头,亏我老段刚才还担心你们俩遇上别有用心的人。”

  苏颜觉得理所当然,但安知言没想到老段的本事这么高,连这都知道,咋舌道:“老段,你这么厉害啊?”

  老段背对跟在身后的两人,左手怀抱酒坛,右手握拳,抬拳过肩,竖起食指,轻轻晃动:“别夸我,我会飘的。”

  安知言思索后,面露难色:“我觉得吧,就是不夸,老段你也肯定会飘。”

  老段脚下一趔趄,深吸一口气,回头道:“我觉得吧,丫头就是把你打死,都不为过。”

  老段这人,私底下最爱跟苏颜吹嘘自己是那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仙,却又最爱食人间烟火。在大凉,他最爱喝辛辣浊酒,行走在外后,每逢烟花柳地,他又总爱凑凑热闹。

  苏颜去年随他远游的途中,瞧见他那没见过世面的挫样,便说他是高高在上却又总眼巴巴地往下盯着,这差点让这位自负的大刀客当场摔刀撒泼,让少女自己游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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