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2、3

  1

  农村小老头说,大家已讲了不少的脸面,依我看,里面还有个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如何看待问题的问题。

  无疑地,脸面就体现于这些问题之中,我认为,从中咂摸出来的或许一时还不能用言语说清的脸面,应该比任何的表述更贴切更生动对人也更有用,或许这世上原就存有许多无法用言语说清的东西。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凡事都给一个明确的概念,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自己必须用心地去感悟的要求,只有感悟了的东西,才比概念更容易转化为自己的东西。从这个角度讲,或许脸面就是一种感悟。

  我今天的讲述不是关于自己的,为了便于兄弟们能够较快较容易地接受我的讲述,在这里,有必要首先介绍一下我们村:我们村自古就有崇尚英雄之风,《说岳传》《杨家将》的故事村里妇孺皆能传唱。

  这并非因为我们村曾出过岳飞杨六郎那样的英雄,相反,村里出过最大的官,只有清末考出过的一位秀才,而且这位秀才老爷后来还因参加闹义和团而被官府抓去砍了头,连后代都没有留下。后来,这位秀才老爷竟也慢慢地被公认成了英雄,至今尚有人在跟人拌嘴时常会极为自豪地列举出他的一些事迹来证明我们村的不平凡。倘若这位秀才老爷果真泉下有知,必可以含笑了。

  因此,村里人便有对比和从众的习惯:凡是自己准备去接受的东西,必先拿到村民当中去对比,看是否有这样的先例,只有村民们公认了才能欣然接受。

  当然,这种对比绝不存在任何的强制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自觉行为。因此,凡外来事物要进入我们村,绝对靠不得强制,必须要有一位大家公认的英雄来引导。若非如此,即使他们唯唯诺诺地勉强同意了,也难以做到心悦诚服,必私下里与你生出许多事端来。

  日本鬼子大举进攻那年,由于缺少了组织,村里的损失可大了,不仅村里值钱一点儿的东西被全部洗劫一空,而且还死了五六个具有通共嫌疑的人。

  村民们自是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和期盼英雄,英雄没有盼来,反而引来了一只“狗熊”,“狗熊”便是刘老蔫儿他爹。——鬼子来是来了,却对我们这个地方毫无所知,必需要一个当地人来帮忙。村里正燃烧着仇恨,自是没人肯去。鬼子便扬言,如果再没人前去,就要一天杀掉村里一个人。崇尚英雄的地方必蔑视强权,村里人都坚信,即使死也决不会有人去的。

  谁知平日里让人最觉不起眼的刘老蔫儿他爹晚上就悄悄去了,那奴颜媚骨的样子别提有多恶心人了。汉奸,软骨头!村里人都愤怒地骂着。骂归骂,打那以后,别的村不断有死人的消息传来,我们村尽管也在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却再也没有死过人。

  鬼子疯狂了一通后,或许认为村里人被驯服了,便撤走了大部队,只留下了十二个鬼子。刘老蔫儿他爹有一手擀面条的绝活儿,伺候得小鬼子中的大鬼子犯了瘾,随时都离不开他,地位自要比那些只会哈巴狗儿一样跑腿儿的汉奸高。

  大股鬼子走了之后,小鬼子们安生了不少,整天躲到炮楼里不肯露面,倒是那些狗汉奸在吆五喝六耀武扬威。狗汉奸中也有好人,他们当中有不少肯定是迫于形势。渐渐地,他们意识到了村里人的愤怒,十之八九只在表面上吆喝,暗地里却在帮着村里人做事,只有极少数几个顽固分子还在大舔鬼子屁股真心为鬼子办事。

  一天夜里,村民们照例已经睡下。突然,远处传来了枪炮声。是刘老蔫儿他爹伙同那些已经幡然悔悟的狗汉奸向小鬼子和极少数几个顽固分子的面条里放了老鼠药毒死了他们,鬼子正自县城里赶过来报复。

  后来听说,这件事的起因是大鬼子看好了我们邻村的一位姑娘,这位姑娘便是刘老蔫儿他爹的相好。大鬼子欲做非分之想,姑娘誓死不从,大鬼子便派人把姑娘抓到了炮楼,原准备饭后就成其好事……小鬼子死的可惨了,据说不仅七窍流血,还长伸着舌头。

  为了掩护村里人转移,刘老蔫儿他爹带着姑娘和十几位反正的汉奸奋起抵抗。除了刘老蔫儿他爹和那位姑娘也就是刘老蔫儿他娘据说后来躲到了草垛里才免去一劫,其他的人都死了,死后又被挖出了心肝,吊到树上暴晒三天。

  死了的毫无疑问要定烈士,而活着的老蔫儿他爹却成了一道难题,关于他到底是不是英雄的争论一直持续了好长时间最终也没能形成一个定论。不经过大伙儿公认的即使真的英雄自也不能算作英雄,老蔫儿他爹对此倒并不在意,他正沉浸在姑娘怀上了老蔫儿的幸福中。

  老蔫儿他爹的不在乎肯定是惹起了村里人的反感而让人更加不屑,但或许这种不在乎的本身就是一种英雄行为,尽管当时绝对不是,或许有一天会是,毕竟村里人的英雄概念也在丰富地发展着——岳飞杨六郎固然是英雄,死去的“狗汉奸”就不算?不算能定烈士?……

  到现在,英雄实际上已变成了村里人在不同时代按照自己的愿望而浓缩成的一个标准。所以说,刘老蔫儿,即我的后任岳父一口气就做了三十年这样的英雄绝不是偶然的。只要能够耐心听下面的讲述,便不难体会这一点。

  先说,自打生了老蔫儿之后,老蔫儿他爹肯定确如村里人所说,变得更加窝囊不堪:自私、胆小、怕老婆,不仅不参加村里的任何活动,而且绝少在村里公开露面,除了偶尔的必须露面的机会外,成天龟缩在家里受着自己的娘子和儿子,似乎这样便可以顺利地完成再为老蔫儿生十几个兄弟姊妹的光荣而伟大的任务。

  可惜,好光景毕竟不长,刚赶跑了小鬼子,又来了“刮民党”。有了对付鬼子的那一套,对付“刮民党”就容易得多。此时的老蔫儿他爹,早已没了毒死鬼子的那种英雄气概,只要听说“刮民党”兵来了,便只顾抱着老蔫儿领着自己的女人疯跑。疯跑着,不料偏偏与大队的“刮民党”兵碰了个正着。

  这些兵原是奉上司的命令出来收买人心的,见其扭头就跑,误以为遇上了游击队的探子,边吆喝着边追赶着边放着枪,子弹呼啸着,老蔫儿他爹跑得更急了。待躲进了苞米地,老蔫儿他爹才觉得裤裆里湿漉漉的,竟是吓尿了裤子。

  兵们显是怕中了游击队的埋伏,不敢冲进苞米地里去抓人,只不停地朝苞米地胡乱放枪。夫妻两人紧紧地捂着一直哭叫不停的老蔫儿的嘴儿,大气不敢喘一声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枪声渐停了,估摸着兵们走远了,两人才敢站起来直了直身子,再看老蔫儿早已被捂得小脸蛋憋得通红差点儿就要晕过去。正手忙脚乱着,一颗流弹打中了老蔫儿他爹的屁股,裤裆里的那玩艺儿被打得稀烂。女人吃力地把他背回了家,当天晚上就死了。

  女人生就了一副娇滴滴的俊俏模样,但村里人都说这是典型的克夫相,只有老蔫儿他爹这种傻老帽才敢娶,事实果被言中。

  老蔫儿他爹死后,女人竟连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只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吱吱直响。那一队兵们却从此遭了殃,每天必有一人被割掉裤裆里的那玩艺儿。这种有损颜面的事儿,自不宜声张,据说曾被作为头等机密上报过委员长,但直到他们逃跑也没能查出真凶。

  后来,有人发现老蔫儿他娘经常到老蔫儿他爹的坟上去焚烧东西,焚烧的东西中总飘着一股浓烈的糊肉味。再后来,爱串门儿的女人无意间在她家的地窖里发现了一把血迹斑斑快要锈透了的剪刀,事情才终于真相大白。

  至于女人用什么办法拿来了如此多的东西,女人不肯吐露半点儿口风,终究没人能说得清。

  不久,女人生下了老蔫儿他爹的遗腹子,村里去送米的妇人们怎么看都觉这孩儿不象老蔫儿他爹,这个孩儿很快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因了这一段经历,那一年,老蔫儿他娘突然被说成了象蛇蝎和恶狼一样狠毒的疯女人、扫帚星、克夫鬼,老蔫儿自也变成了人人不待见的狗崽子。关于娘俩的大字报漫天飞舞,只要随便从墙上的扯下一块,就象泥土一样厚沉。

  狗崽子不仅人长得浑厚壮实,而且聪慧异常:一天书没读过的他,居然从大字报中认识了字,而且出口成篇,少有人能驳得倒他。尽管这样,凭他那样的家庭在那个年代,要想成为自己心目中梦寐以求的那种经村里人公认的英雄,实非易事。

  但老蔫儿毕竟具备英雄的潜质,他象猎人寻找猎物一样寻找着机会,只要机会稍有闪现,便绝不轻易放弃。——长期不分昼夜地通过张贴大字报的形式来相互攻击批判很快就让生活变得拮据起来,公社革委会却转而要求各村积极开展大辩论,辩论不同于大字报,必须面对面,更容易激发人的热情,同样也更容易激活人的兽性。

  所以,不时地就要发生揪斗事件,打伤打残人的消息不断地传来。有一个村的老支书终承受不了这身心俱累的揪斗便投河自尽,被人救起后,又得了个畏罪自杀未遂的罪名,之后便变得疯疯癫癫,一天到晚象狼一样嚎叫不停,于是有人说,这个人骨子里有狼性,亏得及时揪出了他。

  而在我们村,老蔫儿凭借着自己出众的口才在大辩论的初期就争取了主动,他的身边很快聚拢了大部分的冲劲最足的青年人,尽管不断地有人去怂恿他,他却始终不为所动,并且提出了“真理越辩越明”和“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两句并不能被当时人所欣然接受的口号。

  但正因为有了这两句口号,他和他那恶名昭著的娘以及那些同样令人生厌的老干部虽被戴上了许多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帽子却没有一人因此而受到丝毫冲击。

  这是一个重大的阴谋,也是一个能不能从根本上站稳阶级立场对革命群众是否抱有极大热忱的重大的原则问题。那些革命的激进派竟然被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给涮了,不由得不恼羞成怒。可正当准备拿他开刀的时候,他又创造性地提出了活学活用语录的建议,要求各家各户必须要于饭前首先站着背诵十条语录才能坐下吃饭,说做人是要讲良心的,绝不能吃水忘了挖井人。

  对于伟大领袖如此热爱的人又岂能是自私自利的人呢?准备发难的人只好作罢。他的这一建议不仅在当时受到了县和公社两级革委会的充分肯定,而且被我们村当作一种特有的风俗沿袭了此后许多年。

  只要是吃饭时间,随意地走近我们村的任何一家,都会看到这样一种千篇一律的绝对无人监督的完全凭自觉的情景:一家老小普遍地持略显呆板的立正姿势站立着,两眼毕恭毕敬地仰视着老人家的头画像,神情专注而向往,无人领头却能整齐地虔诚地背诵着语录。现今一些繁复的程式虽然被取消了,但家家户户仍都供养着老人家的雕塑像。

  这便是英雄的又一个特点,只要一个点子,便可以影响全村人如许长的时间。

  尽管他当时只是普通一村民,连一个最一般的党员都不是,但当时的特殊的社会环境成就了他,人们偏偏就肯信他。他便更加自明得意起来,怪招跌出:

  一是逐步把背诵语录扩展到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各个时段,吃饭前背,睡觉前背,干活的时候也要背,让人除了吃饭睡觉干活之外就是背语录,即使再灵光的脑袋也无暇他顾了。

  二是利用集体出工的休息时间举行语录背诵大赛,胜出者给佩戴红花的荣誉。他一口气能背一百零八条,说是正应了梁山好汉的人数,所以红花从几位巧婆娘做成开始到活动结束始终就没有离开过他的手。

  三是在村四周安排了义务岗哨,凡要进出村庄的,必要先背诵十条语录。

  四是领着人们自编自唱语录歌。

  五是规定人们的习惯用语,譬如老年人见了青年人必要先说,未来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还是你们的;同龄人相互见了便要说,为人民服务;见了妇女则要在加上一句,男女平等,为人民服务。

  凡是严格的规定都容易束缚人的创造力,对内规定严格明确,对外则由于疏忽而少了规定常常出现不知所答的情况,譬如外来人先背了语录:为人民服务,村里常不知所答,往往需要憋许久才会突然崩出一句: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反正脑子里有的是,想想不妨再加上句:大公无私。

  且不说他很快就堵塞了漏洞,只说正是由于他的花样翻新,我们村终究没能象其他村那样闹得不可收拾。直到此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场运动,原来他是对的,尽管他因为在运动中的过激表现而被取消了原拟转正的预备党员资格。

  人的思维甚为奇怪,激情飞扬的时候反不利于思考,只有到真正平静下来之后,才有可能产生一些越来越贴近实际的想法。经过了一番完全丧失了理智的狂热又经过了一番异常清醒的思考,单纯善良的村民们突然间变得复杂深沉起来,普遍地把目光转向了这样一个事实:

  吃饭才是最重要的,因为饥饿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即使再不肯承认,饥肠辘辘照样在夜里折磨得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就这么一个刺激得人嗓子眼发痒的极其浅显的道理却没人肯讲出来,大家顾虑重重地观望着等待着饿狼似地环伺着。

  久而久之,成群地穿着谁也甭笑话谁的破棉衣懒懒地或站或坐或躺到背风的地方晒太阳成了我们村冬日的一大风景。

  闲人必聊闲话,诸如张家媳妇偷汉,李家闺女未婚先孕,王家老二家什儿奇大跟驴的一样,刘家婆娘嘲笑孙家的汉子瘸云云,都成了人们逗乐取笑的话题。

  遇有好事者从中一撺掇,王家老二起了性,跑到取乐人家中把裤子褪下来非要让他婆娘验证一番他的家什儿到底有没有她所说的那么大;张家的媳妇和李家的闺女则合起伙来跑到大家什儿家去质问,到底是听了哪一个驴养的凭空编造这么一些不着边影的事儿跑到外面去不怕烂了舌头胡说乱传;刘家的婆娘更惨,被孙家的汉子破了相,刘家的汉子也不是善茬儿,要不是有人劝架,抡着铡刀非要批了孙家的汉子不可。一时间,村子里鸡飞狗跳,哭声叫骂声不绝。

  我们的英雄确是与众不同,他不仅没有加入这种在当时看来最为时髦的逗笑取乐,而且极端鄙视之,虽然他已落魄到了极致:原先挤破了门到家里提亲的媒婆突然间一个都不见了,三十岁上仍没能混上一个家口,要知道,在我们那地方那时过了三十再要找是非常困难的。

  他不急,她娘却急。其实他自己最清楚,他也不是没有跟其他人一样娶一房媳妇的愿望,而是他不肯屈就。

  有人综合了他的表现,非常肯定地作出了一个判断:要么有病,要么与守了这么多年寡的娘做了苟且之事,他娘原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越想越觉得象。这是非常令人恶心的,便少有人再去理他。

  等人们再次去关注他的时候,他已成为村里人打心眼里羡慕却又不轻易表露出来的衣貌最整洁的人,尽管他曾经把他娘为他做的新棉袄故意用剪刀剪破以示自己的革命性与坚定性,逢有大风日便浑身飘着雪花一样。人们便传言他发了财,说他家里每顿都吃白面馒头而且有肉。

  特定环境的特定人好奇心必盛,便有人专捡吃饭的时候去他家串门,传言果然不虚,虽说也有清汤萝卜的时候,但终究比其他人家高出了一大截子。

  2

  我们村里人最善联想,有人很容易就能联想到村边地头的野生棉槐条子经常被人偷割的事儿,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也就是现在的村长便找他谈话。他直言不讳地便承认棉槐条子确被他割去编成粪筐卖了,而且说反正是野生的,又不是谁人种的。

  大队长大为尴尬,即使想包庇他也没了招法。这东西虽不是人种的,难道不是在大队的地上长的吗?

  你说你的,我就是一百二十个不服——不仅不肯认错,反而每次吃完肉后都不擦嘴,即使不吃肉的时候也要故意把嘴象现在的女人抹口红那样摸得油辘辘的非要惹得村里人干眼红。

  这是挑衅,大队长原不想拿他怎样,气不过他的作为,便决定带人搜他的家。

  这是大队长的发明,只要集体或谁家丢了东西,便要挨家挨户地搜查。

  且不说是否如有人曾私下里所说的这是跟小鬼子学的,只说这招特灵,问题十有八九就会水落石出。问题查实了,便把丢失的东西用麻绳吊到偷盗者的脖子上,给其戴上一顶又高又细状如圆锥的上面写着斗大的“贼”字的纸帽子,责令其自己敲着锣沿村庄的大街小巷边走边喊着“我是贼”,村里人称之为游街。

  村里少有人能挺过这一关,自打上次大队长的三叔因偷了生产队的两捆豆子在游街时当场晕过去之后,尽管穷,村里再也没有丢过东西。

  大队长是个正派人,最忌恨小偷小摸,即使亲娘老子犯了事,他也绝不会手软,正人先正己嘛。据说,有一次他婆娘去坡里挖野菜,禁不住地瓜渣香味的诱惑便自作主张地从地里偷扒了几个地瓜回来做了,兴冲冲又有些提心吊胆地等他回来吃。

  由于饿,他养成了回家便去掀锅盖的习惯。刚掀开锅盖就闻到了香味,便黑着脸问婆娘地瓜是从哪里来的,婆娘知他脾气大,不敢撒谎就照实说了。他暴怒了,拿起铁锨从锅头里掏出一锨仍带着火星的灶灰,哆哆嗦嗦地骂着“让你吃”便倒进了锅里。女人嚎啕大哭,他则一头扎到炕上生闷气,害得全家人硬生生地饿了一天。

  所谓的地瓜渣,是我们村婆娘那个时候应付生活的一大发明,即把地瓜细切成丝搀上野菜放到水里煮,熬成糊糊,既可撑起肚皮,又节约了粮食,还是难得的美味。现在再去买来地瓜,让妻子模仿过去的做法做过几次,却怎么也吃不出过去人回忆的那种又香又甜的味道。

  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当时的背景:经过一番折腾,又遇上连年的自然灾害,村里年人均粮食不足一百五十斤,而且多以地瓜苞米等粗粮为主,小麦最少的一年只分了十斤。

  真是奇怪,越是缺粮,人越能吃。“能折腾的汉不如会打算的婆”这句谚语便来自于这时,会打算的女人便常到坡里去挖野菜,搀上三分之二的野菜,粮食就勉强能够吃到来年而不至于挨饿。

  当然,也有连野菜也挖不到的时候,便只能吃树叶了,据老年人回忆说,最困难的那年树都被吃得不长叶子,还有,最难吃的当数向日葵叶,无论怎么做,吃起来都剌嗓子。

  这些都是会打算的女人才能做的,不会打算的女人则常常不到半年就弄得家里断了粮,只好去借,家家如此又到哪里去借呢?便纷纷出去靠乞讨为生。

  乞讨在我们那个地方,即使在那个年代,虽然不少人都在悄悄地做,但还是一件丢人的让人瞧不起的事儿。所以,大队长发明的这种方法只过了不长的时间就失灵了,因为村民们虽不再把集体的东西拿回家里,收获或播种时却拼命地偷吃,吃饱了喝足了照样能够节省家里的粮食。

  他不得不又采取了散工后用水漱口检查、播种前用屎尿拌种等一系列看起来颇为有效的方法,但仍难以控制:村里有一位老实巴脚的汉子,散工回到家里便直嚷肚子疼,待家人手忙脚乱地把他送进医院,肠子早已被泡涨的花生碎瓣儿撑破了,可惜死后还背了一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罪名。

  按照当时的规定,这些组织上作出的结论要被记录在案,而且会严重地影响到后人的当兵和升学这两种在当时人看来最有希望的前途。因此,他临死时虽带着重重的愧疚,却毕竟了了自己做一回撑死鬼的心愿吧。

  老蔫儿的事儿就犯在这个当口儿,这次搜老蔫儿的家,大队长无疑一路上都在想他可能藏东西的地方,不料待到门口一看,他家竟是四门大开,天井中央赫然便堆放着老蔫儿偷割回来的条子和刚编好的几个筐。

  与两腿筛糠似地不停地打着抖的她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蔫儿全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恐惧不已的神态,正笑吟吟地等待他的到来。

  好小子,有种!这正是大队长最佩服他的地方,一瞬间,原先的主张就翻了个。他上下左右不认识似地反复打量过老蔫儿后问,听说你很有力气?

  答,还凑合吧。

  问,你能搬得动村中央的那块石头吗?

  答,可以一试。

  略带讽刺意味地笑,吹吧?

  问,我若搬得动呢?答,割条子的事既往不咎,请你吃油条。

  油条是当时难得一见的奢侈品,又问,多少?

  答,一斤。

  说,太少了,不够。

  答,两斤,连环赌,吃不了不仅要赔,连割条子的事儿也得追究。

  村中央的石头足有三百斤,记不清哪年就横在了村子中央,令村里人极为不便,但因太重始终没能挪开。任谁都没有想到的富有戏剧性地变化,很快就把不少暗暗为老蔫儿担心的人吸引到了村子中央。

  但见老蔫儿双臂一较力便轻轻松松地把巨石举过了头顶,而后一步一步地走向路边,似是不费力地放到了路边。寂静的现场登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大队长只好输给老蔫儿两斤油条,为了折服他,他特意多加了半斤,却见老蔫儿毫无惧意,张开大嘴巴子,两手左右开弓,只一会儿的功夫就全部吞到了肚里。

  未及掌声再次响起,他便大摇大摆往家里回,走了一会儿又不忘回头说声,谢了。

  据说,他一回到家里就跳进了水缸,泡了一下午撑涨的感觉才渐渐减轻了,村里人都说洗澡有助于消化。无论如何,他赢了,痛快淋漓地赢了,而且这是不可一世的大队长一生中最惨重的失败。这一事件很快就被村里人传得神乎其神,原本一次后果严重的事件!

  就在老蔫儿与大队长打赌的时候,人群里有一个女人,目光始终随着老蔫儿的动作在游弋,焦急、关注、期待的表情暴露无遗。拉近距离再细看这女人,虽不施粉黛,模样却让人没法挑出任何的瑕疵,尤其那眼,能勾人魂魄。女人就是支书过门不足一年的儿媳妇。

  支书家是村里公认最体面的家庭,倒不单纯因为支书是村里人的头儿,最关键的是,支书的婆娘是大城市来的女知青!很难说其貌不扬的支书在得到她时没有以权谋私。娶一房俊俏伶俐的媳妇,在我们村永远都是一件最体面最光彩的事儿,媳妇儿在村里人的意识中可以吃,据说能抵得上十几个白花花的馒头,更重要的还是能直接影响传宗接代的质量。

  但支书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个问题上出现败笔: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儿子都未能遗传他娘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长处,反而象极了自己。长大后,个头就象他的学业一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总不见长高,玩女人的心眼却象他脸上的皱纹一样多一样密。

  难道这脸上的皱纹也能够遗传?难道这小子三岁就能有如此清醒的记忆?因为儿子三岁之前,他跟自己的婆娘或者别的女人玩从不背着儿子。支书心里懊悔发急,表面上却急不得,勉强挨到了这小子初中毕业,便四处托人帮儿子张罗媳妇企图借此收拢他的花心。

  谁知这小子当真色胆包天,逗引着人家上了床,新鲜感一过就要跟人拉到,害得他象孙子一样不知跟人说了多少好话赔了多少彩礼。一天,儿子突发神经非要娶村里人人都不敢招惹的三寡妇家的大嫚不可,并发誓就此安心过日子。

  所谓的三寡妇,其实并不是寡妇,只是因为她在家里排序老三,又生性泼辣得罪了谁,便得了这么个外号。

  关于她的泼辣,在这里不妨举一例:那还是在她刚生下她家大嫚的那段日子,由于正奶着孩子,她那就象充了气似地奇大,馋得刘家老三成天做梦都想去摸一把,独是有这贼心没这贼胆,便咂摸着在口舌上讨一些便宜。

  不想她竟当了真,出工歇息的空档,竟把他摁倒在了地上,把自己雪一样白的大奶直往他嘴里送。刘家老三虽有些难堪,毕竟随了愿地趁机吮了两口,她便连呼着儿子,当众扒了他的裤子去数他上的毛,刘家老三上的毛少得出奇,数了三遍才数出了二十几根。如此伤自尊的隐私,就这样被公布于众,自是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一地缝钻进去。自此,再没人敢去打她的主意。

  夫妇之间,一方刚强,另一方必软,家里的事儿当然由她说了算。但为了儿子,支书已顾不了这许多,只好托村里最能的巧嘴王婆去提亲。

  王婆是我们那个地方远近闻名的媒婆,凭着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做成的大媒何止上百上千。因此,村里独她有资格常年不出工就能吃上全村的平均口粮,而且无人异议,谁敢保证永远不用着她?尤其在那个年月,更何况这么多人也实在不差这一个。当然,她四处拉乡赚回来的喜烟喜糖喜馒头也没少孝敬了支书一家。

  不过,她这次可碰上了软钉子,未及她把话挑明,三寡妇就拿话岔了开去。女人毕竟是女人,嘴里往往少了把门的,少了把门的就能惹祸——她不喜欢支书儿子这样的浪荡公子,可也不该说出来,更不该扬言宁肯让闺女老死家里也不嫁那种人。

  岂不是在挑衅?不怕你嘴硬,伤了支书的面子可了不得,支书自有治你的法:年终生产队分粮食的时候,支书暗示小队长给她家多分了一倍的粮食,三寡妇误以为会计看错了秤,其实也怪她贪心,那个年月一下子就多了一倍的粮食谁又能不贪心?除非圣人。

  正暗暗得意,夜半的时候,支书便带人搜查她家,说是生产队被偷了粮食要挨家挨户搜查。忙忙碌碌过完了秤,三寡妇家多的粮食正好是生产队被偷的粮食,你说咋办吧?

  这事还未完,紧接着便是她家的鸡吃了生产队的麦苗、大嫚他爹播种时偷吃了种子、重活专派嫚她爹又不给加工分等多起诸如此类的事。

  三寡妇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到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便央巧嘴王婆去说情。王婆正巴不得,或许这原就是她的主意,她一脸得意,说且附耳过来,必须如此如此这般。

  结果是,三寡妇白得了一倍的粮食,麻烦事儿也没有了,但必须得逼着闺女去嫁实在不愿嫁的人,心里虽老大不乐意,想想确也别无他法,只好幻想着再去讨集体一些便宜借以自慰。

  女孩大了,都会有自己的主意。不过,大嫚儿是个懂事的知道孝顺娘老子的孩子,懂得打碎了牙合着血往肚里吞。但实是心有不甘,便决定约他去共同想想法子。她觉得他是最有办法最值得信赖的人,尽管他从没有向她承诺过什么,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们已经有了好长时间常常悄悄地四目以对,而后各自羞怯地别开头,但又忍不住去打量对方。

  其实,这很正常,青年人恋爱都难免要经过这样一段羞怯的保密阶段,若是少了这样一段,不仅不正常,而且也会让自己少一段值得珍藏的记忆,但现实已不容许她们这样做。

  细究起来,她们俩也总算有了这么一次近距离的非正式的接触,但就这么一次也足以令人脸红耳热好一阵子:这一年,村里的地瓜喜获丰收,每家每户都要比往年多分一倍多,偏巧她爹患病住进了公社医院,她娘只好家里医院两头跑,常常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这一天,赶巧她娘去了医院,村里却突然分了地瓜,天又阴起来说是要下雨。地瓜只要着了雨便耐不住储藏,看着别人家都在飞快地运着地瓜,她和三个幼小的弟妹却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正在她默默地祈祷着“雨呀你慢些下”的功夫,有零星的雨点开始落了下来。这时候,他来了。他虽然有着雄辩的口才,在她的面前却是这样木讷,只顾着低头干活。由于他的帮忙,她得以保住了家里人一年的口粮。

  看着慢吞吞地正欲离去的他,她心里一阵感激,只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他便转了身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简单地四目以对。突然,他紧紧地抱住了他,抱得她喘不过气来,却依旧没能象她所期望的那样发生点儿什么,只是拙劣地抱,她有点儿失望,便用力推开了他。

  其实,她是担心被欢呼着胜利跑进屋去躲雨的弟妹们碰见。刚推开他,她立即就后悔了,因为她发觉自己非常喜欢被他抱的感觉,他的胸是那样的宽大、有力、温热。

  他是一个处子,极需要她的正确引导。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儿的时候,也就是她迫切地需要他的主意的时候,再去找他已经变成了不可能,因为她家的门口已被支书安排了岗哨,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她过门的那天。

  到那天,她仍不死心。那天的风好大,她在带媳妇儿人的自行车后座上看到了他,她是偷偷掀开盖头看到的,她一直都这样掀着,就是想看到他,她相信能看到他,果然就看到了。

  他紧锁着眉,轻飘飘的象是要被风飘起来。她好伤心,所以圆房的当夜她用酒灌醉了他而没有让之沾到自己的边,她莫名其妙地认为自己是他的,第一夜应该留给他。

  3

  第二天,她意外地发现了正绕着她新房转的他,乘人不备便跑出去欲把属于他的东西给他,他不肯,他甚至不肯听她作任何解释,她又好伤心。

  随后,她又发现,那个猴急猴急的家伙竟然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生产队安排劳力锄苞米的那天,她紧赶几步撵上了总是干在前头的他,幸灾乐祸地告诉了他这一消息。原以为必会欣喜之至的他竟愤怒了,先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不肯做声,继而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味质问道,去,为什么不去医院?!你们毕竟成了亲呀!他骂她,她也愿意听他的话,而且似乎这骂声越愤怒越难听她的心里反而越舒坦。

  她便带着那个绣花枕头四处去求医,最后才在一家土医院里查出了病因。医生是一位戴着老花镜留着山羊胡的头发花白的自称秘方祖传专治疑难杂症的

  老中医,说人体就象一口井,如果能够有节制有计划地取水,寿命必可延长;反之,便容易枯竭。原就枯竭了,再加上紧张或过度地惊吓,便得了这病。

  问,在做那事的时候有没有受过突然的过度的惊吓?

  答,没有。

  劝,小人不避医,一定得说实话。

  绣花枕头回头看了看正心不在焉的女人,话憋得脖子上青筋突兀就是不肯开口。医生便把难题推给了女人,女人虽十分不愿,好奇心还是促使她逼他道出了真相:支书知道儿子跟自己一样有女色方面的偏好后,便对他看管得极严。他找了女人后就不敢带回家,只能偷偷摸摸到外面去玩。

  某一次,他在麦地里撅着肥白的屁股跟一个女人干得正欢实,突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误以为来了人,待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却只发现一只狗正蹲在地头上盯着他们。打那以后,家什儿就出了问题。

  问明了原因,医生就对症下药,一口气开了三十付中药,二千多元,幸亏支书家积蓄甚丰,为了儿子,支书肯不惜一切。但花了这跟现在相比绝不可同日而语的二千元,却不仅没能如老中医所说治好儿子的病,反而把人吃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再去寻时,老中医早已不知去向,只能自认倒霉,谁让咱偏得这种不要脸的唻?

  更要命的还有,守着大嫚儿这么一个美人,就象馋嘴的人看着一盘好菜,馋得涎水直流却就是无法吃到,而且还无法说得出口,这无异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折磨。

  因此,大嫚儿的肚子意外地鼓起来之后,便有了两种不同的表现:爹娘自是喜极而泣,这毕竟是花掉了两个人近一生的积蓄治好了儿子的病才会有的结果;儿子却是茶壶肚里煮饺子心中有数,但自尊让他始终不肯也没有勇气坦白地讲出真相。

  就在他名义上的儿子出生的那天,他死了。临死的时候,他紧紧地抓住大嫚儿的手乞求道,好媳妇儿,能告诉我是谁的种吗?女人的心最硬,不肯说,他便大吼一声而死。

  他的死让这事成了一个谜,但一个新的时代往往就是从谜开始的——儿子死后,支书老两口自是对孙儿珍爱异常,这毕竟是一家人的根儿啊。当然,也有让老两口感到恐怖的事儿:现今这社会毕竟不同于过去了,女人改嫁的事儿已是屡见不鲜,不断地有风言风语传来,老两口自不肯信,其实,即使风言风语是真的,老两口也绝不愿去相信,他们宁肯欺骗自己,这并不影响他们加强了对大嫚儿的管束。

  在这里,我们没有必要过多地关注支书老两口的的恐怖和村里的风言风语,只按事情本来的顺序讲,因为该发生的即使再恐怖再不愿也还要发生。现在再说这事儿的另一个主人公也就是打赌都备受女人关注的老蔫儿,她娘临终时怎么都合不上眼。

  村里人说这是心愿未了的表现,如果不能助其了了心愿,灵魂便进不了天堂。但此时的老人已口不能言,只能靠人去猜测。

  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猜来猜去,都觉那只能是老蔫儿的婚事,因为儿子不结婚便算不得成人,自然也就没有完成他爹的重托,他爹的重托恐怕是她娘唯一的赖以生活下来的动力,为此她娘甚至连别人吐她一身痰的屈辱都能忍受。灵魂进不了天堂无疑是可怕的,有人便提议演一出老蔫儿假结婚的戏。

  新郎是现成的,可这假新娘却向哪里去找呢?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女人,尤其是正儿八经的女人还是很传统很封建的。偏就有人愿演,这人就是支书的寡妇儿媳三寡妇家的大嫚儿。

  老人的眼里果然有了些光彩,但仍带着一股淡淡的奢侈的遗憾,眼还是没能合上。这下已不难猜了,有人便抱来了支书正咿呀学语的孙儿,老人的眼突然闪烁了一下,慢慢地永远合上了,立即便传来了老蔫儿震天动地的哭声。守了老人四天四夜等待扶丧的人都长舒了一口气,七嘴八舌地说,这下可好了,老人终于升天了。

  许是老人从小娃儿的脸上看到了老蔫儿他爹,临走时竟带着一丝微笑。经这么一提醒,人们才奇怪起来:这小娃儿竟怎么看怎么象极了老蔫儿他爹,这闪头,这鼻子,这眼。快嘴的一时忍不住嘴痒,便说老蔫儿干脆娶了大嫚吧,闹得两人登时红了脸。

  老支书原就反感这场惺惺作态的假戏,没料到这个不害臊的浪蹄子还真的说到做到当真描眉画眼去演了,更没料到居然有人敢出这样的馊主意,一时间心中冒出了无数的没料到,肝火大盛,一脚踢翻了桌边的暖瓶,随着嘭地一声爆响,随手又摔碎了前些年当劳模挣来的那把自己爱不释手闲来常泡上一壶茶自酌自饮早已茶锈斑斑的小巧玲珑的南泥小茶壶。

  愤怒常有,但愤怒代替不了办法,他已毫无办法——打那以后,女人的心便野了,还得怪罪那些最好没舌头的长舌鬼,长舌鬼若是没了舌头还能够称得上长舌鬼吗?要不是……心中又涌上许多的要不是,便把罪过全部推到了长舌鬼们的头上:这女人的心要是野了,骚起来浪起来当真了不得,她,她们还真敢弄假成真,而且连自己的小孙子都拐走了!

  这比刘老蔫儿当初从他手中夺走村里的印把子更让他尴尬,咳,别提了,提起来就上火:现在这人,真是奇了怪,连一点儿原则都不讲了,谁人不知那个刘老蔫儿吗?一身蛮力,满脑子投机取巧的歪门邪道。那些党员,咳,竟个个都投了老蔫儿的票,会后又都跑到咱家里卖功劳,说是投了咱的票,真胡扯,难道我就真的糊涂到了连这一票是我自己写的都分不清的程度了吗?咳,也真是丢人,在党内咱也是从不投自己票的,咱当然不能跟伟大领袖相比。要不是大队长这龟孙子连连表忠心,要不是咱天生就是拿这印把子的命……又是一连串的要不是。

  提起大队长,更来气:枉费了这许多年,到头来竟连句真心实话也赚不出了。人心不古哪!要不是大队长这小子不按支部形成的意见去办而是与其打什么赌,搞臭了他,还能有今天?真不知这小子是怎么打算的,让咱安安稳稳地干到退休,这第一把交椅早晚还不是他的?其实,咱早就注意到了这帮鬼鬼祟祟的龟孙了,会前好长时间就在嘀嘀咕咕,却不料竟会如此。

  他是刚唱完票就独自跑回家生闷气的,缺了他,会上便没有公布任命。这多少还是让他感到了一点儿安慰,还有,公社副书记亲自到家来了,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高度地评价了他,说些什么诸如这是对他身体的爱护、老干部是党的财富、有困难尽管去公社找他之类的话。

  也真是鬼迷心窍,印把子就这样乖乖地交出了。没有了印把子就没有了权力,他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连副书记走都没有力气去送一送,满脑子尽是可恶的老蔫儿。

  他没去出工,村里也没人叫他。哼,谁敢?!去,黄毛小子,爷们等着瞧你能蹦跶得了几天。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便又开始后悔没去送副书记……

  没有人给汇报的滋味确实让他无法忍受,胡思乱想着便会生气,生着气心里便发狠,心里发狠嘴里就不停地说着死虎发威的呓语,害得他婆娘以为他得了儿子那种病,哭得两眼红肿红肿的。

  即使再深的痛苦也经不住时间的浸润,慢慢地,他总算平静了下来。可刚过了不长的一段安生的日子,便又发生了这事,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想让人给他们去说些什么,又往哪里去找人呢?原先那些一刻也不离自己的人早都跑到对方那里去了,自己当真成了孤家寡人。他在心里默念了上百遍也没能找出个十足把握能帮自己做事的人,想想自己这些年也没着意去招谁惹谁,还给了不少人好处,白眼狼,全白眼狼!

  工作?那可是一丝不苟地按照上级的指示办的,上级难道还会有错?至于作风问题,那毕竟就是个作风问题,你情我愿,又没有刻意地去强迫谁。

  想着,心里就憋屈得慌,憋屈得慌便决定不去想,决定不去想了,却又想到了王婆。想必她念着自己对她的好能帮自己,越想越觉得有把握,便喊自己的婆娘。

  是他忘了,婆娘正骂街呢。这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遇上了事儿不晓得想法子就知道发泼。女人也是这些年给惯的,多少年的第一夫人谁见了不低眉顺眼?咋一受到冷遇,心肺都炸了,偏又遇上这等抢人子孙的窝心事,又有谁能任其凌辱呢?

  看来自己真的不行了,同床了几十年的婆娘,他居然到今天才发现竟有如此能耐:在街上竭斯底里地千年王八万年鳖地指桑骂槐,回到家里却能丝毫不生气,照旧伺候他吃饭,照旧有说有笑地显摆她的骂果,连声音也听不出一丝沙哑。

  可惜的是,自打开骂以来就没人接她的茬儿,人们象定了协议似地,任她鸡狗驴马地数落着,后来甚至连常见的那些晒太阳的人也不见了,任其鸡狗驴马地数落着,独有孩子觉得有趣跟着她,其中一个稍大一点儿的因刚学过赵树理的课文,便从老师处借来录音机偷偷地将其极其丰富的骂语录了下来,遇有烦心事儿就拿出来放一遍,对治疗烦心病竟极具疗效。

  骂必对骂,无人对骂就会厌倦。办事不兴这个,需讲究策略。这是他做了这么多年一把手的心得,但仔细想想,竟也把自己变成了废物,他甚至连锄地这样最简单的活儿也不会干了,一想到这,他就有些后怕,他真的好担心老两口日后的生活。但时下最要紧的还是要首先解决自己的无后问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此,见女人厌倦了,气也顺了,便授意她去找王婆。

  他要跟他们谈判,谈判就会有结果,曾经最烦谈判,总认为掉价,现在知道了,连谈判都无法进行的事儿更让人心烦。

  王婆的那张嘴,依旧那么甜,没打折扣就同意了。他便开始等,等了一年也没音讯。这张原该撕烂的嘴虽是巧,也有不说人话的时候,或许他压根儿就没有去说,她竟涮了他,让他精心准备的谈判无法进行。

  他炸了,模仿着婆娘的架势到街上也做了一回自己一生中最为鄙视的原该女人做的那种事儿——开骂。尽管同样没人接他的腔,自己却不具备婆娘那样的本事,不仅骂的花样没那么多,声音也自己都不满意地难听,而且这居然是天下最累的活儿,他的嗓音很快就沙哑得说不出话来。不过,想想也无趣,便自动停了骂。

  男人嘛,当然不能象婆娘一样,做事就应该一招制敌:经过了耐心地观察和思考,他感觉自己终于有了发现,便决定去找副书记。

  副书记热情地接待了他,不停地向他问寒问暖,让他心里暖呼呼的。看得出来,副书记待他还是蛮重视的,耐心地听完他有条不紊的控诉,副书记甚为震惊,一脸地凝重,连说,这可是重大的原则,一定要严肃查处,嗯,严肃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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