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毒 2
石小川怒喝一声，合身扑了上去，挥拳便打，使得正是那一招“抽丝剥茧”。夜鬼心中正在得意，又见他只是个少年，并未放在心上，身子一侧，伸五指朝他手臂插落。他心里存着轻怠，便只使了三成的力道，招式尚未使出，已是行迹毕露。石小川看得明白他出招的来路，再无迟疑，脚下跟着他的身形急转，呼呼呼上面连着三拳，下面跟着一腿，正是“抽丝剥茧”的一路套招，占尽先机，不仅将他的指法轻松化解，更能连消带打，既拳打其胸，更脚踢其背。
夜鬼见他招式精妙，自己不惟指法落空，更是空门大开，直若自己送上门去，任他拳打脚踢，不由得心中一凛，脚尖用力，身子往后急退。他的武功到底高出石小川甚多，这一使出全力，石小川便追之不上。石小川心里着急，紧跟了过去，耳中犹自听到胡青云高喊，“小川兄弟，不要追。”只是胡青云喊得迟了，夜鬼咯咯一笑，袖底一股烟雾射了出来。石小川刚好赶到，见烟雾扑面而来，心里一惊，倒吸一口气，立时吸入不少。
他觉得烟雾入鼻，清香怡人，周身上下顿时无比舒泰，方才还充溢心胸的紧张、愤怒转眼荡然无存，反倒感觉从心底生出无限的宁静，正源源不断从体内弥散开去，如轻风从周遭物事上吹过，又如流水缓缓渗入其中。
石小川依稀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转眼看到胡青云和庞小玉都是满脸焦急，心里感到诧异，心想：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呢？世间诸事已然如此圆满，种种梦想唾手可得。这么想着，他看到眼前出现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如他一般，生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正在家门前的柳树下演练刀法，就见他龙行虎步，气度不凡，刀光闪闪，一招一式，虽不见得如何精妙，却是声势十足。石小川认出了这人，正在惊喜交加，从他身后走来一人，伸出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他回头去看，惊呼道：“娘。”来的正是他娘，眼中满是喜悦，对他说道：“小川，你爹已经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再也不用分开。”
接着他又看到吕焕庸和月娘一左一右，当中牵着个少年，沿着堤岸走了过来，三个人说说笑笑，隔得尚远，便能听到月娘的笑声，满心的欢喜。石小川开心地叫了起来，指着他们，对自己的娘喊道：“娘，吕大夫找到宝儿了，这真是太好了！月娘待我像亲生的儿子一般。”他娘含笑点头，说道：“我都知道，你只要一直待在这里，心中所想的每件事情都能变成真的。”
这个时候他听到身后一声马嘶，回头去看，一匹白马四蹄腾空，转眼到了面前，马上坐着一人，哈哈大笑，不是杜乘风又会是谁。杜乘风大笑道：“小兄弟，还不快跟我去纵马驰骋。”石小川又惊又喜，答应一声，飞身跳上马背，二人一骑，绝尘而去。这马奔得好快，石小川只觉耳畔生风，眼前的景致快速从眼前飘过，杜乘风一路给他指指点点。他心中满是快乐，可是渐渐又隐隐生出不安的感觉，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心中所念，都不是真的。
等奔到一处山巅，杜乘风看出他的心事，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小兄弟，你不想永远待在这里吗？”石小川嚅嗫地说道：“我当然想我爹回来，想月娘能重新见到宝儿，也想大哥还像以前一样的康健，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花毒带来的幻象，都的假的，我并不想一辈子活在里面。”杜乘风咧嘴笑道：“你真不愧是我杜乘风的兄弟，你既是想离开这里，我来帮你。”他突然一伸手，整个手臂伸到了石小川的体内，石小川大惊，觉得胸腹之间疼痛甚剧，忍不住低声呻吟了一下，眼前幻象消退，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只是他神志虽是清醒，身体却仿佛还依然困在幻景当中，动弹不得。
他依稀看到眼前一张面孔，贴得很近，能看清楚这人面色惨白，一双眼睛如能摄人魂魄，一边细细地打量着自己，一边嘴里啧啧有声，认出他正是夜鬼，不由得心里一惊。这个时候他听到胡青云喊道：“夜鬼，你所要不过钱财，把他们都放了，单只扣我在这里。你要多少银子，我爹都会给你。”听得这话，他心里一阵感动，心知胡青云宁愿牺牲了自己，也要救出众人。
夜鬼的脸从他眼前移开，呵呵笑道：“我花费老大心思抓了漕帮的帮主加‘扬威镖局’的少镖主，你以为我只是想要一点银子？”胡青云怒道：“你还想要什么？”夜鬼笑道：“当年鬼王无意中觅得斑斓花，却只会将它淬炼成迷人心智、伤人性命的毒药。我却发现，若是调配得当，这花大有妙用，会让人生出种种幻象，心中所想都能实现，一经沾上，再难摆脱，任你是铁打的汉子、贞洁的烈女，为了一点花毒，都会摇尾乞怜，变得像一条狗一般。我们若是能够联起手来，我有花毒，漕帮、镖局可资水陆运送，不消数月，便可贩运各郡，到那时候钱不在话下，就是想要改朝换代，当几天国主玩玩，也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说得洋洋得意，忍不住纵声大笑。石小川听得他笑声刺耳，有如夜枭，心中暗想：原来我中了你的花毒，才生出这种种幻象。这个夜鬼竟想要贩卖花毒，迷惑害人，只怕比鬼还要恶毒，不过胡大哥断然不会答应他。
胡青云果然怒道：“你这狗贼，竟想用花毒迷惑众生，供你敛财驱使，你的心思竟比花毒还要歹毒，可是你休想我会答应你。”石小川心里暗赞：胡大哥不愧是条好汉。可是转念想到胡青云既是受伤，夜鬼定然会用歹毒的手段胁迫于他，他的一颗心不由得又悬了起来，只听夜鬼冷冷地说道：“天道运行，不过胜王败寇，只要能胜，什么手段不可以使出来？过往种种帝王将相，又有哪个不曾编排出来灵兆福瑞，自诩天命所归，引得愚民如痴如醉，和吃了我的花毒又有什么分别？你若是不答应，偏要做大英雄、大侠客，可别怪我手段毒辣。”
石小川听出夜鬼话语不善，心中大急，可是任他怎么使力，偏就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挪动，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听到庞小玉拍手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只道你是为了几个臭钱干出这种下三滥的事，倒是没想到你有着这番雄心壮志。我漕帮同意入伙。”
石小川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庞小玉会说出这番话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旋即明白过来，料知庞小玉必是看到胡青云已然受伤，自己又被锁链缚住，若不虚与委蛇，骗得夜鬼相信，真不知该如何脱困。只是夜鬼何等狡猾，哪肯轻易就相信了她？
夜鬼果然将信将疑地问道：“此话当真？”庞小玉笑道：“是真是假，你不也得试过了才知道？”她抬高了手臂，露出手腕间的锁链，发出叮当声响，说道：“劳驾先帮我把它解开，总不能用锁链拴着逼我入伙吧？”
夜鬼哼了一声，似乎犹豫不决，正在思忖，胡青云喊道：“小玉，这恶贼心思诡秘，你不必以身涉险。我……我定会救你。”石小川忍不住心想：胡大哥为人倒是精明，偏偏只要事关小玉，便是脑筋糊涂几至于疯癫，就算你知道庞小玉是在骗夜鬼，你这么一喊，夜鬼可不就识破了。
他正在暗自焦急，听到夜鬼说道：“庞帮主快人快语，那我也爽快一点。你把这失魂丸吃了，我就给你解锁。”随即又听到胡青云急道：“小玉不可！”他虽是看不见情形，却也能料知，夜鬼必是要庞小玉服下毒药，受制于他，才肯解锁放人，而胡青云自然心系佳人，高声喝止。想到这一节，他不由得在心里也是大感踌躇，寻思着如果换作自己，会不会服下这劳什子失魂丸。他心想：如果换作是我，必定不会迟疑，一口吞下。
哪料到庞小玉突然笑了起来，咯咯笑个不停。夜鬼问道：“你笑什么？”说话声中既有疑惑，又有几分气恼。庞小玉止住了笑，冷冷地说道：“我以为你是个有气度的人，原来做起事来也是这般目光短浅。”夜鬼听了不服，说道：“我总不能听你一说，便信了你。这药丸是我用斑斓花毒淬炼而成，吃下肚里并不马上发作，你若是诚心入伙，日后我自会给你解药，若是使诈，毒药发作，必然让你死得惨不可言。”
庞小玉不屑地说道：“我会是怕死之人吗？这一粒药丸便能胁迫住我？”夜鬼气为之一塞，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庞小玉避而不答，反问道：“我们虽是结了盟，可是胡少镖主若是要做大英雄、大侠客，偏不答应，万一被他逃脱，走漏风声，如何是好？”夜鬼不明其意，迟疑地问道：“庞帮主有何高见？”
庞小玉缓缓说道：“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人守得住秘密。”说这话时，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阴森，在石小川听起来觉得不寒而栗，隐隐感觉庞小玉正在说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夜鬼听了却是又惊又喜，大笑道：“庞帮主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他旋即更改道：“不对，我说错了，你岂止是不让须眉，你简直要让天下男子羞愧万分。”庞小玉幽然叹道：“想当年武曌为了做成皇帝，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你们这些做男人的哪里知道，一个女人想要出人头地，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听到这里，石小川又惊又怒。武曌的故事他是曾经听他爹说过的，说她为了登基，不惜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李弘、李贤，手段之毒辣，大是有违人伦，庞小玉此时搬引出来，摆明了是说要杀死胡青云，以表明自己入伙的诚意。想到胡青云对她痴心一片，再想到这个女人心肠毒如蛇蝎，石小川觉得胸臆间一股怒气勃发，不知怎么的，竟然发觉手脚微微能够动了起来，口里发出轻轻的呀呀之声。
夜鬼闻听的动静，又是探头过来，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小子此时正沉迷在美梦当中，就是丢了性命，也绝不肯苏醒过来。”他却不知，石小川在奇花山谷曾服食小金蛇，那金蛇乃是天下至毒之物，斑斓花毒固然歹毒，总归只在引人沉溺，不可自拔，与之相比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石小川觉得一股热气自丹田慢慢升上，暗自以穆枫所授吐纳心法调匀内息，只待那股热气通达全身，便可恢复自如，此时此刻他恨不得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夜鬼的脸上，只是急切之间却是难以奏效。
这个时候夜鬼已经替庞小玉解开了锁链，笑道：“庞帮主这番胸襟，比起武曌可是毫不逊色。既是能和你结盟，什么‘扬威镖局’，什么少镖主，老子又何必放在眼里？我这就结果了他。”他迈步上前，曲指如钩，就要朝胡青云头顶抓落，庞小玉突然喊道：“且慢！”夜鬼一怔，问道：“怎么了？”庞小玉笑道：“再怎么说，我和他相识一场，既是要杀他，也该由我自己动手才是。”夜鬼又是一阵大笑，将一柄长剑递到了庞小玉的手中，做了个拱手相让的手势，站到了一旁。
石小川心里一阵气苦，替胡青云感到老大的不值，想到他此刻遭到心爱女子的背叛，必已是伤心欲绝，他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抬头去看，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能够稍稍移动身体。等他看清楚胡青云脸上的表情，不禁一怔，在那张脸上他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惊讶、悲伤，惟只看到无限的信任和关切。胡青云冲着庞小玉微微摇头，轻声说道：“小玉，不可。”
在那一刻如电光石火一般，石小川的脑中闪现一个念头：是了，是了，庞小玉使得分明就是苦肉计，若不如此说，又如何能骗得夜鬼相信。我真是傻，平白无故猜疑人家，倒是胡大哥对这庞小玉恋之极深，辨之极明，绝无半分的猜疑。
想明白了这一节，石小川突然觉得心里无比轻松，庞小玉是否好人，于他来说，倒显得并不甚是重要，只不过她若真是个心思恶毒的女人，不免对不住胡青云的痴心一片，以至于会引得胡青云伤心欲绝这么一件确凿无疑的事情，却是让他深感介怀。
他心里既是放下了这一桩大心事，目光随即变得清晰，发现庞小玉站在胡青云的面前，所处方位、所取架势，乃至于持剑的手法都大有讲究，只需身形稍稍侧得一侧，便可使出一记凌厉的杀招，既可使出“雷霆万钧”，纯取攻势，也可使出“柳暗花明”，攻守兼备。再看夜鬼，大喇喇地站在她身旁，周身上下空门大开，正是趁其不备一举袭之的大好时机。
石小川又在脑中盘算着，庞小玉这么这么一剑刺出，夜鬼措不及防，定然会那么那么侧身闪躲，就算他武功了得，能够躲得过去，自己只需一跳而起，照准他的后心使出一招“风吹落叶”，夜鬼惶急之余，更不会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分明中毒沉迷不醒的石小川会突然发难，届时定可一举奏功。心念及此，他更是急急地驱使着那股热气在周身游走，再有的片刻，便可挣脱出来，焦急之下，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看到庞小玉直直的一剑刺入了胡青云的胸口，长剑贯胸而过。石小川脑中一阵混乱，不停地在想：怎么回事？庞小玉不是应该使出“雷霆万钧”，抑或是“柳暗花明”？她这一剑真的刺中胡大哥是什么道理？他心里渐渐明白过来，方才所想全是自己一厢情愿，庞小玉哪里来的什么急中生智，又哪里使得什么苦肉计，她分明就是真的要与夜鬼结伙，为表心志，不惜杀死胡青云。
他看到胡青云的眼睛挣得老大，目光中全无惊恐，只有悲哀，渐渐合上，倒了下去，分明死不瞑目，不由得心中大感悲伤，觉得一大块东西横噎在胸口，一口气提不上来，方才聚集的那股热气复又消散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