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结交 1

  阳春三月,南方已是草长莺飞的日子,边陲的安平镇依旧透着寒意。此地距边关重镇青龙关不到二十里,原本是南方的丝绸瓷器与北方的牛羊马匹交易的场所,历来商贾通行,南来北往,络绎不绝。只是近年来战事频仍,商路时断时续,实已是大不如前。

  时近黄昏,镇北的小酒馆里坐着几个散客,一边喝着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老板倚在柜台上,满脸意兴阑珊,连酒客招呼着添酒,也没听见,待明白过来,赶忙催促伙计,却见那伙计躲在厨房,抱着双腿,已然酣睡。

  一个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冲着老板灿然一笑,说道:“老板,我看到门口的系马桩散了架,没经您同意,擅自把它给修好了。”老板一愣,见眼前这少年虽然蓬头垢面,却长得浓眉大眼,脸上的笑容灿烂如阳光,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说道:“那可有劳小哥了。”他旋即醒悟,招呼道:“你辛苦半天,我也没工钱给你,就请你吃一碗阳春面吧。”少年脸露惊喜之色,连声道谢。

  老板听他口音是南方人,问道:“小哥,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边关来了?”少年说道:“我爹来这里与胡人打仗,战死了,我娘说死在异乡的人如果得不到家人的拜祭,找不到回家的路,就会变成孤魂野鬼,好不可怜。我想找着地方祭拜我爹。”老板见他满身尘土,身后背着个包袱,显见得一路奔波吃了不少苦头,心里恻然,叹道:“真是个孝顺的孩子!打起仗来,吃苦头的总归是老百姓。”

  听他这么一说,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说道:“那你爹定是鹰扬卫的军士了。我们这里除了当年三王爷的鹰扬卫曾经打跑过胡人,就再没见过敢与胡人打仗的军队。可叹的是,三王爷已经在五年前被奸相曹嵩给害死了。”另一张桌旁,一个书生重重地一拍桌子,说道:“你当曹嵩那厮就得着善终了?还不是一样落了个欺君罔上的罪名,让国主给赐死了,这就叫报应不爽。”前面说话的商人问道:“何兄,曹嵩是怎么倒台的?”

  何兄说道:“这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曹嵩弄权十几年,自然没少得罪人。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去得罪了骆公公。据说有一次骆公公在国主面前不小心绊了一跤,曹嵩就说了,‘骆公公年事已高,侍奉国主的事该让给别人去做。’这话摆明了,要劝国主免去骆公公宫廷总管太监的头衔。骆公公怀恨在心,第二天就网罗了证据告发曹嵩,说他每回预先得知宫内要采办什么物件,便与市面上的商人勾结,故意哄抬物价,中饱私囊,仅此一项,每年怕不有几百万两银子的进项。国主正为西南用兵缺少军饷一事犯愁,闻听此事,那自然是雷霆震怒,当即将曹嵩免职查办,不过五天就用一道白绫将他赐死。唉,我们这位国主素来坚毅自负,不肯半点受制于人,只是如今年事已高,听说少主生性柔弱,不知道日后继承皇位会不会有什么波折。”他说的兴起,听者也是叹息连声。

  老板亲自下厨,做好一碗阳春面,端了上来,热气腾腾,少年吃得唏嗦有声,转眼功夫就剩下一点面汤。老板正色说道:“各位在小店喝酒便是,国事莫谈。”何兄大不以为然,说道:“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正是因为人人像你这样胆小怕事,所以才会有曹嵩那样的奸贼,到头来还不是百姓遭殃。”他几杯酒灌在肚里,酒意上来,声音不免提高了几分。老板连连摇头,转身走回到柜台后面。

  何兄意犹未尽,还想再说,一条绳索从酒馆外面飞了进来,套在了他的脖颈上,猛地一扯,将他整个身子带得飞了起来,摔倒在地,拖曳出了酒馆,带得桌椅翻倒,杯盘摔了一地。酒馆诸人突遭变故,俱是大惊,一起朝门口看去,看到门外走进来一个人,身穿绛紫色罩袍,脚蹬薄底快靴,腰挎一口快刀,身上还斜背着一个公文袋,看打扮该是刑堂的捕快,神情凶恶,脸上挂着一丝冷笑。这个人走进酒馆,往当中一立,说道:“朝廷早有明文,不得妄议国是。偏偏有几个士子,自以为读过几天书,不肯安分,倒要去组织什么会社,翼图煽动天下舆论,各位说说,这是不是大逆不道?”他嘿嘿一笑,接着说道;“说起来,这些士子倒是有恩于我。”他指着腰间挂着的一块号牌,笑道:“若不是这些人抓之不尽,我和进此刻怕还只是留县的一个小小差役,哪里就能升到刑堂的总办?还有哪个要逞英雄的,便自己站出去,省得大家麻烦。”

  他的一双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众人听得何兄在酒馆外面负痛呻吟,本已是心惊胆战,被他眼睛看到,都是一阵心跳加速,低下头去。那捕快嘿嘿笑道:“看来剩下的都是好人。”他走回到门口,两根手指伸到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唿哨。片刻功夫,不远处也是传过来一声唿哨。他笑道:“这里只有些良善百姓,可用不着太过小心谨慎,都过来吧。”

  此时天色已晚,从夜色中驶出来几辆马车,停在了酒馆门口的空地上。马车上都装着老大的笼子,离得远时尚看不清楚,等到了近前,借着从酒馆投射出来的烛光,可以看到每个笼子里或坐或躺,装着好几个人,俱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骨瘦如柴,身上带着镣铐,手脚一动,哗啷直响,原来是押运犯人的囚车。从囚车边上闪出来好几个捕快,有看到地上躺在的书生的,便问道:“和总办,这人也是犯了那事?”和进冷笑道:“人家自己送上门来,这份功劳岂能白白错过。”两个捕快上前,架住了何兄,将他丢入一辆囚车。

  这群捕快入得店来,将两张桌子拼在一处,团团坐下,将桌子拍得山响,催促老板快上酒菜。厨房里的伙计也被吵醒,走到外面,一脸惊讶,忙不迭地上前招呼。他长得身材瘦长,举手投足,颇显笨拙,受了惊吓,越发忙乱,险些将一壶酒洒在了和进身上。和进拍着他的肩头,笑道:“你莫要慌,我们是官差,可不是山大王,吃饭少不了给钱。你若是服侍得好,多给你赏钱。”伙计连连点头道谢。过得片刻,酒菜备妥,这些捕快长途跋涉,早已饥肠辘辘,稍一敬酒,便自顾自大快朵颐,端上来的几斤牛肉一扫而光。

  这时,门外的囚车上传来哀求声,一个声音颤颤巍巍地说道:“和总办、几位捕爷,我们也渴了一路、饿了一路,能不能让我们也吃上一口,哪怕喝上一口水也好。”又有几人哀告不已,声音甚是凄切。和进酒足饭饱,斜着眼睛看着门外,指了指囚车上的犯人,对店里的酒客说道:“你们是不是看着这些人可怜?可我若是把他们的身份说出来,随便一个都够吓破你们半个胆啊。”他踱着步子,走到门外,靠近一辆囚车,突然一伸手,抓住了一个人的胳膊,往外一拽,那个人被拽得胳膊伸到囚笼外面,一张脸紧紧贴在铁栏上,满脸惊惶。和进笑道:“你们别看他现在这副窝囊样子,当初在黑虎帮做堂主的时候,可是呼风唤雨,风光得很。”说着话,他手上一用力,那人惨叫一声,一条胳膊竟被他扭得脱臼,软软垂了下来。和进抢步上前,一拳从铁栏中伸进去,打在那人胸口,将他打得扑跌在囚车上,同车的犯人个个闪避,不敢去搀扶。

  和进笑道:“你们想要喝水,那也简单。”他冲伙计一招手,说道:“提一桶水来。”伙计赶忙到后厨提来一大桶水。和进接过水桶,将一桶水劈头盖脑泼进囚车,说道:“老子让你们喝个够。”囚车中的犯人饥渴难耐,顾不得许多,忙不迭地将脸上溅着的水抹进嘴里。另几辆囚车上的犯人见了,连声哀告,“和总办,我们也要喝水。”和进心里得意,哈哈大笑。

  突然从最后一辆囚车上传出来一个声音,怒喝道:“他们已是囚犯,自有朝廷律法处置,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他们!”这声音响若惊雷,一下子盖过了和进的笑声,每个人听到都是心头一震,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和进也是吓了一跳,讪笑道:“杜爷,您别生气,我和他们闹着玩呢。大家伙既然口渴了,那就给大家喝水就是。”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