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罂粟花

  远远便能听到吴大荣的叫骂,“这倒好,两个大活人你们能给弄丢了……谭凯呀谭凯,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谭凯:“将军,小凯办事不力,与众兄弟们无关……将军,我一人……”

  吴大荣:“你担得起吗?还不赶紧再多派人手去找!……”

  啟老和朔阳推门而进。

  吴大荣转身。

  看到跪在地上的谭凯,忙道:“吴将军!将军息怒,错不在谭将军,是老朽……”

  吴大荣急忙托住啟老欲要下叩的双肩,“国老,使不得!”他也看到了全身湿透、还有多处受伤的朔阳,胸中怒火顿时全消,轻轻踢了地上的谭凯一脚,道:“快,起来,还不去看看朔阳小兄弟伤哪里了?”谭凯应声而起。

  朔阳跟着谭凯去处理伤口、换过衣服之后,又重新到小屋中。看到啟老已经把自己带回来的草药煎煮入锅,自己也很是欢喜。

  一群人正围着沙盘汇总各自小组的探访情况,啟老和吴大荣不时点头……朔阳也想站到一旁听听,可挤不过去。

  在说起镇北井边时,他心里油然升起一阵悲愤,至此,他便下定决心不把悬崖上的事情告诉他们。心想:答应胡墩要保密,肯定不能食言,只是自己得想办法定期给崖上的人送吃的了。

  众人喝到朔阳采来的草药,不时会往他这边看一眼,示意赞许或感谢。朔阳想着崖上的事情,并没有理他们,因为今天他和啟老出门本身也没有背多少干粮,留给那些崖上的孩子的,太少太少。

  经过很长时间的讨论,大家还是确定问题出在水里,可能人与人之间并不会直接传染……吴大荣下令,接下来探访时要一一告诉大家,水沸滚之后才可饮用。

  待众人退出屋内,朔阳给啟老铺好床后,来到沙盘前。他很容易看出,染病的人数是用在沙盘上放木屑代替的……当然,最严重的还是镇北的水井附近。

  一部分人是染病死的,还有一部分是被抓走了。

  许久,朔阳转身,看着啟老手里拿着一只妖艳的花骨朵。“先生,这是何物?”

  啟老愣神,道:“此花极其罕见,名为罂粟;是一味神药,也是一味毒药……止病有功,却如竭泽而渔,应慎戒之!”

  朔阳未明,却因心念崖上诸人,草草应了一声,“喔”。

  临睡前。

  朔阳:“先生,我明天带着干粮、一个人去采药吧?”他并不能确定啟老会不会同意,试探着问。

  “好。”

  朔阳的那点小把戏当然骗不过啟老,药草是否是当天采摘,一看便知;并不是朔阳故意跳水里浸湿就能瞒混过去的。朔阳当然听到,啟老应允得干脆利索,心喜不已。

  第二天,朔阳一个人出门,偷偷背了好多吃的……早出晚归。

  当晚,啟老吩咐谭凯每日准备足量食物,大家出门的时候都顺带捎些口粮……这里因为疫情闭市,大家刚好也都发现这个问题,就异口同声地赞许。

  正是由于携带了给村民们的口粮,大家也更愿意配合。

  再一天,当朔阳爬上瀑布,他看到这一伙人按照自己所教的,用树枝、干毛草就着大石头搭建成了一个个小屋棚。

  朔阳当时并不能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小时,在生死困境面前的一种直面的勇气。若此时和长在富足大家的孩子作比,就会发现他们幼时候的“过家家”并不全是只有童稚与玩乐、还有由此开始的在周遭世界的立足考验……

  头顶若无庇护,自己就撑起自己的小屋檐。

  胡墩和三蛋子各自请朔阳到自己的小茅屋里体验,还说要认朔阳当大哥,再给他在最高的地方修一个。

  朔阳:“好。”他盯着找到希望的他们,似乎自己又回到当初带小狼去过的那个窝。

  胡墩:“兄长,小弟有礼了!”说罢便扯着三蛋子一起给朔阳磕了一个头。

  朔阳也跪下回礼。

  “哈哈……哈”,一群人笑了起来。其实胡墩他们明知,既然无人前来送饭,那他们的父母可能都已不在;不过他们能认识朔阳,总算是峰回路转,头上的一片天、终于不至崩塌。

  朔阳:“这座山的顶峰可有人上去过?”朔阳指着那恐怕只有一间屋子长宽的顶峰说。

  三蛋子:“俺挖药时爬到过半腰,有一个一线天,最窄的地方只有我们小孩子可以过去,过去之后就没路了……”

  朔阳抬头望去。那高耸入云的孤峰,飞鸟难及,仙气十足。

  瞥见三蛋子低头,朔阳急忙安慰:“不急,反正这里是咱们的地盘了,以后慢慢来。”

  一群人欢呼雀跃。小孩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朔阳故意说“咱们”,因为他也感觉这个地方挺好的,至少跟闲迟居比起来,这里一峰独立,更避世隐居的韵味。要是以后瀑布边上修一条小路,啟老可以上来…可那时却又不再是他们的独享之地了。

  第五天,朔阳趁着时间充裕,给他们讲起自己和啟老在闲迟居的日子。

  众人议论着,也要在泉水附近开荒种地、也要一起拿着棍子操练武艺……俨然是开山立派,宗门始创。

  就这样,朔阳与他们达成约定:守住他们的秘密地盘。

  待朔阳回城,几人便已备好棍棒……

  当晚,又见一群人围在沙盘四周指指点点,朔阳凑近了去看。

  他不自觉地盯着镇北处,插在附近的木屑,似乎仅仅是一些木屑,不再是鲜活的人命,不再是胡墩、三蛋子他们的父母,不再是这些孩子们头上的天……

  在刘威远的严控下,疫情已趋于平稳。军中染上疫病的军士,也已被悄悄地处理掉了。

  不过是哪处出现病患,一概焚杀;干净利落,当然不愧于刘校尉威名。

  看着那呈水流状从镇北蔓延开来的木屑,大多数人一脸倦怠,因为这个和水流的走向并不一致。而且,看似瘟疫明明已经被控制住了,大家都不知道继续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怀疑刘威远的做法,但舍弃一些人命,换汉武镇安宁,似乎再划算不过了。

  疫病如洪水,刘校尉似猛兽,过处,人畜俱灭。

  当初朔阳那查空屋子的办法,一语成谶。没有人知道屋中人是否全然患病,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现在已都是灰烬了。

  朔阳看着沙盘上的木屑,恍然明白。惊叫道:“污水。”

  在大伙都不明所以的时候,朔阳快步走到啟老面前,大声道:“先生,病源在污水!”

  所有人又精神了起来。众七嘴八舌地回忆起来,确实,疫病由高向低处蔓延。吴大荣走到朔阳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道:“朔阳兄弟好眼力!”

  赞叹的同时,不禁又摇头感慨刘威远的雷霆手段。

  次日,吴大荣下令,全城遍洒石灰粉。

  眼见疫去风清,诸事揭过,朔阳的主意也好,三十几个将士的努力也好,都不重要了……就像多年后,史卷只会记他刘威远战疫有功,绝不会提及那被用木屑代替了的家家户户。

  啟老也终于问起崖上之事。

  朔阳惶恐,实话交待了。即刻,他又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说:“先生,朔阳有曾应允过崖上胡墩他们,不能告诉……”

  啟老拿出前几天的那朵罂粟花,不置可否,转而看着朔阳道:“明日你再去走一趟吧!看看崖山上有多少这个。”

  朔阳:“疫病已止,不知……”他声音很轻,没有再问下去。

  啟老长舒一口气,“哎……十数年前,角王军队凭此物战无不胜,宫、商、徵、羽四王莫敢与之争锋。便是羽国萧瀚将军、率八百轻骑,把角城边的数十亩罂粟烧得一干二净……方才换得这些许的太平年。”听着啟老的语气,知是啟老又想起神与阁的那把承影,朔阳不自觉地把头低了下来。

  翌日,在崖上九人的惊异下,朔阳羞红着脸给他们介绍啟老。

  好在他们得知疫病消停,又惊于啟老的身份,并无责怪朔阳泄露秘密。在众人的簇拥下,朔阳愁色渐去。

  在啟老的带领下,他们漫山遍野找起了那罂粟花……

  “我好像记得是在那边。”“不是,肯定是在那边。”……几个孩子你一嘴我一嘴,在山上乱窜了起来。

  终于,他们又发现了几株。

  花色娇艳欲滴,如血、如火。

  啟老知这是无主之物,便放宽了心。

  将晚。

  回去的路上,啟老不语。朔阳试探着问:“先生,您莫不是想移栽到……”“不可!眼见我闲迟居成是非之地,可不敢再落人口实。况且,罂粟生长于高山深润之地,即使移栽也怕是会水土不服。除非……”

  朔阳心领神会,道:“朔阳明白!朔阳可许以粮种为交换,不过他们是否愿意在崖上栽种还未可知……”啟老虽未言明,但朔阳不难想到,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而且,这个事情,也只能是他来做。

  半年来的耳濡目染,朔阳心知,倘若东窗事发,这个事情,也只能由他自己扛着。这就是官场,并不是说掌握一个强军利器就能扶摇直上,反而越是锋利的剑、越容易伤到自己。

  啟老严厉呵斥:“不可!我知你以洞悉其中利害,有这句话我就很欣慰了。生死无非也是两个字,谈来容易;但世间的利与害,哪里是几句话、几行字能说清的……”啟老拍拍朔阳的后背,“我们走吧!”

  朔阳强作镇定,大步往前。。

  啟老看着他别扭的步子,摇头。心想朔阳小小年纪,虽有欠磨砺,但心志初成,泾渭有道、似成竹在胸。只有经历过大磨难的人,才有可能会悟透这些道理。而这一腔孤勇,有时可撼山岳,但更多时候是深陷敌阵。

  在朔阳身后,啟老讲了很多的“得失、进退”,不过他并没有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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