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君情倘未忘

  “帝幼时骁勇好斗喜色,素为熙帝不喜,及即位始敛,勤于政务,鲜少狎游,至薨后宫妃嫔有品衔者不过十余人,其中乃清河王府旧人也。诸臣赞曰帝英明睿智,克己复礼,乃圣君也。”

  《后周书-惠帝纪》

  罗邂正在给落霞关写密信,忽然接到宫里传来的信儿,说是长公主在等他,急忙换了衣裳出门。他不放心将密信留在屋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幅用白色米浆写上隐形字的绫缎揣进怀中。

  此时盛夏已过,转眼漫天蝉鸣都已经凋敝,风吹来,也有一丝隐约的凉意了。然而紫薇宫中树影依旧婆娑,凉风起处树梢枝头森森龙吟,愈加衬得紫薇宫中的宫室殿堂幽深空旷。罗邂到的时候离音已经在宫门外等候了。

  “罗大人,长公主正在等您,这边请。”

  “有劳了。”罗邂客气一声,跟她进去。他近来是这里的常客,每日值守完毕后总要来这里走动,众人也都习以为常,无论长公主本人的想法如何,事关她的私密,多数时候众人对于这些来来去去的入幕之宾也都只做视而不见状,似今日这般郑重其事还是头一回。

  离音走了两步,停下来等他跟上,与他并肩而行,低声说:“公主今日心绪不佳。”

  “哦?”罗邂停下来看她。长公主是少见的人精,越是相处越发觉她心中城府之深几不可测,她说的话和做的事,脸上的表情甚至那双眼睛里的目光总让人觉得与她心中真正的想法没有什么太大关系。情绪这个字,对于长公主来说,也不过是与人周旋的工具而已。因此听离音说她心绪不佳,第一个反应就是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离音说:“方僭大人死了。”

  “什么?”罗邂怔住。这些日子都没有看见方僭,听说是外出办差了,不料却听见他的死讯。

  离音看了他一眼,似乎意有所指,“长公主是为了你除掉他的。”

  “为了我?”罗邂仍觉难以置信。

  “嗯,”离音点头,继续向前走。罗邂紧紧跟在她身边。离音冷笑道,“不过这也是他咎由自取。”她将那日方僭对长公主说的话复述给他听。

  罗邂又惊又怒,只觉不可思议。

  离音小心观察他的面色,叹息道:“方僭此为其实并不稀奇。他原本就是心胸狭窄善妒难容之人,你刚一来就蒙公主对你青眼有加,也难怪他会背后给你下绊子。只是……”离音不屑嗤笑,“也做得太蠢了些。那日回去,长公主就对奴婢说紫钦伟人恭谨严顺,心高气傲,尤其不喜张扬与长公主的关系,见了方僭回避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去找他打听这种闺房中昵称?以紫钦的聪明,即便想要对比求证,也不会直接找他去问。他真以为旁人都如他那般猥琐吗?”

  罗邂一时没有说话,轻轻咳嗽了几声,借以掩饰心头突如其来的波澜。短短几句话件,他从开始冷眼戒备到震惊不信再到厌恶愤怒,种种心情此刻却因为离音所引述的长公主的话而意外平复,一阵不可言说的喜悦从心底很深的地方泛上来,竟然在倾刻间将他久已觉得冰冷麻木的感觉烫熨得温暖适意。

  离音不失时机地说:“谢紫钦,你何德何能,竟能得长公主这样一个知己。”

  罗邂依旧不语,仰头望天,秋高云淡,此刻天空似乎异样地澄明。离音的话他当然听见了,只是有一刻恍惚,竟然无法分辨那句话是出自离音口,还是出自自己的心。

  沉默间,两人已经到了长公主的寝殿外,离音似乎要跟他作对,明知道他此刻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长公主,偏要拉住他的袖子,殷殷叮咛,“虽然方僭不上道,可毕竟一场恩情,你要劝长公主别太介怀呀。”

  “晓得了。”罗邂点头。

  宽大的寝宫前室书案上依旧凌乱,罗邂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去,从书卷奏折里发现了一个写着“医案”的卷宗,脚下不由一顿。

  “那是先帝的医案。”静静的声音冷不防响起,罗邂一震,转过头,就看见那个身着素色衫裙的女子倚在大屏风旁,微微有些倦怠的脸上似笑非笑。

  “阿丫。”罗邂张开臂膀,将她护进自己的怀中。长公主轻轻叹息着,把脸埋在他的颈侧,身子紧紧贴着,渐渐火热。

  “阿丫,阿丫,阿丫。”罗邂吻着她的发她的脸,一连串轻呼着她的乳名,“我该拿你怎么办?”像是膜拜最神圣的珍物,他的吻一点一点覆盖住她,把她完全纳入自己从未向人敞开过的范围中。

  长公主热烈地回应他,带着前所未有的狂热,让罗邂产生一种自己像是被火焰包围的错觉。他们都阅人无数,却都从未体验过这种ji情,那种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灵魂也仿佛不复存在的,这一刻他们不约而同把各种算计和心思都抛开,让全部的生命力都挥洒在对方身上,直至燃烧成灰。

  当罗邂清醒过来,发现他们竟然来不及回到内室,一切就发生在那张书案上时,几乎被另一种火焰焚掉。他手忙脚乱拿衣物盖住两人的身体,耳朵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低头却看见阿丫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自己,即使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她的眼睛里竟然还能闪过揶揄之色。

  “别看,”他捂住她的眼睛,那样的目光让他突然觉得自惭形秽。

  阿丫眨了眨眼,她长长的睫毛扫过罗邂的掌心,激起另一阵酥麻。“我们进去好不好?”他低声问,并不真是征求她的意见,因为话音落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摔进了长公主大屏风后面的大床里。

  “子衾,”阿丫捧住他的脸,不让他的吻没有休止地落在自己脸上。她用力看着他,无比认真:“你要对我好,你一定要对我好。你不知道我为你付出了什么。”

  “我会的,我会的。”罗邂挣脱她的双手,亲吻她的颈她的肩。

  “子衾,你不能背叛我,不要背叛我。”

  罗邂的手在她身上游走,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几岁血气方刚的时候,她柔嫩的皮肤温软的身体让他无法思考。“我不会背叛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发个誓吧,罗子衾,用你的名字发誓。”

  “好的,我发誓,用我的名字发……”后面的话被冻结在口中说不出来,他像是被一阵寒霜兜头罩住,前一刻飞扬的灵魂此刻几乎化作轻烟飞散,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安了安神问道:“你说什么?”

  长公主目光清明,“我让你用你的名字发誓,用罗邂这个名字发誓,永不背叛我。”

  罗邂闭上眼,不禁苦笑。黑暗如期而至,将他吞噬。他似乎忘记了呼吸的方法,胸闷得几乎要炸掉。良久,才有了勇气睁眼去看躺在身下的女子,“你早就知道了。”他的平静的语气让自己都觉得吃惊。继之而来的是无可抵挡的愤怒,“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一直在耍这我玩呢吧。”

  他冷冷地抽身而起,拽过衣服穿上。他必须努力抑制自己逃跑的冲动,必须表现出镇静自若来,“原来你就是这样靠身体治理你的国家经营你的后宫?说什么为了我除掉方僭,是因为他已经没有用了吧?明光军已经逐渐在接管皇城各处的防务,你抛弃了羽林军,所以杀了方僭,而我,你什么时候来杀我?”

  也许是太过愤怒,当那幅白色绫绢从衣襟里跌落的时候,他只是看着,一时想不起那是什么东西。

  长公主伸手接住白绫,她着上身坐起来,将白绫覆盖在胸前,春guang在白绫的覆盖下影影绰绰,浮凸有致。

  罗邂脸上变了色。

  阳光落在白绫上,写过字的地方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暗黄。长公主低头看着绫绢,手指一一抚过若隐若现的字迹和她自己的身体,动作妖冶充满诱惑,罗邂情不自禁地干咽了一下。

  “这又是什么?”长公主问,声音清冷,饱含讥诮,“你从北边千里迢迢地回来,难道真是牵挂我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她冷笑,“那么我给你的信物呢,在哪里?”

  罗邂迷惑不解,“信物,什么信物?”

  长公主嘲弄的神色中多了几丝凄婉,她轻声吟道:“梧桐雨,紫薇乱,秋风长,。”

  罗邂觉得时光好像在她浅淡的念诵中飞流倒转,眼前半裸的幽怨女子一瞬间化为若干年前梧桐树下仰脸看着他的那个小女孩,她高兴地叫他:“子衾,子衾,这个字比你的名好多了。”

  罗邂仿佛看见了年方弱冠的自己拍着她的头说:“你喜欢就好,以后你就这么叫我吧。”

  “好,以后我叫你子衾,你叫我阿丫。”她眼珠子转了一圈,自豪地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我阿丫的。只有父皇母妃可以,哦,还有阿寐,她也这么叫我。”

  少年被她精灵古怪的神情迷住,饶有兴致地顺着她的话问,“那为什么我可以这么叫你呢?”

  “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夫婿呀。”小阿丫理直气壮地说,在看见少年脸上掩饰不住的红晕终于哈哈大笑,一脸恶作剧似的促狭,“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了。”

  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诘问道:“小毛丫头,你知道什么是夫婿吗?”

  “当然知道。”骄傲的公主仰头回答:“就是我能全心信赖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人。你,”她的手指头伸到少年的鼻尖前,“你就是我的夫婿。”

  “全心信赖一辈子不离不弃?”少年料不到小小的女孩口中竟然会说出这么荡气回肠的话来,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这个给你,”小女孩伸出手,手掌上躺着一个精致的锦囊。

  “这是你做的?”他接过来看,哑然失笑。月白色锦囊是用上等的蜀锦做得,织纹精细华丽,只不过下面穗子上坠着一块桐木牌子,描金的字号是凤都名店锦绣阁。

  阿丫涨红了脸,赌气道:“你不要就算了,拿回来。”

  “唉,别呀。”少年紧紧握着锦囊不松手,拉她在太湖石上坐下,耐心讲解,“女子送给夫婿的信物要自己亲手做的,才能代表自己的心思。你这锦囊虽然精美,但是出自别人的手,那岂不是成了别的女子送给我的信物了?”

  “啊?”阿丫恍然大悟,皱着细细的眉头愁道:“那怎么办,我不会织锦囊啊。”

  罗邂笑起来,有点解气,“你也有不会的呀。”替她抚平眉头,“你在这个锦囊上写几个字,不就成你的东西了吗?”

  “这样也行?”阿丫高兴起来,“这好办。”

  她下面的动作让罗邂目瞪口呆。只见她在身上东翻西翻,终于从一个口袋中找到一截画眉用的炭笔,得意洋洋向罗邂炫耀,“今天早上嬷嬷给我装的,说我如今也要画眉了呢。”

  她趴在太湖石上咬着笔杆想了半天,“该写什么呢?”

  罗邂毫无同情心地说:“你送我的东西,自然你来决定。”

  阿丫挑起眉,凉凉地说:“那我写什么都行咯?”她一脸坏笑,“那我就写阿丫送给大螃蟹!”

  “什么大螃蟹!”罗邂哭笑不得,见她抓着笔在锦囊上比划,连忙握住她的手讨饶,“好吧,好吧,我帮你想。”写什么呢?罗邂苦笑,帮女孩子给自己写情话这种事情,要是让兄长们知道可要被笑话死的。他抬起头,秋风起处,梧桐叶落如雨,他想得入神。阿丫却没有那么好耐性,不耐烦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看,“你在瞧什么呢?”

  不料一片梧桐叶就在这时飘落下来,正好将她小小的脸庞盖的严严实实。

  “唔……”阿丫跺脚,“连树叶都欺负我!”

  罗邂哈哈大笑,忽然灵光一闪,“有了,来,我带你写。”

  他蹲在她身后,双臂环绕着她的身体,握住她抓笔的手,在锦囊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梧桐雨,紫薇乱,秋风长,。”<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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