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佳期渺斯年

  “兴元二十七年五月,丁零南下,取三郡十五城,掠杀财物吏民,势如破竹,诸将皆不能挡,至落霞关乃止。时清河王守落霞,避战以挟,帝许,遣诸子返封国。清河王乃率罗迹迎敌。八月,汛期至,丁零撤军,罗迹携众追击,清河王遇袭落水重伤,九月返京。十月,帝崩。清河王继位,是为惠帝。”

  《后周书-熙帝纪》

  长公主让方僭带了两个人坐着一顶青呢小轿就出了宫。到了紫薇门,问:“不需要再带两个人吗?”

  长公主摇头,笑道:“就你们我还嫌多呢,一会儿你们就在外面等我。”说罢放下轿帘遮住面孔。

  方僭知道她的脾气,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对守在紫薇门的羽林军额外嘱咐了两句,便护着轿子出了皇城朝东边的承德门而去。不料走了几步,听见长公主敲了敲轿壁,只得又停下来过去问道:“公主?”

  长公主的声音传出来:“先不去承德门。去公主府。”

  方僭一愣,笑道:“这事儿驸马好像没有……”

  长公主冷淡地打断他,“方僭,不该你说话的时候不要多嘴。”

  方僭脸色有些难看,他抬头见几个手下都看着自己,咽着气道:“是,不去承德门,去公主府。”

  轿子悠悠动起来,长公主端坐在轿中面色冷峻。她的袖子中拢着一张信纸,是从落霞关送来的密报。她派人打听的事情尚无线索,却传来另一个消息,“丁零摄政王派人潜入凤都,此人身份成迷,此行目的也不详。”

  不详吗?她讥讽地冷笑,要到什么地步才算详,派到北方去的那些探子都是干什么的,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他就在摄政王平宗的身边?他究竟为了什么目的回来的?不惜奇险,深入后宫。如果是想要杀她或者太后报仇,他有的是机会;他千方百计接近自己,只有两个可能,其一,他想借此得到某种权利;或者,他想从她身上探听什么消息。总不能是为了以前一点没有了断的缘分吧?长公主垂目冷笑,借以压抑心底的一丝黯然。

  罗家跟丁零打了一辈子仗,借助丁零的兵力报仇这样的事情是不大可能做得出来的,这一点在见到他之后长公主就十分笃定。何况,摄政王也不会把攻打南朝的期望寄托在一个叛徒的身上。因此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罗邂想得到的既不是兵权也不是落霞关的秘密,毕竟南朝陷落不是他所相见的。那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长公主陷入深深的思索中,她把自己假象成是那个人,在这样的处境下,他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她轻轻地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北方那么大的天地难道容不下你吗?一定要报仇的话,为什么不杀了我?毕竟我是父皇……”

  一道闪电从脑中劈过,长公主睁开眼,目光中有惊恐,有不可置信,但最多的还是疑惑,她喃喃自语:“不可能……他是怎么知道的?”

  轿子停了下来,方僭的声音打断她的思路:“长公主,我们到了。”

  长公主闭目整理了一下思绪,走出轿子的时候已经将刚才的震惊完全掩饰掉,众人看到的,依旧是那个神采飞扬精明干练的辅国长公主。

  永嘉公主府门口的戒卫还没有撤,鲜衣怒马的羽林军和公主府寥落的门庭形成鲜明对比。这是自去年谋逆案以来,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望着紧闭的大门,长公主一连串地吩咐:“去把在承德门闹事的明光军那几个人带到这里来听候召唤;将府中所有仆役下人驱到后面花园去,方僭你负责核对名单看看人是不是都齐;请驸马到书房来见我,”她吸了口气,吩咐道:“开门。”

  虽然已经闭府数月,走进公主府迎面而来的富贵之气还是让人令人炫目。长公主的目光扫过描金廊柱白玉台阶琉璃屋顶和重重叠叠的屋檐斗拱,连连点头笑道:“果然是玉堂金马人间仙境凤都龙宫啊。驸马爷果然会过日子,看来这几个月自得其乐过得很滋润呀。”

  “哈哈,长公主谬赞了,臣万分惶恐,这样的夸奖臣可是担不起啊”

  不知从何处传来驸马的声音,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跟着长公主进来的骑郎都是头一次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惶恐?”长公主倒是毫不惊异,笑吟吟抬头说:“我可没看出你一丝半点儿惶恐的样子来。”

  骑郎们顺着长公主的目光望上去,这才发现公主府宏大的正房顶上,反射这刺目阳光的屋脊之巅,有一个人正屈起左腿腿坐在阳光中央,一手撑着身下的明亮的琉璃瓦,另一手抱着一个酒坛,摇着右腿冲他们呲牙笑着,看起来的确没有丝毫惶恐的痕迹。

  驸马龙霄啧啧摇头,对长公主说:“你又换口味了?哪个是谢紫钦?”

  长公主放荡之名满凤都是一回事儿,当着面说出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驸马这话一出,那几个骑郎就倒吸一口冷气,齐齐望向长公主,有几个手已经扶上了腰间刀柄,只待长公主一声令下便冲过去锁拿犯了大忌的轻狂驸马。

  然而长公主对此的反应却只是挑起了眉毛,眼中精光闪过。她对着屋顶招手,说:“你下来。”

  驸马倒是听话,抱着酒坛子纵身一跃,从高达数仗的屋顶跃下稳稳落在长公主的面前,用一双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她,声音里无限温柔:“我来了。”

  长公主笑容不改,点点头,突然抡起巴掌向他扇去。

  “哎呀,好凶的小姨子!”驸马笑着闪开脸,眼明手快捉住她的手腕,向自己怀里一拉,紧紧拥着她笑道:“你打了我老婆还要打我,越来越凶了,这可怎么嫁人呐,要不你干脆嫁……”

  寒光从眼前闪过,龙霄本能地向后避开,却还是迟了一步,脸颊上隐隐作痛,脖子上一凉,长公主的匕首已经贴在了他咽喉处。

  “你这女人心狠手辣!”龙霄摸了下伤口,看着掌心的血迹,给自己找台阶下:“算了算了,还是离你远点儿好。”他松开长公主,举起双手示意放弃。

  长公主神色不动,收回匕首抛下一句:“去你书房。”便拂袖而去。

  长公主行走带风,她熟门熟路,不需人领路,也不与龙霄讲什么客套,一路疾行,待龙霄来到书房的时候,她已经在环顾书房内华丽精致的摆设了。看见龙霄进来,她淡淡笑道:“驸马爷真是耳目聪明呀,这里收拾得干净整齐,倒像是知道我要来似的。”

  龙霄依旧一幅嬉笑模样,似是听不出她言外之音:“我坐的地方高,看得见你从皇城那边过来呀。”

  “是吗?”长公主挑起眉问,自行坐到书案后面,拿过纸笔瞧着龙霄笑吟吟地也不说话。

  龙霄有些莫名其妙,“干嘛?看我好看要给我作画吗?”

  长公主摇头,咬着笔杆想了一下,一边在纸上写,口中一边念念有词:“周踬跻守居延宫;郦名韬守百癸宫;程胄守紫薇宫;魏広守明庐……”

  龙霄听着,脸上逐渐变色,上前一把夺下那张写满了人名和皇城几处关键宫室的纸,又细细看了一遍,神情惊疑不定,抬眼却看见长公主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看,他定了定神,淡淡道:“这不都是羽林军的人么?”

  长公主抚掌笑道:“驸马好眼力!这几个不过是羽林军的骑郎,驸马倒都是熟悉的很。”

  “哪里,哪里……”龙霄仍撑着面子打哈哈,“毕竟都是归我管的,不管是羽林军还是明光军,我多少都应该了解些。”

  “那么驸马是否知道这几个人的出身?”长公主收起笑容,散发出锋利的气息来,“还是听我说说吧。周踬跻元和四年从武都侯,五年秋以骑郎入内廷;郦名韬元和五年春从武都侯,同年秋天与周踬跻同时入内廷;程胄,元和十年入值百癸宫,十一年春永嘉公主大婚后转来紫薇宫……”她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还要我说下去吗,驸马?”

  驸马面色铁青不语。

  长公主又看了一遍自己写的名单,忽而笑道:“我这才发现呢,这四个人里,有两个都是当年随武都侯平罗迹之乱的老人了,啧啧,你们龙家父子也太无情了点,这么多年,还只是个骑郎。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这可不好……”她说到后面,声音渐渐柔媚,无比撩人。

  龙霄冷哼了一声,在她耳边轻声道:“就算他们都是我家的人,你又能怎么样?”

  长公主无辜地瞪大眼,“我能怎么样,我自然什么也做不了。可是‘她’不知道你的安排吧?让我猜猜啊……如果‘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

  终于等到他问这句话,长公主立即说:“昨夜羽林军跟明光军打了一架你知道吗?”

  驸马也不含糊,“在承德门?”

  “他们帮我送一封要紧的信,被明光军的人截走了,你给我要回来。”

  龙霄心中紧绷的一根弦陡然松懈下来,“你不惜跟我摊牌,就是为了这封信?”他不可置信,“这又是给哪个情郎写的,这么紧要?”

  长公主压根不理他,假装没听见。龙霄咬牙道:“好,我给你找回来。”

  长公主这才将目光转到他身上,慢慢地说:“这封信上要是有一个字儿泄出去,我就再不担这个虚名儿。”

  “知道知道,我自有分寸。”

  “好。”长公主起身朝门口走去,“那我就等你的信儿了。一个时辰够了吧?”

  龙霄苦笑,“我这就给你把明光军翻个底儿朝天去。”

  打开书房门,风从门口涌进来,长公主只觉得背后一片沁凉。刚要转身离开,龙霄却突然一把揽着她的腰把她拽到自己怀里,笑道:“这就急着走了,你把我的脸划破了还没算呢。”

  长公主瞪他一眼,低声警告:“别太过了。”推开他转身,果然看见一个人远远朝这边过来,看身形就知道是方僭,龙霄在她耳边笑道:“怎么?怕被他看见?”

  长公主不理他,迎着方僭过去。龙霄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方僭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长公主猛地回头,目光朝他射过来。龙霄心头一凛,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来。<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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