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醉卧玉台莲

  “霄乃世家子,雄姿英发,先帝甚爱,以尚永嘉主。主归宁频仍,霄乃随左右,出入宫掖,畅然无阻。”

  《后周书-孝惠楚皇后传》

  罗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长公主会出现在这里。无论永嘉公主是因为行刺未遂还是因为情海翻波而被软禁在这里,她最恨之入骨,或者说最大的对头都应该是长公主永德。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处在长公主的位置上,都不会就这样毫不防备地出现在这里。

  罗邂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一身素色衣裙的女子从暗影处走出来。午后阳光落在她脸上的那一瞬间,整个庭院似乎都亮了起来。

  她似乎很高兴看到他这么吃惊的样子。罗邂怀疑自己又从她的笑意里看到了顽皮的揶揄。

  她不止真真切切站在这里,而且看上去还和永嘉公主相处甚欢,他来之前她们分明在饮酒下棋。

  永嘉公主趁着罗邂发呆的当儿凑过来打量他,又回头看看淡然立在阳光下的长公主,忽而抚掌笑道:“阿丫,这人看上你了。”

  一语惊醒了罗邂,他的手一抖,差点把糕点盒子扔在地上,只能死命憋住气,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定在远处任两位公主拿他取笑。

  不料长公主却摇头道:“没有,他看上的不是我。”

  “你看他看你的样子,还不承认!”

  “他看上的是别人。”长公主脸上笑意渐渐隐去,淡然的神色下有点什么东西散发冰凉的气息,“不要跟我争辩,阿寐,这种事情上你永远糊涂。”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转向永嘉公主。

  罗邂亲眼看见永嘉公主脸上的血色瞬间失尽,像是受了什么恶毒的诅咒,就在这眼风扫过的一刻石化了一般。

  长公主见她这个样子,于心不忍,温言道:“是我不好,又说错话了。”拉起她的手一同走向百癸宫的偏殿。

  那样温柔的语气神态,若是第一次见到,一定会为之迷惑。然而罗邂早已经领教过她的心机智慧,自然是不相信她无意说错了话。心底暗自评判,这对姐妹的亲密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永嘉公主任她牵着,走到了门口,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想要挣开,几乎是哀求着问:“手很痛,可不可以不戴?”

  长公主自然不让她挣脱,加上一手握住她的手臂,以严厉的目光制止她,口气却仍然温和,“那怎么行?莫忘了你现在的处境。”她把永嘉公主按在回廊的栏杆上坐下,伸手从她刚才置身的阴影中拿出一条金钢打造的锁链,亲自将永嘉公主的手腕并在一起所在栏杆上。

  锁链抖动间发出几声清脆的碰撞声,将片刻前还弥漫在庭院里的暖意驱得干干净净。罗邂看着姐妹两人的动作,只觉得脊背发寒。

  谜一样的长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她能一会儿如春风般暖人,下一刻却令人不寒而栗。她对太后关怀备至,却不动声色地将之变相软禁;对永嘉公主时而如姐妹相亲饮酒作乐,转眼间却毫不留情地禁锢住她。一个人身上怎么可能同时有着温暖和阴寒两种极端的性格和手段?

  石桌上残局未了,残酒未尽,前一刻的戏谑此刻就已经变成了永嘉公主若有若无的啜泣和她行动的时候锁链冰冷的碰撞声。

  长公主安置好永嘉公主,从罗邂身边走过,都走了几步发现罗邂没有跟上来,便停下来唤他:“紫钦,走吧。”

  罗邂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响,炸得他脑中一片空白:“紫钦”?还是“子衾”?

  很多年前,那个梧桐落叶如雨的秋天,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个小小的女孩仰着头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又皱眉瘪嘴地说:“罗邂,这名字真难听,让我想起螃蟹来。”

  那个努力学着兄长们的样子维持儒雅风度的少年便微笑着说:“你可以叫我的字,子衾。”见小女孩有些迷惑,便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下那两个字。

  “子……衾?”她读出来,忽而展颜笑了,“这个好听,我喜欢,就叫你子衾。子衾,子衾。”

  从来没有人这么娇滴滴地唤他的字,一声声子衾,直叫得他的心底阵阵酥麻。从此,他再也无法忘记听见那个声音唤出这两个字的感觉。即使若干年后,他千里流徙,顶风冒雪亡命塞外的时候,他依靠着草原上的雪水和身上的血债支撑着活下去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过。

  “谢紫钦,你在想什么?”长公主久久不见他的回应,又唤了一声。

  锁链哗啦地响着,永嘉公主咬着牙笑道:“他在想你叫的这声名字真好听,是不是呀?”

  那两个人脸上同时变色,自过江以来第一次,罗邂心中涌起一股杀意,长公主已经大步走过去。

  永嘉公主兀自笑道:“紫钦,叫得真亲密呀。你又看上这个了?难道方僭已经讨不到你的欢……”

  她刻薄的话语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直到眼前的金花和耳中嗡嗡作响的杂声渐渐消退,永嘉公主才有力气把被打偏过去的脸转过来。长公主正以目光凌厉地瞪着她,两人目光相交,永嘉公主傲然仰起脸,冷笑道:“还有一边没打呢,打呀。”

  长公主猛地闭上眼深深呼吸,等再睁开时已经将怒意压制下去。她淡淡道:“从今天起,驸马进宫探视由每月一次改为每十天一次。”

  永嘉公主跳起来尖叫:“你敢!”她扑向长公主,却被锁链生生拽住,狠狠地摔向栏杆。

  顾不上手腕剧烈的疼痛,永嘉公主冷冷笑道:“你不用拿这个来激我。你的心思已经转到这小子身上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紫钦?他不就是你整天都挂念着那个什么子衾吗?”

  长公主倏然回头,望向罗邂的双眼闪烁精光。

  罗邂感觉到脚下的地像是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将他吞入无限的黑暗深渊中去。他下意识地向前跨了一步,脑中飞快转过一连串的念头:捉住长公主长公主做人质,逃出宫去,杀掉永嘉灭口,还要通知赵亭初立即撤离。

  他摸向腰带,那里面藏着一柄用来防范意外的丁零匕首,小巧锐利,瞒过了严格的搜身检查。

  “谢紫钦,”长公主叫他的名字。

  他又上前一步,却没有答话。

  长公主慢慢向他走近,目光却没有离开他的脸。“紫钦……”

  罗邂已经摸到匕首的手不易察觉地微抖了一下,现在他们两人间只有一步之遥,成败在此一举。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接近,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炫目的光芒,刺得他无法与她对视。罗邂的目光在她的压迫下微微后撤,向旁边撤去,却瞥见永嘉满脸兴奋地扒着栏杆看好戏。

  “紫钦,”长公主的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让你看笑话了,抱歉。”她加快步伐,从他身边擦过,急促地离开。

  一直到那脚步声听不见了,罗邂浑身紧绷的肌肉才渐渐放松。直到此刻才察觉肺部憋得火烧般疼痛,刚才不知道忘记了呼吸有多久。他把手从腰间收回,那上面全是汗。何止!好像上一刻被凝固了的风和空气到现在才又活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微风轻扫,他背上一片湿凉。

  见鬼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为什么没出手?

  “我知道你是回来找她的。”

  罗邂一惊,抬头看见永嘉公主斜靠在廊柱上,朝他暧mei地笑着,“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和你哥哥真像。”

  才刚放松的拳头又握紧,罗邂深悔刚才的迟疑,最有价值的人已经离开,他把自己逼进了绝地。

  永嘉还在笑,冲他挤眼,“放心,她没认出你来。那时候她还太小,根本不记得你的长像。可我记得,因为你的三哥曾经是我宫里的护卫。”她伸手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屋子,“我们常在那里面呆着,你三哥和我。”

  罗邂觉得自己的思维正变得迟钝,对于永嘉透露的秘辛只觉得麻木。他说:“你如果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这威胁如此软弱无力,罗邂说到最后自己先泄了气。

  “我才不会说出去呢。”永嘉嗤笑,“我讨厌她,我才不告诉她。让她自己猜去吧,哈哈哈,哈哈。”

  锁链的撞击声夹在笑声里,清脆悦耳,说不出的诡异。罗邂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永嘉,好像到了此刻才突然领悟,这个女人早就疯了。

  没想到长公主并没有走远,她就等在百癸宫门口,看样子心情已经平复。见到罗邂出来她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句:“跟我来。”便率先走出去。

  长公主的步伐很快,衣裙在她步伐带起的风中飘曳,宛若凌波仙子,身姿飘逸优美。

  罗邂刻意放缓了脚步,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不离不即地跟着。这样的距离里,她身上的淡淡香味充斥在周围,手臂偶尔扫到她衣裙上的绢绸,便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后来罗邂无数次地回想这一刻,他不明白自己当时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竟然丝毫没有考虑到长公主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会不会早就有一队士兵埋伏着要捉住他杀掉他。经历了那么多惊险苦难后,为什么他居然会毫无戒备地将自己置身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而此刻,他眼中只有前面飞快行走衣袂翩然的身影,耳中还反复回想着她那声“子衾”。

  长公主带他来到皇城东南角的崐屿湖畔,一处种满荷花的水榭。

  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弄乱了她的发丝。她丝毫也不在意,迳自在临水的栏杆边坐下,脸朝着满池荷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罗邂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只是看着她,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一小会儿,也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小巧的紫玉葫芦,拔开木塞,一股醇厚的酒香味就飘了出来。

  “好酒!”罗邂忍不住喝彩。

  长公主仰头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他,向他回眸而笑。

  罗邂却怔住,蹲下来看她满脸的泪水,“长公主?”

  “喝酒!”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握着酒葫芦的手又红又肿。

  “长公主,你的手……”

  她不回答,只是大口喝酒。

  他拦住,“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不能这么喝酒,太伤身。”

  “真罗嗦。”长公主又灌了一口酒,将紫玉葫芦往水中一抛,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罗邂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之前,已经将温软的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美酒被送进口中。罗邂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已经先醉了。

  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打算拒绝。搂住她的腰,让她温软的身体在自己怀中溶化掉,罗邂一边亲吻她的耳垂的同时,已经恍然大悟,久远前那个预言已经注定了他的命运。<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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