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云绊结楼远

  “永嘉公主,长主姊也,尚卫尉龙庭子霄,凡二年。初,长主既贵,尝面南而坐,乃入见曰:吾与汝共坐,何如?长主笑而对曰:吾与汝共尚霄,何如?”

  《后周书-永德长公主传》

  元清三年秋的永嘉公主谋逆案在凤都乃至整个南朝所引起轰动一直延续到第二年春天也还没有消散的意思。凤都任意一个酒楼里,歌姬唱咏的,酒客谈论的莫不是这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公主谋反案。

  自过了江南来,一路之上罗邂就听路人不时提起,人人都说得热闹,细问起来却没人说得清明。来来去去打听的消息也无非是永嘉公主在进宫的时候刺伤了永德长公主,当场被抓,以谋逆论罪。谋反的事情自然不好多问,问了也不会有人说明白。可蹊跷的是说完这桩行刺的案子,人们总是会多问一句:“那驸马呢?”

  永嘉公主的家人却没有被株连,她的驸马龙霄自然诚惶诚恐进宫请罪,却被安然无恙地放了出来,就连永嘉公主的府邸,也只是派羽林军把守住各处门禁,不让人随便进出而已。府中大小百多号人毫发无伤。

  让罗邂犯糊涂的是,永嘉公主毕竟是永德公主的姐姐,对她的家人网开一面也是情理之中的。为什么多数人在听了之后却总是一脸暧mei,连声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却没人肯说。

  他坐在凤都一座靠近南城门的酒楼里,听着茶博士口沫横飞地讲永嘉公主被抓后如何涕泪交流,恨声痛骂;驸马入宫请罪又如何被置于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与永德公主观赏歌舞,喝得大醉。说得言之凿凿,仿如亲眼所见。

  罗邂一声不响喝着酒,心底暗自揣测。众人说起驸马和永德公主,都是一副心照不宣地暧mei模样,从他们的话里话外,听着倒像是永德公主和驸马有私情,而永嘉公主是被他们两人合谋害了。

  众人正说得热闹,就看见一个青衣小厮满头大汗咚咚踩着楼梯跑上来,一路还大声嚷嚷:“告示出来了,告示出来了,永嘉公主是受了厌胜诅咒迷失心智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太后已经赦免了她的死罪,令她在宫中修养。”他喘了口气,擦擦头上的汗,老气横秋地说:“好歹命是保住了。”

  众人关心的却不是永嘉公主的生死,有几个性急的已经异口同声地问道:“那驸马呢?”

  不知为什么,一股火气呼得一下冒上来,罗邂把酒杯往桌面一扣,腾地站起来,沉声道:“结账!”他紧紧握着拳头,努力克制自己打*的冲动。

  立即有伙计跑过来笑道:“爷的帐已经有人结了。”

  罗邂一怔,并不张扬,点点头道声多谢,起身便走。小厮兀自眉飞色舞地说着:“驸马自然无事。太后还格外开恩,允许驸马每月进宫探望公主。”

  “哦……”众人极有默契地长吁口气,各自沉默下来,在心里面回味这则消息背后不可言说的暧mei。半晌,不知谁忿忿说了一句,“便宜那姓龙的小子了。”

  轰笑声从二楼散开,街上行人听见都忍不住驻足抬头,打听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店中小二便咬着耳朵将刚才在楼上听来的话告诉相好的兄弟,如此口耳相传,不过半日间便传遍了大半个凤都城。

  罗邂沿着城墙根向北走,一路上酒肆茶馆商铺林立。不时有宝马香车从路上呼啸而过,带起阵阵熏风。更有不知何处歌馆传来丝竹曲乐之声,与街上商贩叫卖声一同和着紫薇门外钟楼上报时的悠悠钟声,一起织出一幅江南温软繁华的帝都胜景。

  行走在其中,罗邂不禁神情恍惚。七年了,七年来时时入梦的故国从来没有改变过。无论七年前那桩血案多么轰动,到如今只怕也没有人记得了。罗家一门三十二条人命,他的父母兄嫂的血,没有在凤都城墙下的青石路面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当年鼎盛一时的罗家就此烟消云散,而凤都,仍然是凤都。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紫薇门。皇城的东南角门。

  紫薇门是仅此于皇城正门天枢门的通道。天枢门只在祭祀庆典的时候才开启,平时宫人内戚行走都经过紫薇门。此处自然是整座凤都城里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一到紫薇门前,顿时不见了刚才城中的嘈杂吵闹,羽林军明光霍霍的戟钺盔甲和头盔上鲜艳怒立的雉羽是这里最鲜明的声色。

  罗邂就站在紫薇门前,汉白玉铺就的空旷广场上,他的逗留格外引人注目。

  当日,他的父亲下狱后,他的母亲就是在这里以头触地而死。而今的汉白玉地面仍旧洁白无瑕。

  一个骑将模样的守卫已经注意到他,招呼过一个羽林郎一起朝这边过来。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骑将绕着打量了罗邂一圈,“一看见我们就跑,肯定不是好人。把头抬起来回答,你叫什么名字?哪儿的人?”

  羽林郎跟着喝道:“说!”

  话声未落,罗邂冷冷眼风扫过去,竟惊得那骑将身上一阵寒意掠过,忍不住后退两步,手扶刀柄问:“你是什么人?”

  罗邂冷冷一笑,扭身就走。那骑将冲着他的背影又喝道:“你站住,别跑。”

  正扰攘间听见有人问:“老王,怎么了?”

  骑将回头见是郎中赵亭初,连忙行礼将情形大略说了一下,又道:“属下见他形迹可疑,想带回去询问一下。”

  赵亭初皱着眉头问:“哪有什么怪人,我怎么没看见?”

  老王一愣,看见自己那手下也正愣愣站在一旁听着,心知不好,回头再看,哪里还有罗邂影子。细密的汗珠立刻就冒出来了,他连连道:“大人恕罪,刚才那人还在的,定是属下回话的功夫走脱了。”

  “没事没事,”赵亭初看来心情甚好,只是笑着嘱咐他下次小心,又拍拍羽林郎的肩膀,脚步轻快地走了。只留下老王一边擦汗,一边狠狠向办事不力的属下瞪了一眼。

  赵亭初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在僻静处等着他的罗邂。他趋上前去,望着罗邂的背影,努力压抑激动心情,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用平稳的声音说道:“四公子别见怪,那些人都是这些年进来的新人,不认得公子,多有得罪。”

  罗邂淡淡说:“不碍事。”

  “公子过江那天属下就收到了落霞关里兄弟传来的信儿,这些天一直在等公子。属下猜想,”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猜想公子定会到这里来祭奠夫人的。”

  罗邂微微震动了一下,苦笑道:“我如今叛国投敌,哪里还有脸祭奠母亲。便是你们,我也无颜相见。”

  赵亭初黯然,道:“公子这又是何苦。若不是先帝他……”

  “赵大哥,”罗邂不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我的私仇,你们都不要穴手。背叛国家的事,让我一个人来做吧。”

  “公子既然叫我一声大哥,还不肯让我看看你长成什么样了吗?”

  罗邂缓缓转过身来,“我还需要大哥的帮助,才来找你的。别的人,你就不要透露出去了。”

  赵亭初定定看着眼前长身玉立,英挺俊朗的年青人,忍不住眼眶发热,“七年了,四公子也长大成人了。越来越像大公子了,只是比大公子当年要硬朗许多,北边……四公子你吃苦了。”

  “这算不上什么。”罗邂淡淡道,刻意不去看赵亭初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的眼睛。

  又感慨了半天,从罗老爷,到三个哥哥,赵亭初将罗邂的父兄们一一感怀过后,才突然想起似的说:“四公子需要属下做什么,请尽管说。”

  罗邂说:“我此次回来是为了见永德公主。”不理赵亭初惊讶的神色,他问:“这个永德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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