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初夏的美梦

  9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这天在飘雨,夏末的阳光和轻舞的雨丝一起洒下来,空气里充满着透亮潮湿的香气。中午,我在学校后门等到许小艾,然后带她去看房子。

  一天前,我在学校论坛的交友版上发了张帖子,说我在离学校步行需要15分钟的新楼区内租有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房屋简易装修,基本家具如床、桌椅、衣柜、电话、热水器、厨具等齐全,但没有电视机,冰箱和空调.现想找人合租.每人每月300元,包水电。限女性,要求干净,不往家里带男人和宠物。房子的阳台上养有很多绿色植物,你可以撒播爱心去照顾它们,植物多长命。

  回帖的人还挺多,却都是反复地问那些乱七糟八的事。我没有耐心去重复说明相同的问题。百无聊赖之时,刷新出小艾的回贴,大致内容是说,许小艾:女,20岁,社科系学生,没有男友,除了音乐无其他爱好。末了,留有联系的手机号码。很有诚意的样子。我删掉这张主题贴,马上给小艾打去电话,约她第二天中午见面。

  第一次见到小艾的时候,我有些吃惊。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白色其实是个夸张的颜色,势必要惹人注目的,尤其是这种纯白纯白的色,天真得一塌糊涂。而那胸口和腰间缀有的蕾丝花边又泄露着某种意外的性感。好比夏日雨后的荷花,清新娇嫩,却也滚动着让人浮想联翩的香汗珠。

  小艾一手打伞,一手拎着只鼓鼓的小旅行包,笑着说,电话里听你的描述还成,我东西少,直接搬进去好了。我伸手帮她拎包,她也不推迟,挨着我的手臂,两人一起走在遮阳伞的下。

  我们一路上也说些话,我告诉她,房子是我高中语文老师在年初新买的,她现在为她老公弃文学医,到另外一个城市进修了。把房子交给我保管。

  小艾偏头看我,有些疑惑。老师?你亲戚?

  我笑着解释说,是老师更是朋友啊,很好的那种。然后继续我的介绍。房子很新,地板和墙壁都很光洁漂亮。不过新楼区还有多数人家在装修,因此粉尘和噪声有些大。

  听到这里,小艾皱眉问道,你受得了吵闹?

  我摇头,补充说,我们的房子是在顶楼,8楼。没有电梯,有个很大的露天阳台,老师养了很多好看的盆栽,这点可以弥补甚至消减噪音的扰人。而且过了下午六点钟,装修工人收工后,你可以享受飘在空中的安宁。

  小艾听者笑出了声,她说,你肯定是艺术系的,表达方式好不常规呢,飘在空中?呵呵。什么概念。

  说话间,我们到达目的地。小艾轻快地跳过楼梯间散乱的沙袋碎石碓,一路跑在我前头。阳光撒满她纤细的背,棉布群摆轻柔地敲打着她的小腿肚。觉得,她该是个极容易快乐也极易不快乐的女孩吧。

  小艾很满意房子。她掏出300块RMB递给我,说,林喜乐?呵呵。今晚开始我就睡在你隔壁了,以后每个月的今天上交房租。

  我接过钱,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我全名?对了,屋子昨晚我打扫过,你可以直接整理东西搬进去。尽量不要往家具上留下什么痕迹,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明白?

  小艾很利索地收拾东西。她的床单被罩枕巾都是粉色系的,牙具毛巾喝水的杯子都是一尘不染的纯白。我总是消极地想这样越是纯粹美好的东西,越容易破灭碎裂。因为我们主观上给了它们过高的赞美和期待,所以越发容不下它沾染一丝瑕疵。我看着小艾取放它们时小心认真的神情,不禁嘲笑自己像个坏心眼的女巫,用阴冷的眼神去定义所有美好。

  小艾从包底掏出她的黑色文胸,对着呆住的我,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女人为什么喜欢穿黑色胸罩。我说我没有。她笑,自己答道,可能因为黑色弄脏了不易被看见,也好清洗。

  这个解释让我无语。不过倒使我联想起这城市各角落布满的“黑衣人士”。他们之所以神秘深邃,原来只是因为他们的污秽或伤口让黑色掩盖了去。

  我叫林喜乐。十九岁。XX师范学院美术系大一学生。从小到现在,我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夏天时候天空湛蓝的海滨城市。每天学校住房间两点一线的往返。表面上单纯如纸的年龄和面容。没有所谓的男朋友,没有人管制,甚至连一场牵强的马拉松似的恋爱也无人知晓。这是多么苍白的存在。

  走进大学校门那一刻,我忽然下决心,我不要再这样孤独下去。我不要再生活的微弱和压抑。我要奔跑,向一切美好的东西狂奔去。美好的,梦想的。比如,那条蓝色纱裙,层层叠叠,柔和轻盈。挂在商业街灯光幽雅的橱窗里,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初夏。我甚至曾想,如果有人明白,能买下它,送给我,我一定嫁给他。

  我把这个想法写在给Dream的邮件里。Dream是我从千禧年开始上网起,就认识的网友。他和我不在同一个城市,却是一样的年龄一样的想法而时常表现的认真和骄傲。我想人是因为相似性同质性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彼此信任的。

  我还告诉他,我已经如愿进了第一志愿报考的学校,开始了崭新的生活。身边全是陌生面孔陌生表情,但感觉很自在。同时也说起同居的小艾。我说小艾是一个可以被我容忍也同样容忍得下我的那种人。她让我感觉亲切。

  我总是对Dream说很多话,细枝末节的事也津津乐道。其实很大程度上,只是我自言自语,他并不回信。因为半年以前的一场我自编自演的恶作剧很深地伤害了他,在我们两人间刨开了一条沟壑。

  那以后,Dream便不再给我写邮件打电话了。只是逢年过节,发来张电子贺卡表示问候。我想这样能知道他一直在那处,也足够了。

  接下来是国庆长假。小艾也是本市人,但她和我一样没回家,七天里都没怎么出门。我们的作息时间和生活习惯很接近。

  每天早起冲完澡,穿着她的白色丝质吊带睡裙,绣花的领口开的很低,依稀可见她单薄的胸。在厨房做早饭,总是白粥煎蛋。中午她煮泡面,往汤里家几片青菜叶。晚上只吃水果。小艾说她懒,而她一般每餐都会准备一式两份。我也懒,便也跟着她过这种清淡的居家小日子。吃饭的时候,我们多少聊会儿天,说天气说校园说同学中有趣的人物说一切无关紧要的事情。

  除了吃饭前后时间,小艾就待在自己房间。我在阳台上练画,有时也画小艾的速写像。透过窗户玻璃能看到她带着耳麦在听歌,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从她手脚点的拍子来看,应该是类似电子舞曲一类的音乐。

  整个下午整个晚上,时间安静流淌,我很享用这种简单。不问多余问题不了解多余背景不尝试多余深入。我们都被要求独立。

  国庆假结束那天晚上,小艾带回一打啤酒。她说,喜乐,为了庆祝我的乔迁之喜,不醉不算数哦。我点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艾的眼睛里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在闪烁,让我无法拒绝。于是也光脚坐在地板上,开始举瓶。

  小艾说得放点音乐。她选听陶吉吉的歌。也是我喜欢的。我们爽快地干了半瓶。小艾说屋里太闷,上阳台。我们把装啤酒的箱子整个挪到阳台上,提着酒瓶,靠墙蹲下。一时间无语,各自闷闷灌酒。

  女人喝酒之前往往有点什么心事,大口大口喝酒。喝了酒勾引出更多的什么事,新的旧的,一般都是郁闷的,就更大口更大口地喝酒。末了,使劲说话说自己也不懂的话。

  小艾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的第一个问题是,喜乐,你还是chu女么。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先哈哈大笑起来,转头看我,并在我脸上狠狠捏了一把,说道,瞧你的脸干净的,怎么可能经历过男人。

  我没吭声,下意识地拢了拢胸前的大把头发,仰头往喉咙里倒酒。

  小艾接着说,喜乐,你不懂的。把自己那么完全交给一个男人是很痛的。真的。身体痛心里也痛。他骑在我的身上,面无表情,他只会去得到,从未想过承担。来的那一时间里,他喊出了我妹的名字。小艾开始哭,她躺在了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她的白色睡裙已经潮湿肮脏。花朵伸出柔嫩的身体去迎合无情的车轮,只能孤独地无力地看自己破碎。

  我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要怎样接话。我想告诉她,我懂得这种随时发作的无助和空洞感。是缺乏安全感。

  小艾的声音低下去,她说,喜乐,来,你躺我身边来。我是这样喜欢你。喜乐,你的沉默让我觉得安全可信。不说话的,不会骗人。

  我的眼泪再没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我把四五个空酒瓶踢得东倒西歪,仰面躺下。我的手背、胳膊上开始起红疙瘩,刺刺的,痒的厉害。是太久没喝酒,身体又对酒精过敏了。我睁眼看到满天的星星,宝石一般地耀眼着,和童年在露湿的阳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轻着声对小艾说,你一定是深爱着,才会如此甘心忍受。让他快乐,自己背后流泪。然而我也羡慕你。可以勇敢地爱明确地痛,清醒着失去。可我,却从最开始就一直只能莫名其妙地看自己下坠……

  渐渐听不到小艾的抽泣了。她累了,沉沉睡去了。

  早晨的阳光把我的眼睛晒得生疼。我摇醒小艾,赶紧收拾现场。两人仿佛谁都记不得昨晚发生做的事说的话了,洗澡换上干净衣服,匆匆赶去学校。

  这是一所挺有历史的老校。校园很大,树木长得十分茂盛。进了校门口,我和小艾便分两个方向走了。我的美术系教学楼在学校东边,楼房比较陈旧,有几堵墙牢牢爬着好几层藤本植物。夏天时候一起风,远观容易产生错觉,以为是墙有了生命而正绿涛波动。冬天就比较苍凉,深褐色的干枯藤条交错,灰暗的墙体上裂缝遍布,担心它随时倒塌。

  我奋力抬着我的厚重的画板画架,走在被阳光切割得像碎花地毯似的林荫小道上。忽然面前迎来一个男生站定,他说,林喜乐,我来帮你扛。他的口气不容我提反对意见。于是我把画架给他拿,自己夹着画板走在后面。

  认识陈曦是在初中一年级。我们一直做着普通同学,我是这样认为。初中毕业大家最后一次聚会大哭大闹后,我以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后来居然高中又是同班,他坐我后桌。到高二文理分班,他是理科生,那以后也很少见着了。现在居然又成了校友,不得不使我怀疑他早有预谋。

  在这个校园里,第一次发现到他是在9月军训的最后一天。下午要进行阅兵检查,教官很抓紧最后半天时间进行魔鬼式训练。顶着毒辣的太阳,我的双臂双腿机械地重复动作,只觉汗都流尽了,口干头晕,一下身子软了,什么意识都没了。被同学七手八脚地弄到树阴下喝水休息。我惬意地眯着眼睛看别人走来跑去蹲下卧倒。又有人被扶出方阵,稍近点看出是个男的。我正鄙视着一个大男人还坚持不住呢,那男的居然生龙活虎地蹦跳到我面前,声音洪亮地说道,林喜乐,是我,陈曦。他背对着阳光站,光线太刺眼,我有点不敢确认,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招呼他。这时候连长出现在他身后,以他装晕为理由,罚他大中午在烈日下站三十分钟军姿。

  我不愿意遇见他,或者说是我不喜欢在新环境里遇上熟悉的旧目光。它们会提醒我记得过往时间里的混乱不堪。令我羞愧得不知该如何摆放新的我。所以再在校园里发现他的身影,我一定绕道跑了。但偏偏有些时候非要碰上,比如今天。

  有的时候我会被吓一吓。原来认识陈曦有六年之久了。而且这个时间还在延长。有意无意,我们成了彼此成长过程中一个眼熟的角色。司空见惯。会不会突然某天失了联系,反倒不习惯要感伤。

  然而今天正在拥有的我们是不会预测到明天可能的失去,所以珍惜无从做起。

  把东西扛到画室,陈曦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随意翻看我的画。我只是低头调整画架。不适合的两个人呆一起,便是无话可说的尴尬。陈曦走近我,伸手。我动作很大的躲开。他很不自然地收回手,解释说他只是想帮我把头发撩开。我盯着他看了会,拢拢斜扎在左耳后的发束,说,没事,我先走了。陈曦跟上我,连连道歉之后,他小心问道,喜乐,这个发型跟了你六年了。你在坚持什么。

  我站定看他。想起许婷曾经不止一次问我为什么不接受陈曦。我知道陈曦是个好学生,一直在关注我。可是他们这样平安长大的孩子,根本无法理解真正的爱、付出和生活。他们眼里只装得下漂亮的外表和华丽的前程。

  当晚我去弄了头发,跑到离学校很远的一家店去,把及腰的乌发染了亚麻色,还烫了大卷。花去4个小时的时间,就那么呆坐着,直到椅子和小腿之间结了蜘蛛网。原来从头做起是一件如此累人的工程。在他们又蒸又吹又冲又洗的多番折腾后,一头海藻终于练成,覆盖了我几乎整个脖子和前胸后背。

  我需要新开始新态度。我需要拿什么外在的改变来标榜新生。<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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