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重振河山（10）
第一百四十章</p>
两个山匪互相对视了一眼, 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不可置信的震惊。</p>
孙尚谦笑容抑制不住的得意，就连面颊痦子上长出的一根毛都跟着他面部肌肉的运动微微颤抖着，表达出充分的喜悦和满足。</p>
“不是侥幸读些医书吧, 让你把前边儿几个都蒙对了！”孙尚谦干脆找了个条凳坐下，戴翘起了二郎腿，“结果竟是连羌活都不认得！”</p>
看他的样子，是打算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等着宁馥立刻收拾行李走人了。</p>
山匪们鸦雀无声。</p>
老孙是个傻的。</p>
这可是大家张灯挂彩娶的媳妇, 是二家的救命恩人, 是白马寨新立的侦查排的头儿！他要是知道宁馥的这几重身份，可不敢这么跳腾！</p>
可是……</p>
难不成，宁馥真的不会多少医术？</p>
在山匪们心里头, 并没有什么中医西医的分界，更不了解医学体系的不同。他们只看谁能治好病，谁能辨出药来, 谁就更像个医生。</p>
宁馥会缝人, 可却认错了一味药。</p>
老孙虽然平时不一定看得好病吧，不仔细想想，好像他开的药也没把谁吃死过。</p>
人群中又蔓延开一阵窃窃私语。</p>
也有几个在这短短几天内彻底被宁馥收了心的，用凶恶的眼神瞪视着孙尚谦。</p>
要是他们, 立时反悔又怎样？！就算打了赌，只要你拳头够硬, 脸皮够厚, 不认就不认！</p>
孙尚谦翘着二郎腿，还要催促几句, 便听那宁馥开了口。</p>
语气平静，没有半分起伏。</p>
“孙先生确定自己没将字写错？”</p>
孙尚谦闻言便要跳脚——他虽然读书不多，做这个大夫也是为了生计, 根本没什么悬壶济世的理想，但生平最爱装个文化人。</p>
他这名字就是自己改的，从前他的本命也是一样的读音，不是“上签”两个字。</p>
他那迷信的父亲在他出生前跑到庙里求签，签文是“出将入相，身心俱正”八个字，据说是上上签。</p>
于是他就得了这个名。</p>
但后来他家几遭变故，他独身一人流离失，成了江湖游医，这“孙上签”的名字确实少了几分文化人的气运，影响他塑造世外高人仙风道骨的形象，以就被他自作主张地改掉了。</p>
可以说，老孙最恨的就是别人攻击、内涵他没文化。</p>
宁馥这一句话可算是戳了他的心窝子，孙尚谦猛地跳起来，刚刚胜利者的那份儿自得也不要了，“你说谁写错？你说谁不识字？！手下败将还敢饶舌？！你少在哪里装淡定，今天就是说破天去，这羌活也是你没认出来！”</p>
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直喷。</p>
宁馥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离开老孙的喷溅范围，淡淡补了一句，“孙先生识字，这很好。那么不知，孙先生能否为大家讲讲这羌活和独活，到底有什么区别？”</p>
孙尚谦牙根都痒痒，愤愤道：“什么这个活那个死的，难不成是你输了不认？！”</p>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p>
——明明发出挑战的是他，获胜的也是他，怎么反而被这个年轻女伢一句一句步步紧逼，倒显得是他气虚理亏一样？！</p>
宁馥道：“在侦查排之后，我正要向大当家的要些人，办一个战地救护班，刚好，今天孙先生也回来了，寨子里人又到得这么齐，也可以简单同大家讲讲。”</p>
她完全是没把孙尚谦的愤怒回事的态度，让孙尚谦破口大骂。</p>
宁馥皱了皱眉。</p>
一旁的潘大刚等人早已摩拳擦掌，按奈不住，——二话不说，上去两个力气大的，直接将又是跳脚又是骂街的孙尚谦绑了。</p>
不光绑了，嘴里还给塞上了食堂做饭抹桌子用的烂布。</p>
把孙尚谦气得双眼暴突，嘴里却“乌鲁乌鲁”地再吐不出半个字来。</p>
人群中有人倒吸气。</p>
也有人或心存疑虑，或愤愤不平。</p>
孙尚谦毕竟在白马寨待了好些年，和众山匪多少有点香火情。</p>
几个原想报名侦查排的，此刻眼睛珠子都不错神地盯着站在院子中央的宁馥。</p>
他们都在犹豫。</p>
谁都不知道这位本领通天的压寨夫人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什么性格。</p>
宁馥不理会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就站在扭动得像个大虫子一样的老孙旁边，言简意赅地给一众山匪讲了讲独活和羌活的区别。</p>
独活实际上是当归的干燥根，颜色一般是外层黄棕色，向内渐变为灰黄色，有一股特殊的香气，可以用于治疗风寒感冒、腰膝疼痛。</p>
羌活是背翅芹的干燥根，颜色大多是黄白色，有香气，味道苦辛，可治风寒，也可治风湿痹痛。</p>
若用最直白的功效来区别，那就是独活擅长治下半身的风湿病，羌活擅长上半身的。</p>
恰恰独活和羌活的外形有些相似。</p>
有山匪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恍然大悟：“弄了半天！原来是老孙你叫人家卖药材的给坑惨了啊！”</p>
这独活和羌活两样药材虽然长得像，价格可要差得多了。</p>
正经的羌活，要比独活卖的贵四五倍。</p>
只要大致一算，就知道药材商拿独活混充羌活，赚了孙尚谦这位白马寨头号大夫多少冤枉钱。</p>
一旁的孙尚谦扭动得更厉害了，眼见着众人对宁馥的话已信了八成，他心中又是焦急愤恨，又是忐忑不安——</p>
难道……难道他是叫那昧良心的给骗了？！</p>
宁馥脸上依旧带闲适笑意，一抬手，取下了孙尚谦口中的烂抹布——</p>
课讲完了，现在是答疑时间。</p>
孙尚谦的口舌一获得自由，立刻就大嚷道：“你、你胡说八——”</p>
一个“”字还没说完，只见宁馥抬手如电，下一秒，便觉得口中多了样什么东西。</p>
孙尚谦来不及反应，险些咬到舌头。</p>
不等他将那东西吐出来，便听宁馥笑问一句：“麻不麻？”</p>
孙尚谦也不知怎地，下意识地就嚼了一下嘴里的东西。</p>
“呸、呸呸！”</p>
他脸扭曲着，一口接一口地往地上吐口水。</p>
围观的山匪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p>
宁馥微笑，“最后补充一点，这独活和羌活的区别还有一点，方便分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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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活麻舌头。”</p>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轰然地叫起“好”来。</p>
什么叫两级反转！</p>
山匪们一哄，又将赌约提起来了。</p>
“老孙，这输赢可怎么论？”</p>
“改日弟兄们找机会给你绑了那药材商来，给你找回场子！不今天这个响头，你是不是当下就给人家兑现了？”</p>
“磕不磕？！磕不磕？！”</p>
老孙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p>
他知道今天是怎么也逃不去了。</p>
除非……</p>
除非这宁馥还有几分文人的做派，能不那么得理不让人……</p>
大家都是知书识字的，怎么能和这群山匪一般，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下跪磕头的？</p>
他目光投向宁馥，其中暗含的期待已经快要满溢出来。</p>
现在，就只要宁馥说一句“算了”，他今日的面子，就算还没彻底砸在地上。</p>
宁馥很完美地接受到了孙尚谦的脑电波，然后微微一笑，无视了它。</p>
她淡淡道：“如果孙先生愿意留在急救班从头学起，这赌约可以容后。”</p>
这意思也很明了。</p>
要么，孙尚谦从头开始做宁馥的学徒，什么时候老老实实学出师了，什么时候这个赌约就算作终止；要么，就现在跪下，乖乖把这个响头磕了。</p>
孙尚谦此人，若说杀人放火，他是没有胆子的。</p>
但庸医害人，不戳在他最痛之处，他永远不知悔改。</p>
孙尚谦咬了咬牙，“我愿意加入你那个班！”</p>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老孙这就怂了！怂了！”</p>
孙尚谦憋了一肚子的火，还没等他前脚走出院子呢，后头就听许多山匪忙不迭地问，这“战地急救班”怎么报名，有什么要求，要做哪些训练……</p>
那语气，别提多热切了。</p>
他回去在屋中闷坐一宿，气得晚饭也没吃。</p>
——有人告诉他，那女人竟然是大家新娶的压寨夫人！</p>
怪不得，怪不得！</p>
原来是有了大当家的撑腰，这么嚣张！</p>
打不，他跑还不行吗？！留在这里参加那什么急救班，迟早要被宁馥折腾死！</p>
想到此处，孙尚谦立即收拾了包袱，悄悄摸摸地就想下山去。</p>
就算能在这儿学本事又有什么用？他的脸都丢尽了，日后在白马山上，谁还能客客气气称他一声“孙先生”？</p>
江湖游医，招摇撞骗原也是他孙尚谦的老本行了。</p>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p>
但孙尚谦还是没能走成。</p>
他原想半夜偷溜，哪想到，刚从东南角一处平时不怎么走人的出口出去，就迎头撞上了一支队伍。</p>
荷枪实弹，一支剿匪的队伍。</p>
队伍有七八十人，趁夜偷袭。</p>
孙尚谦打扮得就像个偷地雷的，没走出几步就被这些人捉住了。</p>
孙尚谦也知道了这些人的来历。</p>
——无他，他看见了一个前些天还与自己在松涂县城一起喝花酒的家伙。</p>
那人是松涂县郑家的护院，时他们臭味相投，对方还无意中夸耀，他们家发了一笔大财，不但做买卖赔的本钱回来了，就连少爷都新添了几个可心有趣儿的小妾呢。</p>
现在，那人的刀就架在孙尚谦的脖子上。</p>
这群人是疯了吗？！</p>
郑家怎么会有这么多带着汉阳造*的正规军？！</p>
——在孙尚谦的眼中，能带木仓的，就已经算是正规军了。</p>
他的心脏砰砰乱跳，眼珠四下乱转，脑子里疯狂地打着如何脱身的算盘。</p>
但一切都只是徒劳。</p>
他只要微微一动，那翻脸不认人的郑家护院就拿刀在他脖子上一顶。</p>
这一下子，就在他的脖颈上豁开一口子。</p>
吓得孙尚谦腿立刻便软了。</p>
他被当做人质，带着走在最前头。</p>
这些人看来是对山寨很熟悉的，几乎没费什么事，就从最外层摸进了寨子里。</p>
甚至有人在队伍里悄悄聊天。</p>
——盼着这一次“剿匪”后，每人分到钱后能去吃上几顿好的。</p>
孙尚谦心中阵阵绝望。</p>
他知道，不论这些人是不是冲着“剿匪”来的，他反正是跑不掉了。而且一旦他失去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肯定会直接成为刀下冤魂。</p>
漆黑的深夜，下里只有草丛中的虫鸣，放得极轻的脚步，和孙尚谦自己激烈而绝望的心跳。</p>
下里骤然亮起火把。</p>
孙尚谦猛地抬头，拼命地推开挟持他的人的胳膊，顾不得脖子上鲜血横流，厉声尖叫——</p>
“救命啊！！！”</p>
“救命啊——有敌袭——！！！”</p>
他充满恐惧的瞳孔里，映出闪烁的火光，也映出在下一瞬间便带着烈烈风声，朝自己面门而来的利箭。</p>
二年9月中，天气还很热。</p>
的松涂县外白马山中，发生了一场以逸待劳，以弱待强之战。</p>
白马山匪寨大胜。</p>
白马山的山匪们，也第一次见识到了规范化军事训练的威力。</p>
但他们很快就惊恐地发现，他们的压寨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战场的最前沿去了！</p>
从大家二家到潘大刚等人，全都吓得目眦欲裂。</p>
且不说现在宁馥已经是整个寨子的宝贝，就说大伙对她的定位，套用到后世的游戏中，那就是妥妥的脆皮法师/奶妈啊！</p>
这冲到前头去，刀锋木仓子可都是不长眼的，刮破一点油皮他们都心疼啊！</p>
不等白马山众匪冲上去保护，便见他们的脆皮法师/奶妈已经从地上“捡”起了一个人。</p>
她单手就能把那男人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抽空夺木仓、连击、掷木仓、换刀、劈人。</p>
系列动作。</p>
数名敌人应声而倒。</p>
回神来时，她已从激战中抢下个受伤的白马寨山匪。</p>
杀伤敌人七八个。</p>
被宁馥“提”回来的是孙尚谦。</p>
——他身上背着个小包袱，里头是这些年积攒的全部身家，搭扣系得死紧，倒是给宁馥提供了个方便的提手。</p>
孙尚谦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般，一时间竟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地抓着宁馥的肩膀，一直到被带到安全地带，这后知后觉地觉得火辣辣的疼起来，一个劲儿“哎呦”、“哎呦”地叫唤。</p>
白马寨本就有准备，就连紧急救护的土制急救包都准备了不少。</p>
宁馥给孙尚谦脖子上的伤口做了包扎，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p>
他的就地一轱辘，直接从坐着变成了跪着。</p>
“哐哐哐”就是三个响头，磕的头晕眼花，额角也留下血来。</p>
“救命之恩，我孙……”</p>
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话还没说完，就只看见宁馥的衣角在前方一闪，人已经冲得远了。</p>
“我孙尚谦无以为报……”他低声把后半句说完。</p>
几个银元从他的包袱里滚出来。</p>
趁着大家不注意，他赶紧把银元塞了回去。</p>
白马山这一仗，轻重伤员二十人，没有死亡。</p>
轻伤里头还有一个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阵仗，太激动了枪托砸伤了脚指头，另外几个是冲得太前跑得太快，失足掉了自家挖好的陷阱里。</p>
对方扔下了十来具尸身，跑了十来个，剩下的全做了俘虏。</p>
他们实话也说得很快。</p>
——不说也不行，松涂县就这么大点地方，哪怕是山贼，落草前也是识得几个人的。</p>
这波人实际是两队人马凑起来的。</p>
一部分是的郑家的护院，另一部分则是县上的保安团。</p>
很好理解，“合作共赢”的事。</p>
郑家干了亏心事，听说宁家那个被推下山崖的小丫头居然还活着，自然无法安寝，思来想去还是派人上山，想要灭口。</p>
哪想到郑家派上来的人没能得手，还惊动了整个白马山匪寨。</p>
最后干脆和保安团达成了交易。</p>
——郑家要宁馥死，友情提供已经摸清的山寨情况，保安团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地打着剿匪的旗号，来做了郑家的雇佣军。</p>
谁想到，买卖没成，把命还搭上了！</p>
俘虏都被带到了校场上。</p>
他们都被粗麻绳牢牢捆住双手，一个跟一个地栓成一串，一个都别想乱跑。</p>
这些人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各个沉默着，如丧考妣。</p>
白马山是什么地方？</p>
——这可是匪寨！</p>
剿匪这事儿，不是你整死我，就是我整死你！</p>
山匪可不是和你讲规矩的人，没有那一套不杀俘虏的理，更何况，还是他们先摸到了人家的老巢里，打算对人家赶尽杀绝。</p>
易地而处，必然要斩草除根。</p>
他们都是受雇而来，不为吃一口饭而已。</p>
他们这群人里头，有郑家的家丁，也有保安团的小兵，也有带队的小头目。</p>
这年月生存不易，给人看家护院、在保安团当兵做炮灰，都是一样。</p>
不是找个不易倒的靠山，做一条乱世家犬而已。</p>
白马山的山匪们也全数到了。</p>
他们兴致勃勃，刚刚完胜一场大战的热血还未消退，只觉得自己还能以一敌、以一百！</p>
甚至好些没能亲手斩杀一两个敌人的，吵闹着要那这些怂货试试手。</p>
这群王八羔子，他们白马寨不是想消停日子罢了，他们偏要来找事，以为牙口好就能啃下硬骨头？!</p>
他们的战意沸腾，校场上的俘虏无不瑟缩。</p>
但宁馥提出的下一个“活动内容”，一次让山匪们对感到迷惑。</p>
那是一个他们从来没听过的词儿——</p>
“啥是个诉苦大会？有啥可说的，大伙不都是那点儿事嘛！”</p>
“是啊，这有什么意思？大家都一样。”</p>
“我听夫人说，这、这叫什么阶|级教育？”</p>
……</p>
“什么叫阶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