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番外(中)

  一天夜里,就在他以为他会这么死在阴湿的牢狱中时,却有个黑影推门入内:“项王要定都彭城,全军东迁,现在外面兵荒马乱,你快随我出来。”

  他听清了,这是陈平的声音。

  再一次见到圆月和阳光,他真想大吼出声。

  他在旷野中骑着胯+下的坐骑奔跑着,汗流浃背,却感觉好像重生了一样。从此以后,他还是韩信,那个愿意为了扬名而忍受胯+下之辱的天下奇士。

  从此以后,过去的种种,一切一切,都让它们随着割面的烈风散去吧……

  重来,一切需要重来!

  大风灌进他单薄的袍袖,冰冷的贴在身上,却无法浇灭他心中再次燃起的烈火。星空下,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能再次握住了自己命运的咽喉。

  他在汉王进汉中之前,赶到了汉军中。张良不远数里,去迎接他,他跳下马去,远远望见张良站在那里的清越身影,一如初见的淡然温雅。

  张良快步向他走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走,我带你去见汉王。”

  他轻轻落了手,只是笑道:“若得我韩信扶持,倒还要看他当得当不起。”

  张良也笑了,脸上欣慰:“这才像是你。”

  他拒绝了张良的引荐,却自己在汉军中谋了职位,也许,这是他再次重构人生中,不可缺少的高傲与尊严。

  汉王的丞相萧何似乎注意到了他,常常在无事的时候,来找他相谈。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萧何于汉王,倒是有些像范增于项王了。他们都是主公身边最近的谋士,都看重他……只可惜……

  他甩开纷乱的思绪,拉开帐子,走进夜里。

  汉中的夜似乎和中原的夜并不相同,似乎更加清晰,更加广阔,能让他去思考更多。

  已经好几个月了,萧何也曾经说想向汉王举荐他,可是他仍是拒绝了。已经错过一次,他如今不会轻易地将自己卖给任何人。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这个汉王,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汉王的臣子……

  但是他却在考察的时候发现,汉王的军中,多是贪图富贵的投机客。他们没有忠心,对于汉王没有敬仰,所作所为只关乎“利益”二字。

  这和项王太不相同了,项王的部将们尊敬项王爱戴项王,上战场愿为了项王而死;而汉王的部众,每一战役,逃走的就有很多。

  他想,这并非是取天下最佳的军队。他本以为汉王多善治军治国,却不想来到汉军中一看,却是勇武缺失。这么看来,以后的天下所归,还是两说。汉王的帝王之路,也是曲折。

  若是……汉王能用他,并如他设计的那样行事,才有大的胜机。若是不能,汉王也非帝王之选。但若是要一个主公对一个臣下言听计从,还是太难了,至少以他的经验来说。

  他思虑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决定,去其他诸侯王处看看,有没有符合他心中理想的主公。

  他连夜走了,随着那些三心二意投奔汉王,见汉王封地汉中偏鄙又弃之而去的投机客们一起,骑着马想东奔去。

  相似的一刻再次发生了,但这次来追他的,并非是逮捕他的士兵,而是气喘吁吁的汉王丞相,萧何。

  “韩连敖,你这是往何处去?”萧何平顺了呼吸,终是开口道。

  “天下之大,自有留我之处。”

  “唉……”萧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你如此孤傲不群,在下看,这天下,只有汉王的胸襟,方能容下你的才华……”

  他微微一笑,只是道:“萧丞相,您已向汉王举荐过我了罢,他不愿用我,又奈之何?”

  萧何叹了口气:“你跟我回去罢,我再向他举荐你一次,若是他还不用你,我跟你一起走,如何?”

  他怔住了,他没有想到,一国丞相为了挽留他能做到如此地步,深夜来追,还说出这样的话语。

  就这样,他跟着萧何再次入了汉军的大营。

  几天过去,却全然没有消息。

  有一天,他听见众将议论纷纷,说是汉王要拜大将军了,他心下挑眉。他从来是一个自负的人,自从离了项王的军营,他的本性渐渐地张扬了起来。隐隐有种感觉,这个即将接受敕封的,汉军中最高军事统帅的职位人选,便是他,韩信。

  他自然不会跟别人说,却见四处都有人在暗暗猜测,这个大将究竟是谁,会不会是自己。甚至还有两个武将为此大打出手。

  他沉默地在一边看着,看着汉王选定了日子,看着汉军中架起了高高的圣坛,看着汉王斋戒沐浴……

  他一直观而不语,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使他变得沉默而寡言。

  直到汉王在高台上宣布那个将要成为汉军最高统帅者的名字时,他这才缓缓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四周先是安静极了,然后又响起如潮水般的窃窃私语。他面无表情地沉着向前走着,没有狂喜,没有惊诧,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万人的瞩目下,他登上了高台。

  似乎能量在他身周汇集,仿佛历史的门扉在这一刻打开,他终于知道,他要名闻天下了,他要让诸侯们闻风丧胆了。

  项王……不知道项王知道了这件事,会作何感想。思及此处,他的嘴角不禁挂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有些寥落的笑意。

  在高台上,他第一次近处看见了汉王。汉王看起来比项王要大许多,也许二十岁,也许更多……汉王的脸上,已有了风霜的皱纹,自从他上台的那一刻,汉王的目光就一直锁在他身上,而在此同时,他也在暗暗打量汉王,汉王眉间开阔的豪气,似乎能将人心中所有的阴霾驱尽。

  他在汉王面前跪了下来,在万千汉军将领面前,宣誓效忠汉王。汉王笑了,有些急促地从最高的阶梯上赶下来,似乎是想将他扶起,结果却在中途绊了一跤,礼服的帽子也歪了,台下响起轰然的笑声。

  汉王不以为意地快速整了整衣襟,又扶好了高冠,再次赶到他的身旁:“我得韩卿相助,甚慰。”他看着汉王略有狼狈的身形,露出了久违的,真心的笑容。

  和多少年前一模一样的话语,却在他心中激起了不一样的涟漪。

  多少年以前,他为了项王的那句话,愿为项王出生入死。

  多少年以后,他为了汉王的这句话,愿为汉王建功立业。

  那夜晚上,汉王邀他夜谈。汉王脱去了礼服,穿上布衣,更像一个年长的兄长。汉王拉着他手的样子,汉王给他倒酒的样子,汉王请他入座的样子,像一个认识了许多年的朋友,没有丝毫他曾经那么熟悉的,举手投足贵族气中暗藏的那种礼贤下士的味道。

  汉王坐在他的对面,盘着腿将酒推到他的身前相请:“丞相,总是在我面前念叨你……今天见你,我还真有些惊讶,没有想到盖世雄才,竟如此的年少……”

  他看着项王的眼睛,只是道:“如今和大王你争夺天下的人,岂非项王邪?”

  汉王叹了口气,道:“然。”

  “大王自料勇悍仁彊,与项王相比,孰强孰弱?”

  汉王默然良久,方道:“我不如项王。”

  他跪坐在塌上,给汉王行了一个拜礼:“臣亦认为大王不如项王。但臣曾侍奉项王,臣如今向您说说项王之为人。”

  说着他站了起来:“项王在战场上喑噁怒目,万人都会心胆俱裂。但项王不能任用贤者,却听信谗者计谋,所谓匹夫之勇。”

  “军士有疾病,他为之涕泣而分予食饮。可别人立功当封时,他却舍不得将功劳让给部将,所谓妇人之仁。”

  “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但他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此乃失策一也。项王有背义帝之约,分封诸侯,天下不平,此乃失策二也。项王征战,所过之处,无不残灭,坑杀秦卒,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此乃失策三也。有了这三项失策,再广大的疆域也会破灭,再强壮的军队也会羸弱。如今若是大王能反其道而行之,任天下武勇之将,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

  “大王入关,秋毫无犯,除秦苛法,约法三章,秦民无不翘首以盼大王。”

  汉王听后,沉默了半晌,抬眼诚挚望着他道:“萧何曾数荐你于我,我恨不早听萧何之言……如今,相见恨晚……”

  从此以后,汉王对他言必纳,谏必听。

  汉王见他少了衣裳,便将自己的王服送给他。

  汉王见他饮食不多,便每用膳,都让人将菜多做一份,送到他帐中。

  汉王见他没有马匹,亲自将汉王的銮驾给他做车马。

  他心中最干涸的地方,似乎被汉王一点一点地熨平了。最黑暗最无助的自卑和彷徨,对命运埋藏在心里的迷茫,也渐渐地被汉王一点一点地解开。

  汉王年纪已过五十,笑起来,总是让人心安。

  就连张良都来跟他说:“我跟着汉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汉王如此对待臣下……汉王待人,本从来是呼来喝去的……”

  那天夜里,那就要率军出征的晚上,他坐在最高的高地上,吹着清冷的风,想要看尽天下。

  身后却搭上了一件披风,他回首,却原来是汉王。汉王,这些天的相处下来,于他来说,已是兄长一般的人物。汉王关心他,总是给他衣食,汉王欣赏他,总是喜欢听他宏论。

  汉王在他身边翻身坐下:“冷么?”汉王问他。

  他笑了笑:“明日,臣便要帅着汉军,为大王建功立业了。”

  汉王也笑了:“天下苍茫,我得你,是天意。你助我,也是天意……”

  他垂首:“大王天命所归。”

  汉王拍上他的肩膀,望着远方道:“你在外面,只有个大将军的职位,有些事情你仍无法一人决断,我再给你加封一个汉左丞相……”

  他闻言微怔,心中不知涌起些什么,原来,他竟是如此被信任。上古的齐桓公待管仲,也不过如此。

  他翻身跪拜:“臣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他率军出关,从此建立了前无古人的功勋。

  他挥师东进,以五万之众,举兵东出陈仓,连连以少胜多,定三秦,出关,收魏、河南……韩王、殷王皆降于他的军前。

  他不断地打败各路诸侯,让曾经臣服于项王的人臣服于汉王,让曾经项王的部属变成汉王的士卒,让曾经是项王的地盘变成汉王的地盘,

  从此,他的名字,超过了那个有韩国王族血统的韩王韩信,名闻诸侯,响彻天下!

  最后的兵锋所向,直指楚国。

  让率军前去击楚,却闻西楚霸王早已领军亲自去战了汉王。汉王战败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来,他忙率着部众,去和汉王的残兵败将回合。

  还没有遇到汉王,却收到了一封信函。打开的时候,他微微皱了眉,手中不禁轻颤——“某邀韩将军,会猎荥阳。”

  放下战书,他便

  命人布好了军阵。

  果然,不久楚军开至,便在十里之外,帐前有人叫阵。

  他披甲挂帅,策马而出,两军整肃的对阵前,他看见了那个早已被他埋葬在心里的人。

  那人周身铠甲,便如初次军中相见。

  那人还是之前的样子,英俊的棱角,慑人的眼神,只是目光中的满是疲惫。他策马过去,和项王在中军的旷野中,隔着一匹马的距离,相望。

  却不想项王看着他笑了:“你帮某扫平了天下的诸侯王,如今,某只要能打败汉王一人,便能得天下。”

  他静静地道:“项王得不了天下的,只有汉王能得天下。”

  项王朗声大笑:“汉王率众二十余万,某适才用三万人便冲得他丢盔弃甲,抱头鼠窜。”说着项王上前一步,离他很近,他却后退了一步。

  “汉王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舍命效忠?”

  他并没有舍命效忠汉王,他只是为了报答汉王,也借着汉王,为自己建立功勋。曾经舍并效忠的人,就在眼前,可是别人不稀罕,那也没有办法。

  “汉王待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

  项王脸色阴郁,没有说话。

  他永远不会知道,项王本该率军回彭城,如今却要绕道荥阳来会他的原因。

  他永远不会知道,项王虽然之前对他起意时心中并不明白,如今却明白了。

  他的离去让项王不适,那天便又屠了许多军士;他名扬天下,项王的脾气日益暴躁;他终兵锋所指,便是楚国,项王皮甲上阵,急来应战。

  自从他走后,项王的身周,不再有那双倾慕的眼神追随,不再有那个俊美如鬼的少年。

  项王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身边的美人虞姬,之所以能在万人中牵起他内心的悸动,只是因初时的一瞥太像。那女子的风华,太像他了。

  有些事情刚发生时,自己不愿意承认;终等到不得不承认,却已覆水难收。

  他举起了令旗,早已设下了疑兵,那一仗,他智取楚军。

  他只记得项王最后对他说:“汉王狡诈,你以为他是真心待你么?他对草莽之人,便装出不拘礼节的模样;对张良之流,又装出从谏如流知人善用的模样;对你,他便装出信任有加的模样,其实汉王心中,第一防着的,便是你。”

  他微微皱了眉:“项王呢?可惜项王,在天下面前,连装也不会。”

  他率军和汉王会合的时候,汉王满身的狼狈,樊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汉王。他心中不由得一阵火气,这些战将,难道都是吃干饭的么?怎么汉王的几路大军,只有他连战连捷,其他的军队,屡战屡败?

  汉王虽好,可他却渐渐有些羞耻了,他耻于和汉王手下这样一群乌合之众为伍。

  不久,他又率军连破魏、燕、齐。

  魏相彭越臣服,燕王臧荼臣服,齐王被杀。

  他身边的近臣都说,大将军为汉王定天下,汉王当以王爵封之。他颔首微笑。

  可是等待了良久,却没有等来汉王加封的诏令。他已早已不是那个过去的韩信了,岁月早已涤荡尽了他曾经的青涩。他略一思忖,便连着自己和魏相彭越,一起上了请封王爵的奏折。

  他要看一看,汉王,到底是不是一个能跟他共分天下的人。此举,意在试探。

  他还在信中埋下一个伏笔,上面写着,求封韩信为假齐王,dai理齐政。

  很快等来了汉王的回信,汉王说,瞧你出息的,还做假齐王?我封你当真齐王。

  他放下了心来,他没有看错。

  若是他请封假齐王而准,说明汉王并非真心想封他,曾经的善待,也都是虚假。他也不必顾念情意,便能择机而反;若是汉王封他为真齐王,他便知道,汉王是真正胸襟广阔的帝王。

  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汉王接到他请功信函的那一刻,破口大骂。

  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张良在汉王身边急急地踩了汉王的脚,汉王这才回神,又继续骂了一阵,却是骂他没出息,怎么想当假齐王呢?该当真齐王才是啊。

  成为了齐王后,他已决意辅佐汉王,但汉王请他发兵垓下的时候,他仍是犹豫了。

  这是原本,不是一件该引起犹豫的事。

  一下子许多思虑都涌到了他的脑中……

  项王……他将项王逼上绝路,项王会死么……

  项王死了……这天下,他再征战,又有什么意思……

  项王的霸业消逝湮没,他年少的梦,也会跟着死掉,就好像埋葬他自己……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突然涌上的情绪,是什么。

  斩乱纷杂的思绪,他有些愤怒于自己的情绪,而唯一能斩断这些情绪的方法,就是率军前去,绞杀项王。

  杀了项王……也许,他就不再会苦恼了吧。

  不仅不会苦恼,天下的威名也会随之而来。他韩信的名字,将会驰誉丹青。

  他会成为协助汉王定天下的第一功臣,同时,他也将报答汉王的知遇之恩。

  想到这里他的心境又开朗起来。他整军,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垓下,他的兵马将项王围困,他教给所率的齐军项王最喜欢唱的楚歌,去瓦解项王的斗志。

  项王站在楚军的营外,如今他已兵少食尽,璀璨的双瞳被蒙上了灰尘。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中,项王闻汉军四面皆楚歌。

  原来,他也来了。项王挑起最后一抹笑意,回身,进了中军主帐,那里有等待着他的,善舞剑的美人,虞姬。

  “齐王殿下,霸王的尸体在汉军的争抢中碎成了尸块。汉军中人们为了争抢项王的尸块而相互踩踏,死了十几人。”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却觉得心中有哪里坍落了一角,微微空落。

  ——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欧:本来以为,此章可写到刘盈,结果没收住,还有三==

  注释:韩信和刘邦所言,引自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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