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闹剧[捉虫小修]

  我看着殿内跳跃的烛火,有一瞬间的恍惚。朦胧青烟弥漫在幽室中,将我的视线阻挡。

  wo靠在塌上,有些不想起身,手边就是甘洌的美酒,耳边是不曾断续的朝歌夜弦,丝竹之声。

  “太子殿下?”

  我皱了皱眉,是吕释之的声音。

  耳边的歌舞之声,骤然而止,抬首,只见一个个美人裙带飘飘,排着队列,转身而走。

  吕释之有些恼怒地挥着袍袖在后面驱赶他们,我微微皱眉:“舅父,你这是做什么?”

  吕释之转身,一把夺过我杯中的酒肴,脸上满是疲惫,一双眼睛却是炯炯,他直视着我:“太子殿下,韩国楚国尚未平定,你有何闲情逸致在此笙歌满殿?”

  我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放了酒盏,扶额皱眉道:“孤这几日累了,只想放松片刻……”说着我顿了顿,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舅父,你从前从不曾管着孤,怎么今日却要如此?”

  吕释之面上溢出微薄的怒气,拽着我的袍袖道:“太子殿下,说一句不敬的话。太子殿下从前,即便劳而无功,臣却看的清清楚楚,殿下或兢兢业业奔波操劳,或朝经暮史研习兵略,只为家国……可如今韩楚未平,殿下便贪图玩乐,如何不让臣寒心?”

  我笑了:“不是韩王已死,楚王已囚,大局已定么?”

  他拽着我的袍袖将我拖出了大殿,忽如其来的烈阳耀日刺眼,我一阵恍然,那似乎是我已遗忘许久的蓬勃朝气。勉力睁开双眸,我跟上吕释之的脚步,草间的清新甘甜,我有些贪婪地呼吸着……

  脚下青石板凹凹凸凸,我步履略有不稳,吕释之带着我从后殿进入,隔着一层画满了清石漱流的屏风行,里面……似乎有絮絮人语。

  与他同时顿步,我伸手轻扶屏风,心下有些不耐:“里面这是……?”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这是郎中令陈平举办的酒宴,宴中招待者皆为楚国和韩国的降将,再过一盏茶的时候,宴会才会开始……”

  我一怔,道:“那又如何?”

  他轻佻珠帘,让我隔着屏风望向里面,只见座次井然,各将交头接耳,案几上摆满了珍馐美馔。

  吕释之紧锁着眉头,转脸向我轻声道:“太子殿下,你可知他们在议论什么?”

  我一怔,玩笑道:“不会是叙旧罢……”

  吕释之看进我的眼睛:“他们在商量要不要谋反,何时谋反,谁先谋反……”

  吕释之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在我的身上,冰凉彻骨,我扯起笑容道:“这……他们若是真想谋反,当初便不会降……”

  吕释之拉着我的袍袖让走到暗处,他的声音很低:“他们会降,只因上一役中,燕军投降校尉将领,皆官升两级。可如今形势有异……

  如今,韩王负谋反之罪,韩将却无救驾之功;楚王尚未定罪,便被关入囚车。楚将千里奔袭,驰援颍川,本便是贪取救驾之功,可如今他们功名未取,反要受谋反之责……韩楚合军,十万之众,韩军三万,楚军七万……我等汉军,遍布颍川五城,相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余人……还请太子殿下三思……”

  我转身而走,踱出大殿的后门。

  龙靴踩上后花园铺满落叶的石板,我回首望吕释之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吕释之面色肃然:“臣本来也曾未察觉,是郎中令陈平来寻臣,向臣提及,臣这才恍然大悟。”

  我深深叹出一口气,抬首望向雨雾空蒙,润如油酥的天际……适才还兀自闷气伤春悲秋的郁结霎时间一扫而空,随之而来占满胸中的是心脏紧缩般的空洞……

  心中不断思虑,我问道:“父皇的援军,何日能到?”

  “他们若是想反,即便长安的援军今夜便能到,他们今日午时便能反。”

  我顿住了脚步:“那……如今该如何是好?”

  吕释之面色焦急,却不言语。

  “召郎中令陈平来见孤。”我挥了挥袍袖,转身回到大殿。动笔疾书,我将现在的情况写得清清楚楚,合上绢布,烫上火印,赶紧让人飞报长安。

  等了半晌,只见一人衣衫联翩地匆匆赶来,他周身线条凝练而桀骜,姿势优雅地掀袍迈进大殿,脸上却没有惯常戏谑的微笑,白皙姣好的面容如今却凝固般,严正而肃然,他用那双细长的凤目打量着我:“太子殿下召臣,有何事?”

  我微抬袍袖,举手作礼:“郎中令不必多礼,请坐。”

  他挑眉,转身落座。

  我垂首道:“孤德薄望寡,如今颍川危急,还请郎中令助孤一臂之力。”

  他静静地看着我,黑发挽于脑后,如瀑布般直垂而下,曾经妖冶的面容如今一派沉寂,他轻抬双眸,声色委婉:“臣原在项军中供职,楚韩二地,多有故人。臣此来,本便是为了劝降楚将与韩将……太子又何必言相助二字?”

  我一怔,缓缓开口道:“那如今,为之奈何?”

  他伸手抖了抖袖子,仿佛在整理他烫纹的袖口,垂首轻声道:“太子殿下,原本楚韩二地已然安定,然太子殿下将楚王关进囚车……楚军诸将中,便心生不安了。他们并非敬慕楚王而为之不忿;却是以观太子所为来忖度皇上之意。太子殿下的赏罚,即使是微末,如今也如巨石入浅塘,能卷起轩然大+波……”

  我叹了口气:“是孤思虑不周,可如今……”

  他抬眼对上我的双眸,嘴角勾出一丝笑意:“太子殿下要解开此局也甚易,就看太子殿下愿不愿了。”

  我长叹了一口气:“孤如今执掌楚韩贰军,虽无半壁江山,却亦是千里沃土,孤出征时,便言于父皇,孤征战四方,只为上报朝廷,下救黔首,为国为民,做点实事。如今孤不敢有丝毫懈怠,有言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为了韩楚两地的百姓,为了我大汉的昌荣,孤还有何不愿?只是不知,此局该当何解。”

  他手中的茶盏轻落在身侧的案几上,陈平起身向我作揖道:“那还请太子殿下昭告众将,楚王非但无罪,更是救驾有功。”

  我心下一震,倏地起身,楚王……楚王本就是死局中的人,怎么又……

  心下纷乱,我踱步到他的身侧,这才发觉,原来我已和他一般身长了。

  记得我请伐燕时,遇他尚需仰视,却不想自从我得了额上那颗痣,身体便比常人健硕修长,如今入镜,已如十七八岁的少年。

  我平视着他,心下冰寒,谦和地笑着:“这么说,这也是父皇的意思了?”

  他在我面前垂首,声音仍是委婉:“皇上并未如此授意,只是皇上在臣来颍川时,曾授臣以便宜从事之权。”

  我微微一笑,面色有些为难地轻声道:“那父皇……可知楚王心域遮天蔽日;可知他数次想谋反而未成?”

  “皇上明察秋毫之末,天下都在皇上的掌中。只是楚王谋反,证据尚未确凿,也未曾布于天下。天下豪杰心中,楚王与太子共定燕地,又荡平韩国,功勋卓著,用兵如神,乃国之折冲之臣。太子殿下忽言自己的太傅谋反,恐天下大哗,臣还恳请太子殿下慎言。”

  我面色困扰地看着他,字字铿锵:“父皇能明察秋毫之末,孤又岂不知楚王?他如今犯下弥天大错,孤为何要姑息他?”

  陈平静静地看着我,他眉眼渐弯,眼中却无笑意:“太子殿下真是直率之人,臣佩服。只是……太子殿下可知道,韩信自立为齐王,身怀震主之威已然三载;皇上圣明,岂无图谋之心?然皇上却隐忍至今未发……此事,还请太子殿下深虑。如今楚王在长安外,便如猛虎在深山。古人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还望太子殿下,能拿好分寸,莫要操之过急……”

  他挂着略有笑意的脸,我在殿内来回踱步。

  这么说,陈平的意思,是先安抚好楚王,等回了长安,再开杀戮不迟……

  可我却不想等那么久……

  “孤早就听闻,陈平智计满天下,难道此局无他法可解了么?”我问道。

  他挑眉看我:“这么说,太子殿下,是执意弑楚王了?”

  我行至窗前,抬眼望向阑干外薄云烂漫的青天,淡淡地道:“不错。孤若是今日姑息了他,他便会一直是大汉的毒瘤。孤此举,可谓正本清源,激浊扬清,正威明法。”

  身后响起步履轻声,我没有回首。

  本已意决,要立刀斩断,重新迈上属于我的征程,却不想有人在后面扯着我,不让我迈步前行。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轻笑,上扬的尾音有些轻浮,却没有真正的笑意。

  “还望太子,莫要因私废公……”

  我闻言缓缓转身,他吐气如兰的温热尚停于我的耳畔,只见他垂首退了一步,站在我的身后,袖子顺着殿中轻风的形状贴在股边。

  我心下淡漠地望他,缓声出言,抑扬顿挫:“孤立身行正,万事都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汉社稷,不知郎中令之辞,又从何而来……”

  他脸上挂起一抹轻笑,走近我身侧,琉璃般瞳仁荡涤尽了我眸中的浑浊,我微退一步。

  他耸着肩膀笑了起来,凤目微斜,漏出流转的光华:“太子殿下自然是正人君子,只是有些事请,存于帷幄之后,陈平也略知一二。”

  我沉默不语,他见我不言,侧身到我的耳畔,低声道:“楚王卧床不起,臣眼看着楚王进的囚车。”

  心下微震,脸上的微笑僵硬凝固,喉中犹若鱼鲠。

  他又靠近了一步:“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莫非心中有鬼?”

  我挤出了一声笑,显得开阔的样子:“孤……也是一时激愤……”

  去见他的神色捉摸不透,我续道:“孤就是心中不平,想孤出生入死,才挣得这数月四海安宁。楚王却浑不在意,只翻掌,视天下为玩物……孤……这才一时不查,失仪于前。”

  陈平挑眉:“既然太子殿下是一时不查,那如今补救,尚且有用,还请太子殿下执礼。”

  探究似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勾勒,我转过身去,背着他负手。

  既然……话已至此……

  岂非只能忍一时之辱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场闹剧。

  如今我最关心的不再是楚王是否活着,或是死了,我最关心的,是我自己。

  转头,我问道:“那依郎中令之意,该当如何,孤总不能朝令夕改罢?”

  他道:“臣有一计……还请太子殿下斥责身边的近臣,是他们蛊惑了太子殿下,才让太子殿下冤枉了楚王。”

  我静立半晌,终是道,“那……就照郎中令说的办。”

  不久,为刚才的宴会准备膳食的庖厨在荷塘中捞出一条金色的鲤鱼,抛开鲤鱼的肚子,却发现里面有一张丹书,上面写着:“楚失一王,国亡一将。”

  俎上的鲤鱼,尚且还挣扎着,鱼目中落出泪水似的珍珠,满满一串,颗颗掉落在厨房中……

  宴上的楚将和韩将都纷纷争相去看剖腹丹书和鱼泪,引颈交耳不绝。

  既然是陈平一手导演,自然亦不能缺了我这个主角,我便也行色匆忙地赶了过去。

  陈平当着众人的面,跪在我的面前,说这是天意,我显出震惊的神色,又找来几个相近的汉军将领和楚军将领,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名楚军将领流着泪跟我说,楚王听说我被韩王围困在颍川,食不下咽,夜不成眠,日夜兼程,朝发楚都,而暮至颍川……

  我这才认出来,这名楚将,便是当日许州城下大喊楚王前来救驾之人……

  这时不断地有楚将在我面前跪下,有人向我道:“楚王当时见太子受困,恨不得以身代之,楚王忠心,可昭日月……”

  陈平让人给我搬了把椅子,wo靠在上面听着个人的陈述……

  陈平又进言……

  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久,几个伺候我的近人,有宦者,有侍人,有主簿,一个一个被捆了上来……

  我看着下面十二个人,这本是闹剧,可在这场闹剧中,他们就要不明不白地死了。

  我指着他们对楚国众将道:“孤……就是错听了这些小人的谗言……”

  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拖下去斩首杖毙,看着众将面露安然,我也装着耻于被蒙蔽般面露阴郁。

  无论他们信与不信,但如此作态,我又不追究,想必也非人人愿反了。

  起身而走,在众将的簇拥下来到了许州城的大牢前,却见亦有不少楚将已围在那里,看来陈平说得不错,若是他们心生贰意,第一件事,便是劫狱。

  我面带歉疚,亲自下牢,脚下yin暗潮湿。楚将倒是都等在了外面。

  我下到深处最空阔的一间里室,上面铺满了干燥的稻草,我透过直栏横槛望向里面,只见墙上爬满霉点,他只身孤影地坐在那里,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耳侧,垂首靠在墙边,似乎没有生气,周身囚服灰败,不复雍容。

  我让人打开牢门,只身进去:“楚王太傅?”我轻声唤道。

  他没有动,我脚下踩着稻草,轻轻地走到他身边,他仍是没有动静,黑发垂在额前,我脸上挂出最谦和的微笑,在他面前跪坐下来。

  我垂首轻叹:“楚王太傅?孤来给你赔罪了……”说着我向他行了一个跪礼。稻草扎在额上,轻微刺痛。

  他总算微抬了面庞,惨白脸面色中镶嵌着漆黑浑浊的双眸。

  我诚挚地道:“楚王太傅……孤……孤受了奸人蒙蔽,一时不查,错怪了太傅……如今,孤才知晓,原来楚王太傅,皆是在为孤打算。有句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孤原本便敬楚王太傅如自己的父亲一般,若不是有小人在身旁挑唆了孤,孤又怎会……”说着我顿言,仔细地观察他的神情。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瞳仁中的焦距却又好像投在远处。

  他眸中尽是死寂……我忽然觉得,即使是死,他也应该死得像一个王者,而不是如虻隶之人般,在此暗不见天日之处,等着周身生疽溃烂而亡。

  心下决意,回京城时,我定为他备好盛大的葬礼。

  思及此处,言语也不禁变得温和了,我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身上。

  “楚王太傅……我们走吧……”我跪在他身前,隔着披风环抱住他。

  他没有动,我几乎能看见他的睫毛上结满了霜。

  我轻轻地哈着气,为他吹掉,双臂紧紧地环着他,他周身冰凉:“这儿真冷,楚王太傅,跟孤一起走,好不好?孤明日在点将台上,当着诸将的面,向你认错……”

  他抬眼木然往我,深眸中浑浊得看不清瞳仁,嗓音嘶哑:“你……也有知错的一天么?”

  我在他耳边轻声道:“孤自然知错……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打孤的时候么……那个时候,孤虽然身上疼,心里却是喜欢的,因为你留意孤,孤便开心……”

  说着我自嘲的笑了笑:“孤看重你,你心里却早有了别人,你说,孤这错处,是不是离谱了些?如今孤也自知……这错得改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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