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迎驾

  通往长安的驿道上长沙漫漫,骑在马上,我眺望着远处飞扬的尘籽,黄沙掀起伏在地上的尘土,在烈日下散开干燥的热浪。马蹄的答答声和车驾辄辄的转动在正午骄阳下如同远处而来的鼓声……

  坐下的马匹不禁打了一个响鼻,来回地踏着碎步。

  紧紧地握住缰绳,拽着辔头将他拉回,食指微动。

  身后列满了仪仗,以诸侯王的规格迎接楚王的仪仗,旌旗林立,在劲风中猎猎作响。

  远处如雾般飘起了沙尘,遮掩住了天边最后一丝绿意,只剩青天白日下整肃的军仪。

  看着远处渐近的黄尘,听着渐响的马嘶车响,按捺下心中的紧张和不安,我直直地注视着前方……

  我骑着马伫立在整个仪仗的最前端,身后是身披兵甲的御林军,不下千人。

  两百身着穿长服的礼仪官,列着队两人一行一直站到长安城玄武门前。三条宽阔的驿道直通城门,中间那条坚实而恢弘,似乎自从灭了天下的诸侯王后,这条道便成为了皇帝专用,但是如今,它被用来迎接楚王。

  远处车驾带着冗长的随从,拨开了飞扬的黄土,渐渐在地平线的远方展露了头角,我微微虚了眼睛。

  一用器物,皆是萧丞相为我备下的,我在心中细细咀嚼着母后昨日交代的话,望着远方越来越近的车驾。

  我等候在此,已经很久了,烈日让我有些睁不开眼;心中忐忑,眼前是未知将来。楚王进京的福祸,并不掌握在我手中……

  也许这一切会成为我生命的转机,带着我如同沙漠中的玫瑰,在一片贫瘠的黄土中直面灼热的烈阳;也许这一切亦能成为我最后的葬身之地,用一个天下掌兵的将才悍将,作为我黑夜中掘墓的先导,直到我理屈辞穷,智竭魂散,寸骨不留。

  眼见车驾渐渐地近了,我缓缓闭上眼睛,几乎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胸中不由得有些发闷,睁开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尘土的味道,干燥热烈,泛出微微的苦意。

  策马……向前缓缓地走去。既然我想要权势,自然不能自清惬意了;无论身边污浊还是内心惶恐……一切……都要自己承担。

  若是有一天我真能沉迷权势,这些重压对我来说,将不再是煎熬,而是享受。

  这一天,不知道还有多远……

  坐下的马一步一步,得得作响,蹄声清越的像久候的散步,轻快地向前小跑着。我的视域中,车驾离我越来越近了。

  前面有两列开路的楚军,车辙在青石板的宽阔大道上,缓缓地压进,后面跟着长长的楚军队列,一齐踏步前行,尽是威武雄壮。

  王旗飘扬,楚王的车驾由三匹毛色相同的马拉着,车驾顶端代表王仪的饰物雕刻着伏虎的图腾,车轴上包裹着黑色的铁皮,是剑柄的形状。

  鼻腔中蔓开了土的味道,三匹骏马乱踏了一阵,楚王的车驾便停在了那里。按说,这时楚王该下车,我会纵马过去,代表父皇接受他对于皇城的敬畏。

  “楚王朝京——”立在两旁的宦者拉长了声音,起贺道。

  过了半晌,车中仍无动静,我心下有些忐忑,目光继续紧紧地锁在楚王的车驾上。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候,楚王的车驾仍是停在那里,并没有丝毫动静,我不禁微微皱了眉,只好自己先策马过去,行至楚王的车驾前,这便离城门的仪仗有些距离了。

  勒住马匹,我朗声道:“楚王来京,父皇已派孤在此等候多时,城中已设宴,还请楚王出驾,随孤前往。”

  车驾前的帘子依风而动,仍是静立在那里,绿竹连缀上,画着属于楚王的张扬印记。

  仍然没有动静,我只好径自驾马行至楚王车驾近前,轻声试探道:“楚王殿下……?”

  一阵风起,楚王车驾前的帘子被风稍稍掀开了一隙,一闪而过间,我仿佛看见了一双纹着瑞兽的靴,还有王袍的下摆……

  “孤闻当今太子太傅孙叔通,乃授礼仪之儒生,难道未教过太子何为师礼么?”

  我一震,心中如平地一声惊雷……

  这个懒散醇厚声音……是楚王?

  缓缓地回首望了一眼离我百来步的京城仪仗,再看了看楚王的车驾,和楚王车驾后的步行的仆从……

  按压下心中的屈辱,我跳下马,松开缰绳,行步至楚王车驾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车驾旁躬身作揖道:“学生刘盈,拜见楚王太傅。”

  我的声音刚落下,执御者便将楚王车驾的竹帘一点一点地卷了起来,我仍是低着头,只见刚才的御者双膝跪地,伏趴于驾前,那双靛青底暗绣瑞兽的靴子缓缓地踩在御者的背上,拾着人阶而下。

  地面上一条长长的影子出现在身侧,我这才缓缓地抬头,阳光从他的背后照来,仍不能遮住目光如剑的双眸,我怔在了那里。

  很多年以后,我都无法忘记看到他的第一眼——身后的喧嚣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在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静谧,我怔怔地望着他,似乎那双眼睛能割开我的骨肉,凌迟我的血脉,如剑一般冷冽清寒,惊心动魄。

  他冷哼了一声,我霎时回神,他微微地虚了眼,脸上笑容轻蔑,五官若鬼斧凿刻,冷酷而精湛,青龙纹绣边的朝服,齐发拢后于两肩,他既没有伸手来扶起朝他躬身行礼的我,也没有说一句场面话,只是径直地走过我的身旁。

  在他经过我身侧时,一句话像刀子一样飘进了我的耳朵,很轻很轻,带着若有若无的轻佻与不屑,却割得我鲜血淋漓。

  ——“尔……也想荡平天下诸侯王?”

  一瞬间气血上涌,我心中如江海翻涌……向他行礼的手还僵在那里,如今却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眼中一片白光……我为太子至此,何时受过如此的屈辱!

  忽然一只柔软的手扶上了我的肩膀,我抬头,竟见张良站在我的面前,他的长发仍是简单地别在脑后,随风飘起,宽大的袍袖在风中轻轻地浮动着,美丽的容颜上有温柔的笑意,如水在水中静流,风在风中轻响。

  原来……他跟在楚王身后一同下了车驾。

  心中的狂躁似乎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诧和狂喜,我正要开口唤:“子房先生……”他却轻轻地摇了摇头,犹如朦胧烟春里的一缕月光,他的目光穿过我的身后,我霎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一暖,昨日母后叮嘱的言语也响在耳旁,我忙转身去赶先行一步的楚王。

  只见他华服下的背影仍是冷洌,似乎散发出异常的光彩。

  我两步走到他的身侧,和他并行。

  奏乐的声音响起,宦者也在吟唱,但我心中的一切似乎都消散了,庄严的华丽的,开阔的宏大的,都如烟霞般随风而去,无法捉摸;茫茫只剩下天与地,面前的场景似乎成了一桩笑话,我的步伐沉稳而矫健,可走在楚王身侧,我却感觉不到自己半点的存在感,似乎矮成了一个孩子。

  可是与此同时,内心也被充满了,这是遇到强者的震撼,我似乎闻到了鲜血和阴谋的味道……

  家国天下的大局似乎就在我的眼前展开……

  那一幅幅美妙恢弘的画面下埋藏着无数的尸骨,琳琳地排列在那里,等着历史的残风吹去身上的腥臭……

  那骨灰里……

  会不会有我刘盈?

  现在我只觉得……这一切……

  都不重要了……

  这一切,

  值得我去付出自己的生命……

  看到他以后,我虽屈辱,却从未如此清醒,身侧的佩剑在烈日下反射出粼粼的白光。

  穿过两侧一列一列排好的人形,在我身前摇曳出不同的颜色,他们躬着身子,接受来自楚地的贡品,木质深棕红漆涂饰的大木盒,由两名仆从相抬,巍巍地随在楚王的身后,作为楚王对皇家的敬畏。

  心中波涛似乎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面前是高耸的皇城城垣,和嵌在高耸城垣上的漆色扣钉城门,如俯视般,临着楚王的仪仗。如同一道骇人的风景。

  行至到城门口,朝上望去,城垣如遮天蔽日,斜挡群山般耸立在眼前,不能直视。

  他停了下来,我上前一步,扬起清越的微笑:“楚王,请——”

  他的目光转了过来,却似乎并未在我的脸上停留,便又转了回去,直视着前方,精干敏捷的身姿,似乎绝没有一点多余,没有一点缺憾。

  忽然他沉沉地开口了,声音冷峻而清冽:“太子的剑,是一把好剑。”

  我怔怔地望向他,却见他的身侧,竟挂着那把张良从我手中拿走的青铜剑,剑身犀利,竟完全搭上他的气质,如浑然天成般,融为一体。

  我恭敬地道:“若是楚王喜欢,便赠予楚王了。”

  他冷冷地扫过来一眼,如深渊中冷厉的山峰:“孤要太子的剑作甚,这把剑,便算是孤借于太子。”

  如醍醐灌顶……竟原来,他要帮我挥动,属于我的剑……

  楚王心傲,昨日母后早就言于我。心敖者,心胸宽阔,却也自恃英雄……

  我微笑道:“楚王名震天下,区区一把剑罢了,楚王何人,即便没有名剑,亦能挥师如行云流水,无论是何剑,能在楚王手中,方能成为名剑。”

  他挑了挑眉,望向长安城内的一片开阔,一片繁盛,缓缓地道:“孤只是怕这把剑,在庸人手中辱没了而已。”说罢他便迈步走了进去,走进了喧嚣嬉闹的长安城。

  我忙趋步赶上,郑重地道:“总有一日,孤定能让楚王将此剑,安心交还于孤。”

  这时从正面又迎来了礼官,对我和楚王躬身拜贺,原来父皇晚上要在麒麟殿中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楚王,如今按萧丞相的安排先接楚王去驿站休息。

  我一直站在楚王身侧,直到楚王上车,他也不发一言,我只是看见面前的帘子落下,隔绝了我的目光,皇城迎接的车驾便缓缓地开走了。

  心下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我转身去寻张良,只见他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我快步走上前去:“子房先生……一路辛苦了吧……”

  他微微一笑,道:“哪里,楚王车銮很是舒适。”

  我谦和地笑着,牵来自己的马:“上次孤见侯府中马匹老驽,不如这匹便送给先生了。”

  他温和地看着我,微笑道:“不必了,臣本是一介文人,并不需良驹,这匹还是随太子方能一展雄才,莫要骈死于槽枥之间才是。”

  我低下了头:“子房先生说笑了……也是,大恩不言谢,子房先生有恩于孤,孤今后定然不负先生……”说罢我让人将我的马牵走。

  “子房先生……”我有些难以开口。

  “太子殿下但说无妨。”

  我谦逊地道:“楚王是武震天下的悍将,孤……长于深宫之中,更何况孤年少,许多事情不曾知晓,许多道理也不能明白,还请子房先生赐教……孤该如何与楚王相处?”

  张良静静地看着我:“既然太子殿下尚且自知,楚王如何能不知?再说太子殿下聪慧过人,无须多虑。”

  我怔了怔,随即感激地笑了,便着人为留侯准备回府的马车。

  他坐上车驾,我掀起帘子,深深地看着他,再次道:“先生旅途辛苦,定也为孤费了不少心,见先生憔悴,孤心中不忍,还望先生回府好声安歇。”

  张良眼角似乎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他轻声道:“多谢太子,太子多礼了。”

  帘子缓缓地落了下来,我心中有什么却不一样了。

  经历了漫长的等待,昨天夜里看到信的那一刹那,一种无以言喻的欣慰和安心如潮水般涌上,如同一只羽毛缓缓地落下,拂在我的心口……对于他,我心中是感激的……他在我危难的时候相助于我,只身于楚王辖,不顾性命,不废君命。

  他镇定恬淡说话的样子,总能让我心安……就好像一个溺在漩涡中的人,好不容易抱住了他这柄浮木,才能宁静地喘上几口气。如果说母后给我披荆斩棘的力量和勇气,他便是在我干涸的胸中注入了清泉……

  太子銮驾也停在了我面前,提醒着我仍有未竟的接待工作。

  楚王的驿馆是新造,本是留给长安最尊贵的客人,如今用来接待楚王。丞相得知楚王即将进京时,便遣人寻良木去了,为了造楚王府。可能也是父皇想让楚王在京长居之意。

  靠在车里,听着车声粼粼,让自己随着微有崎岖的地面在车中摇晃,我让人开快些,直驶向驿站。

  这驾车似乎比楚王悠悠的车驾快上许多,几乎在驿站门口追上了楚王。见他要下车,我忙趋步过去相搀扶,他自然而然地将手交给了我。

  我这才发现,他的一双手极是漂亮,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说是一个人的教养和身份都会显在一双手上,这才想起,他本就是战国时楚国贵族的后裔。

  我微笑地看着他,迎着楚王走进驿站,不由得感叹道:“如今孤称一声楚王,只因还未行拜师之礼,之后,孤可便要称楚王为先生了……楚王,请——”

  楚王挑眉看着我,我脸上挂起恭敬清越的微笑。入内只见的衣食住行一列早被萧丞相打点妥当,就连案几上的茶都冒着热气……<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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