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访

  心中阴云密布地离开了桂宫,脚下的石板还没有脱去青亮的光泽,留下一条条属于高山的痕迹。这是一座刚刚修好的新皇宫,也如同这个国家一样,并没有深沉的蕴色和根基。

  未央宫的匾额还是新的,可里面住的人,已是旧人了。

  心下微涩,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我迈步向里面走去。宫娥静立在甬道的两侧,三十步一人,天下刚革秦之弊,百废待兴,就连皇宫中也并不那么讲究排场。

  迈过一条高高的门槛,只见内壁上悬着一把青铜剑,寒气逼人,竟是母后内室的装饰。母后坐在铜镜前,一名宫娥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她梳发,她闭着眼,乌发如瀑布般垂在她的脑后,没有任何的修饰。

  “盈儿?”她轻轻地开口唤我,眼睛也缓缓地睁开,眉目如剑,浑身都是隐忍深沉的气势。

  “母后……”我走上前去。宫娥忙收起了木梳,按着母后的旨意,用一只青玉的发簪挽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便垂首退在了门帘后。

  我的房间中,是没有铜镜的,站在她的身后,我这才第一次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轮廓。

  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母后站了起来,将我拉到铜镜前。

  我怔怔地道:“我长的真像母后。”

  她微微一笑:“现在才像了,从前你性子软,低眉顺目,并不是很像。来,你看这眉间这点痣?”

  我点点头,又走近了些,果然眉间有一点痣,在铜镜中看得并不清晰,似乎有黑色菱形的轮廓。母后伸手抚了上去,薄茧摩擦着我的脸颊:“有此吉兆,盈儿万事定能逢凶化吉。”我抬眼,对上一双了然的双眸,里面有深深的隐忍。

  刚才她站起来时我才发现,母后今日穿的并非昨日连襟抚地的长裙,而是一件看上去简洁的及地黑袍。腰带上黑丝织成的九龙相叠,在阳光下泛着青色的微光。

  这时,两名宫娥将墙上的剑取下,双手奉上,母后将其配在身侧,一柄玉色的如意结带着古朴的翠环坠在剑柄的末端。

  “母……母后?”原来我的身上有千斤的重担,竟是我,陷她于如此的境地。

  “母后,这是往何处去?”我问道。

  她安抚一笑,就连我都看得出敷衍之意:“万事无妨,且在此静候。”

  我抱住了她,她的剑柄斜在我的身侧,她又要大包大揽,独自去面对我闯的祸么!

  “母后!儿臣不孝……”

  她怔了半晌,目光渐渐地柔和了,这才缓缓地开口道:“傻孩子……你……终是有这份心了……这次的事,并不是你的鲁莽,只要你一日是太子,她一天得宠,就日日月月会有今天。你以为你在宴会上不说那番话,她就从此不咬人了?”

  “儿臣不能帮你么?”我期盼地看着她。

  母后讥诮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寂寥,她淡淡地道:“你还小。”说罢她将我从她的身上扯开。

  我下意识地仍是不依不饶地再次抓住了她的手。

  半晌,她终是叹了一口气:“放心吧,傻孩子,我去找萧丞相,你萧叔。他定会帮助我们母子的。”

  说完她便转身出了大殿,门外的宦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她又一次扛下了所有。

  等我回神追出去的时候,只看见正午灼人的烈日。

  我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也不怪母后今日拒绝我,因为从前的刘盈,从没有这份心。

  沿着宫里的道路漫步着,我已经几日没有去太学了,父皇也从不过问。

  来到父皇的御花园,我一个人坐了下来。阳光照着我暖洋洋的,花园中开满了各色缤纷的花……

  这似乎是我唯一放松的闲暇。

  可是人一松懈下来,巨大的空虚和不安感便朝我袭来……前世的事,像潮水一般涌向我的胸口……

  我就像是一个空了心的人,怔怔地坐在那里。

  这时忽然一阵嬉闹的笑声传来,将我拉回了汉宫巍峨如庙宇般的桎梏。

  只见一个宫娥蒙着眼睛,伸着手臂,循着笑声跌跌撞撞地追逐:“殿下?殿下?您在哪儿?”如意在前面跑着,发出咯咯的笑声。另外一名宦者大汗淋漓地跑在后面,眼睛紧紧地跟随着如意,仿佛是怕他出现危险。

  如意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径直朝我站的这片花簇最茂盛的地方跑来。

  他刷的一声躲在了我的身后:“我在这里!”他喊道。

  那名宫娥的裙子早已被花枝勾得有些破碎,满身都是落叶和花瓣,她狼狈地抓住了我:“抓到殿下了!”

  “大笨蛋!你抓错了!”如意在我身后咯咯直笑。

  宫娥忙扯下了蒙在眼上的黑布,顿时跪倒在地:“太子殿下恕罪。”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和善地道:“没事,你下去吧。”她和那位宦者这才退到了一边。

  我转身,却见如意在我身后重重地喘气,小脸百无聊赖的样子。

  “如意弟弟?”我轻声唤道:“你出了好多汗。”

  我一手从怀中抽出了一张绢帕,另一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他挣了一下,却在我将冰凉的绢帕轻轻地按在他额上时,静了下来。

  我缓缓地给他拭汗,而他似乎早就习惯下人为他这么做了,竟再没有推开我。看着他红彤彤的小脸,我轻轻地将他身上的花瓣和挂到的枯枝一点一点地细心拍尽,他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脸色倒是涨涨的。

  我仍是从身旁的花丛中摘了一朵花,放在他的面前:“如意弟弟,我一直想把这个送给你……”

  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我究竟是谁,仍是挥手打掉了我手中的花:“我才不要呢,你是恶人。”

  说罢他又窜过了我身边,去拉跪在不远处的宫娥和宫监:“再来,再来。”

  我带着笑意地看着他们玩耍,直到有一名未央宫的宫娥前来在我的耳边恭敬地禀道:“太子殿下,回宫用膳么。”

  转过脸,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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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宫中一日只有两餐,下午母后便回宫了。

  我再次走进她的寝宫时,她正坐在窗前,竟没有换过衣衫,身上仍是那件像战袍一样的黑裙,她的目光对着残阳落日,夕阳的余晖照在她坚毅的面容上,看上去好像一座雕像。那把青铜剑就放在她面前的案台上,在残照下发出夺目的寒光。

  “母后?”站定,我尝试着开口。

  她并没有看我,只是眺望着远方淡淡地道:“皇上旨意已下,已在今晨快马送至楚王辖,无可挽回了。”

  我怔怔地道:“萧丞相也说无可挽回么?”

  母后仍没有看我,只是注视着窗外的红云残日,脸上好像带了一层金辉的面具一般没有波澜:“不错。”

  “萧丞相还说了什么?”我有些急切地问道。

  母后看着天边最后一朵燃尽的红云中如血的残阳:“萧丞相还说,事问萧何,计问张良。”

  有什么东西隐隐地在我的胸中汇集,我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郑重地请求道:“母后,请允许我去留侯府!”

  母后闻言猛然站起,在我的身边来回地踱步。她的靴上沾着泥泞,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脚步,她停在了案台旁,伸手缓缓地抚摸着青铜剑的剑身,刷的一声,寒光出鞘,照耀着她双目间窜起一道半尺长的白光,她微微眯了眼,看着寒光乍起的剑身,勾了勾嘴角,带出冷峻的线条,半晌才怔怔开口了:“萧丞相预料的果然不错。”

  “什么?”我望向她的脸,她的剑。却见她行步而来,停在我的面前,挡住了阳光。

  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为何人们那么畏惧她了,她的黑发垂了下来,伴着黑色的袍袖,冷厉的目光,一瞬间,我以为看到了地狱中的修罗。

  她双手捧起我的脸,深深地看我:“你果然自请去留侯府。萧丞相说,若是听了这句话,你不自请去,那只有用中下两计了。”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只玉佩,转身交到我手中。指尖的触感,却是冰凉。

  她闭上了眼,轻轻地道:“执此可径入留侯府。”

  我点了点头,拿着玉佩转身便往外走去。

  “盈儿!”她忽然在我身后喊道。

  我转身。她快步上前,她将那柄清寒的宝剑交在我手中,手臂坚强而有力。她的瞳中映出宫内的烛火,那是跳动的火焰和燃烧的希望:“萧丞相言于我,道你有帝王之志。莫教你父皇失望!”

  我没有听懂:“什么?”为什么又是萧丞相,又是父皇?

  她缓缓地垂下了眼,遮住了那双包含期望的双眸:“没什么,你去吧。”

  我点了点头,带上了母后的心腹宦者,往宫外奔去。

  一路上车轴辚辚,在太阳落入沉霭前,我的车驾停在了留侯府的门口。府座并非气势恢宏,却有一股古朴清幽透了出来。

  身旁的宦者帮我敲响了留侯府的大门,过了几乎一盏茶的时间,门才从里面缓缓地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仆,满脸皱纹如黄土沟壑。我身边的宦者走上前去:“太子殿下前来,还不快开门迎驾。”

  那老仆摇了摇头,冷冷地道:“我家主公,久病在床,不问朝政已多月了,府上实是晦气之地。太子金玉之身,怎可踏足此处?”说完,“砰”的一声,门就被关上了。

  新朝刚立,仆从眼中只有主公,没有皇家;“普天之下莫非皇臣,率土之滨莫非皇土”的观念也并没有确立,边疆四处,还布满了异姓诸侯王呢,他们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丞相,自己治理自己的邦国。但即使如此,这名老仆的态度,还是让我有些惊讶,至少他并不敬尊者。

  宦者刚要再次敲门,便被我拉住了,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刚才的拒绝让我从未央宫中出来时的满腔热血冷却下来,大脑也清醒了许多。看来留侯府的大门,也并不是那么好进。留侯此人,亦是当世高人,我如此般没有准备的前往叩门,也许并非幸事。

  “走吧……”我微笑着对那名宦者说:“孤好久没逛逛这长安城了。”

  我坐在马车里,马车将长安城转了一圈。看着鳞次栉比的新起的街道,我近日发生的事件一道一道地开始梳理。

  等车驾再次停在留侯府门口时,已经月上中天了。这回我正了衣冠,亲自敲门,黄铜的大门环在月下泛着青光。敲门声响起不久,门就从内测被吱吱呀呀地打开,如同夜中的呜咽,开门的仍是那名老仆。

  我默默地将母后给我的玉佩从怀中取出,递了过去。他便微微开了门的一隙,我侧身进了门去,那名老仆打了个哈欠,竟径自离去了。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大大的庭院,汉朝的建筑布局我本就了解,深深吸了一口气,便选准了方向,向府中的主卧走去。

  一道一道的门,一道一道的槛,我抬步迈过,并回手将门掩好。

  再前面,似乎有人迹。

  将前面的门轻轻推开,一股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只见里面青烟寥寥,罗蔓横织,原来在桌角的上,摆放着一只吐烟的瑞兽。

  隐隐绰绰的帘子里面,有一张床,一个人躺在上面,看不清虚实。

  我咳嗽了一声。

  “何人扰我清梦?”帘内传来有些沙哑的声音,隐隐约约只见一个年轻的男人撑着手臂坐了起来,长发顺着他的脸颊一直垂到床上,四散开来。

  他伸臂,刷的一声拉开帘子,身上披着一件耷拉的白袍就走了过来,露出了一大片胸膛,在月光下隐约可以看见纵横交错,如深沟般的疤痕。

  近了,我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果然如史书一般记载,他长了一张“女儿面”,据说正是因为如此,智计百出的张良才无法像韩信那般在战场上引军杀敌,而是只能做一个帷幄之中的谋士。

  我拱手作揖道:“在下刘盈,拜见子房先生。”

  因为改变了这段历史,我终将被废掉而死么,

  我并不知晓。

  前路茫茫,我却看不清丝毫。

  我在大雾中伸出双臂如盲者般探寻,想要找到出口……

  我无法放弃自己的命运……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只能直面自己的人生。<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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