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一见如故倾盖交

  太兴四年腊月初。

  武昌,大将军府。

  府内私学,一群王氏子弟,正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人,品鉴书法。

  “此字如娇娥起舞,回风飘雪,真乃美轮美奂。”

  “然也,当今天下善书者,莫过于我琅琊王氏,而后辈之中,当以逸少为最。”

  ……

  一片赞誉声中,一个清朗的声音格外引人瞩目。

  “此字婉转妍丽有余,而雅正平和不足,虽师法卫夫人,然不如其多矣。”

  众人回首,角落里的青衣少年目光平静,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公愤。

  “嗤你祖氏一介武夫,懂什么书法文字?也配在此大放厥词。”

  “就是,有本事你写两个字来看看,只怕是黑龟照水,乌蛇乱舞,连三岁稚童都不如。”

  “哈哈哈……”

  此言一出,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人群中心,十八岁的王羲之抬起头来,好奇地看向了他。

  祖逍冲他微微一笑,礼貌性地点点头,神情泰然,对于王氏诸子弟肆无忌惮的嘲笑,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

  一时散了学,王羲之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来到祖逍身前。

  “方才子侄兄弟们口出无状,羲之在此为他们道歉,还请祖君见谅。”

  说罢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底。

  “小子胡言乱语,逸少莫要怪罪就好,何况他们也没说错,我的字确实拿不出手。”

  不是祖逍讲客气话,实在是辈分上低了一头,王羲之是王敦的侄子,而他却是准孙婿。

  明明只相差四岁,却只能以晚辈居之。

  “祖君点评一语中的,想来于书法一途造诣颇为不凡,可否切磋一二。”

  王羲之是个书痴,但凡别人有可取之处,他都不会放过讨教的机会。

  祖逍心想,我评价中肯完全是因为了解历史上的你,王羲之幼时师法父亲和叔父王廙,后来又跟从姨母卫烁学习。

  卫夫人是书法名家钟繇的弟子,当时名望颇高,王羲之学有所成之后,年少即名扬天下。

  但他心中却陷入了迷茫,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风格,所以苦思冥想,欲寻求突破之道。

  “逸少,我的字是真的丑……”

  虽然祖逍经过几个月的苦练,一笔字勉强也还算是端正,但在“书圣”面前,恐怕还赶不上他启蒙时候的水平。

  说着顺手写下自己的名字,瞪着面前的字迹,王羲之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方才他还以为祖逍是自谦,没想到居然是实话实说。

  “真真是奇怪,如此聪慧之人,其字不该蠢笨若此啊……”

  王羲之确实天赋异凛,但自古能称为“痴”之人,于人情世故之上皆有些欠缺。

  《晋书》称其:及长,辩赡,以骨鲠称。

  所谓骨鲠,就是说出来的话让人感觉如鲠在喉,简而言之太直,能噎死人。

  幸好祖逍也知道他的性格,丝毫也不以为然。

  二人从私学出来,便相约去了酒肆,把酒临风畅所欲言。

  王羲之最近才从建康过来,那边的形势已经是十分紧迫,王导遣散了族中子侄,自己却每日带着儿子们去宫门前请罪,风雨无阻。

  祖逍有意向他打听情况,于是故意高谈阔论,投其所好。

  从三国蔡邕的《熹平石经》,到东汉张芝的草书,再到楷书鼻祖钟繇……

  点评无一不精妙非常,听得王羲之眉飞色舞,就差手舞足蹈了,这么一会儿,称呼便已经改了。

  “大郎真妙人也,所言皆切中要害,发人深省。”

  因祖逍年幼,还未取字,王羲之为了表亲近之意,便直呼他的排行。

  祖逍心中得意,他一个对书法一窍不通之人,却能坐在这里,大言不惭地与“书圣”纵论法度。

  完全就是托了后世那些书法评论家的福。

  当然,他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再继续深入下去,立马就要露馅。

  于是话锋一转,“逸少新婚燕尔,怎地突然跑到这武昌来了?”

  王羲之面色一暗,“如今京中的状况风声鹤唳,族中子弟大多数都星散四方。

  我本不愿此时离开,然叔父疾言厉色相逼,实属万般无奈。”

  他本性方正耿直,此时将祖逍引为同类,竟然无所不言。这在精明如狐的王氏子弟之中,简直就是个异类。

  看来建康的形势确实不容乐观了,王导平时最看重羲之这个后辈,明知他是兖州刺史郗鉴的女婿,依然不放心。

  可见连他自己都已经自身难保了。

  王敦第一次叛乱,就发生在明年正月十四,照现在的形势,如无意外,应该不会有改变,距离此时已经只有一个多月。

  他必须在此之前,想办法逃出武昌,否则祖父投鼠忌器,难以放开手脚。

  之前所做的种种布局,就会付之东流。

  当时王敦逼着他来送聘礼,摆明了就是要扣下他做人质。

  祖氏一系对此事争议颇大,许多人都赞成改变计划,取消婚约,后来还是他自己主动请缨。

  一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终打动了祖父。

  半个多月前,他随江州使者入武昌,同行的只有董昭和几名侍卫。

  刚刚踏入大将军府时,王敦匆匆接见了他一回,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套话,便直接打发他住府中,不再理会。

  就连那送聘的事情,也从此绝口不提。

  至于他那个名义上的未婚妻,王家九娘王瑛,他更是连面也没见过。

  反正王敦的目的,就是为了拿他牵制祖逖,如今目的达成,其余的事情还真不好说了。

  这些天,他随王氏子弟一起读书上学,只是他身份尴尬,又与这群自命不凡的世家郎君格格不入。

  今日突然见了王羲之,于是灵机一动,故意用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要说王氏晚辈之中,谁最受王敦喜爱,那肯定非逸少莫属。

  羲之幼年丧父,王敦便常把他带在身边,不但亲自教导,还同吃同睡。

  王敦的妻子是晋武帝之女襄城公主,二人并没有子嗣,当时他曾想过继羲之为嗣子。

  要不是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意外,如今恐怕就没王应什么事情了。

  不管怎么说,王羲之都是他最看重的侄子,所以他在武昌城一直都是来去自由。

  且其人正直无私,与他交好,对自己有利无弊,说不定逃出生天的契机,就应在他的身上了。

  一连几天,祖逍都与王羲之打得火热,二人日则把臂同游,暮则秉烛夜谈。

  祖逍的博闻强记,和一些新颖而颇富哲理的独到见解,让王羲之都甚为赞赏。

  短短时间,便已经奉为知己,这日,见时机成熟,祖逍便叹道。

  “江东文风虽盛,然底蕴不及北地多矣,有李斯、曹喜等书,又有钟爵、梁鹄书,还有洛下蔡邕《石经》三体书……”

  他所说这些,都是秦汉以来的名家碑体,听得王羲之心向往之,恨不得立时就渡江北上,遍访古迹。

  “若能游学天下,得见这些古来大家之真迹,便是死亦足矣。”

  祖逍也跌足长叹,“可惜故国陷落,此皆不得见之,何时肃清胡贼,方能自在出游。”

  听罢此言,羲之亦面有悲色,慷慨激扬:“以区区江左,所营综如此,让天下寒心久矣。”

  这些日子,王羲之从不与他议论政事,历史上他似乎也不慕权势,除书法外,其余并未有多大建树。

  祖逍还以为他并不关心政治,没想到居然也是个激进派。

  心念一动,试探道:“不知逸少对北伐之事,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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