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今夜无人成眠

  今夜无人成眠

  ****

  『我们决定结婚了。』

  三更半夜接到小直打来的电话时,我正在挖掘堆满狭窄房间的唱片山,试图寻找现金或可以吃的东西。

  「是喔嗯?那不重要啦我记得的确买了一堆泡面放在这里啊?」

  『你刚刚说什么不重要?』

  为了躲开话筒里刺耳的吼叫,我的脑袋撞上了书桌,堆叠在桌上的唱片有如维苏威火山爆发时的碎屑流般,崩落在我身上。

  『哲朗?刚刚那是什么声音?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唔,我没事。福特万格勒的大头照整个歪掉了这样怎么分得出上下啊?对了,那什么时候请吃喜酒啊?」

  『咦?呃那个还没那么快啦。』

  「要是等一下就吃喜酒该有多好我肚子饿了耶。那就来个法式全餐吧!」

  『我真是太蠢了,居然第一个就向你报告』

  「啊,等一下嘛,是我不好啦!」

  我推开唱片纸封套形成的地层,好不容易才爬出了房间,然后把手机换到另外一只手上。

  「所以?是谁要结婚啊?」

  『你认真听人家说话好不好!是我要结婚啦!』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差点在楼梯上一脚踩空,连忙抓住扶手、死命挥舞四肢在半空中翻身,最后一屁股靠在扶手上滑到一楼。虽然发挥出了连自己都佩服的神技,结果还是在着地时一头撞上突起的墙壁转角。痛死我了。

  「欸,那个小直弟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结婚耶?光是住在一起就会很自然地生出小孩喔?」

  『生得出来才有鬼啦!干嘛对二十四岁的儿子灌输错误的性知识啊?』

  「可是小直就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生出来的啊」

  『你说什么~~?』

  「啊哈哈哈,骗你的啦。你可是我和美沙子的爱的结晶唷!」

  『那种说法听起来也很不舒服!唉唉,算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我揉着脑袋在第一阶楼梯坐了下来。

  「你说结婚,是要跟谁结啊?」

  『跟谁结婚?除了真冬还能跟谁结婚啊!』

  「唉呀,对象很多啊!像是千晶妹妹还有神乐扳响子之类的?」

  『不可能,不会有那种事。』

  「那个金头发的小提琴家呢?」

  『尤利是男的啦!』

  「人家没有指名道姓你却立刻回答出来,这样反而更令人怀疑喔?」

  电话「嘟」的一声挂断了。不过是开个小玩笑罢了,这家伙还是跟以前一样,沸点很低。

  我站起身,拍掉T恤上的灰尘,穿过橘色灯光照耀的走廊进入客厅,在黑暗中挑起架上的唱片。大概是职业病使然,我总习惯配合当时的情况挑选能一展专业知识的音乐。

  结婚啊忘了是什么时候,好像听他说过为什么非结婚不可之类的话吧?不知不觉中,那家伙也长大了呢我不禁这么想。

  但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毕竟他从小就是个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家伙,连我都还要靠他照顾;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总觉得他好像没有那种小孩子特有的「冲动」。所以我本来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

  因为不是一时冲动就不会结婚了嘛!

  这样的夜晚究竟该听什么才好呢?就听歌剧吧?费加洛婚礼又太超过了,那是在讲初夜权的故事,对小直弟弟有点不好意思拉美默的露琪亚嘛又是政治婚姻的故事

  结果我选了《杜兰朵公主》。不断斩杀求婚者的公主和爱上公主的异国王子一时冲动闪电结婚的故事。阿尔顿皇帝由干烧虾仁饰演吗?噗哈哈,他一定不会答应那两人的婚事吧。

  咦?等等这么说来,我和干烧虾仁不就快变成亲家了?

  马上打电话给他。

  『你以为现在几点啊?』

  干烧虾仁的声音听起来不大高兴。

  「嗯我有点事想问你啦。听得到我这边播放的曲子吗?」

  『杜兰朵公主里公主和卡拉富王子的二重唱吧?那又怎样?现在是半夜十二点了!』

  「对对对,所以我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公主和王子结婚之后,两人的父亲帖木尔国王和阿尔顿皇帝会变成什么关系啊?」

  『你要是想问真冬和直巳结婚的事,就别跟我兜圈子。』

  「唔喔?」我险些把手机掉在地上。「什、什么?你已经知道了?」

  『我之前就探过他们的口风,也问过真冬是不是有结婚的打算。虽然还没得到具体的答复,不过因为她之后会把活动重心移回日本』

  「啊,那还是我比较早听说啰!耶~我赢啦!刚才小直打电话告诉我了,说他们已经决定要结婚啰!」

  『是吗?他这次决定得倒是满快的。』

  我深深地陷进沙发里,降低了音量。

  「请问你可不可以再稍微表现得惊慌失措一点啊?我是为了欣赏你慌乱的反应才打电话的耶!」

  『我活在世上又不是为了逗你开心。』

  「你说什么!你之前不一直都是我的玩具吗?」

  干烧虾仁毫不犹豫地装作没听到。

  『直巳不但优柔寡断又莫名其妙地没自信还没什么前途,我实在不大放心』

  「真是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父母养出这样的小孩啊?咦就是我嘛!」

  干烧虾仁完全不想理我,我只好自己搞笑自己吐槽。深夜的客厅里洋溢着普契尼华丽绚烂的管弦乐音,在这种情况下做这种事,感觉真是空虚得让人从脚底冷了起来。

  『不过除了那些问题以外,直巳倒是挺可靠的。毕竟真冬不像一般人,不会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直巳就很会做家事。所以我觉得真冬也算是找到了理想的对象。』

  「因为小直像我老婆嘛!啊,对了对了,干烧虾仁你听我说喔,虽然小直搬出去一个人住已经好多年了,不过我现在终于会替换厕所的卫生纸啰!很厉害吧?」

  『我明天还要早起准备排练,先挂了喔。』

  「你给我点反应好不好!这样我很寂寞耶!」

  『你要是睡不着就去找别人陪你!』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在沙发上环抱弯起的双膝,试着问最后一个问题。

  「我问你喔,该不会不知所措的人其实是我自己啊?」

  『你现在才发现啊?』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我张开双臂挂在沙发椅背上,接着把头也靠了上去,仰望阴暗的天花板,在男高音马里奥?德?蒙纳哥清朗的歌声中出了神。

  受到王子求婚、提出的难题也被王子轻易解决,但杜兰朵公主却还没有要嫁人的觉悟,于是不知所措地跑去向父王哭诉。看不下去的王子不知为何主动开口了:要是能在黎明前查到我的名字,我就放弃娶公主。

  于是公主向全城下令

  今夜无人成眠给我彻夜查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尽管没有被公主下令,今晚的我也难以成眠啊!儿子竟突然说要结婚了

  这么说来,小直最讨厌的好像就是歌剧啊?只要是意大利歌剧,那家伙似乎都不喜欢。

  「王子干嘛说那种话啊!」小直最气的就是这一点。「明明闭嘴不说话就能顺利结婚了啊!最后居然还自己报上名字,他是白痴喔?」

  这么想很直率,不过毕竟是小孩子的想法。

  他现在明白王子的想法了吗?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王子是为了让公主放心如此而已。结婚也就是这么回事。

  问题是「杜兰朵公主」里两位父王的戏分很少,完全无法拿来参考啊!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才好。对了,我好像连恭喜都还没说啊?非恭喜不可吗?应该用怎样的态度说啊?

  再打一通电话给小直好了。

  『嗯?干嘛?』

  「啊,对不起,你正忙着跟真冬妹妹生小孩吗?抱歉抱歉」

  『开什么玩笑啊!我要挂了!』

  怒吼声之后隐约可以听到女人的声音说:「直巳你怎么了?还不睡吗?」看来虽不中亦不远矣。

  「我有件事想问你啦。儿子说要结婚的时候啊这个,做父亲的应该抱持怎样的心态还有,该跟儿子说什么比较好啊?我不知道耶!」

  『你说的儿子不就是我吗!那种事别问我这个当事人!』

  这儿子也真是的!难得有这个机会,我试着跟小直说叫蛯沢真冬来听电话。

  「我也是要当人家公公的人啦!与其之后另外再找时间正式拜访,不如先在电话里打个招呼啊这种事还是越快越好嘛!」

  小直犹豫了好久,最后终于让步了。

  『喂?您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是我啦,业界流氓桧川哲朗!直接切入正题,下次的日本公演可以交由我负责宣传吗?」『不要拉生意!』「小直弟弟不要穴嘴!」『请、请问是工作上的事吗?』

  「不是啦,只是跟你开玩笑的。」

  蛯沢真冬细微的声音传来,我清了清喉咙,调弱了音响的音量后再次坐回沙发。为什么小直也听到了啊?啊,难道他们贴脸颊躺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支手机?可恶!还真是恩爱。

  话说回来,不管之后变得如何,快要结婚的每对情侣好像都是这样啊

  「该怎么说呢这样好吗?人生只有一次机会,你真的要选择小直吗?」

  『不管有几次机会我都会选择直巳。』

  我也希望有人对我这么说!

  「是吗唔嗯。总、总之就是恭喜你们?嗯我现在这么说没错吧?啊啊对了,婚礼那些要怎么办?小直还无所谓,真冬妹妹应该有很多推不掉的人情,不能不办婚礼吧?」

  『还没想那么多。可能真的一定得办婚礼才行,不过我想是不是该先跟直巳去一趟德国我们刚刚正在讨论这件事。』

  「德国?」我转了转眼珠,试图搜寻记忆。「啊,去见你妈妈?」

  蛯沢真冬的母亲听说和干烧虾仁离婚之后住在德国伯恩。

  『嗯。可以的话我希望爸爸也能一起去』

  「那应该不大可能吧?」

  接着我又说了些想要几个孙子啦之类的话逗弄蛯沢真冬,结果小直从旁抢过电话对着我大吼一番,最后把电话给挂了。

  我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对喔,干烧虾仁也差不多该面对过去了吧?的确,要是女儿拜托他陪着去向母亲报告结婚的事,应该很难拒绝吧?那对夫妻为什么会离婚啊?音乐理念不合?不可能吧?又不是乐团闹解散。虽然不大清楚详情,但八成是老婆受不了干烧虾仁了吧?话说我自己也

  猛然在沙发上站了起来。

  现在可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我的情况也跟干烧虾仁一样啊!

  我跳下沙发,围着餐桌踱来踱去。小直和美沙子感情很好,要是举行婚礼一定会请她来。我搞不好还不会受邀哩嗯,这样就不用担心见到面了。哪有这种事啊!我这是什么爸爸嘛!何况小直弟弟才不会那么无情呢!

  怎么办呢?我和美沙子每隔几个月会打电话聊聊,但已经超过十年没见面了耶!虽然偶尔会从新闻或网路上看到她放在著作上的近照,不过本人比照片漂亮多了啊不对,这好像不是问题的重点。

  总而言之,见到面只是迟早的事。怎么办呢?电话随时可以挂断,随便胡说八道什么都无所谓,但实际面对面又不同了啊!该不会又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嫌弃我衣着褴褛吧?或是责备我餐桌礼仪很差?至于工作她好像绝对不会多说什么。那家伙在这方面倒是很尊重别人。

  我们到底分开几年了?

  从小直六岁的时候到现在应该还不到二十年。十八年?

  总之是一段足以让小鬼头长大成人的时间了。

  这应该是个不错的机会吧?都过了这么久,也没有特别要和美沙子复合什么的只是我一直拿开玩笑当烟雾弹逃避问题,现在也是时候冷静下来,自己主动面对问题了吧?

  尽管心知如此,还是需要听完一出歌剧的时间才能让我下定决心。

  这种事就是需要气魄。睡醒之后决心大概就会像煮过头的乌龙面一样糊掉,所以我立刻就打电话去美沙子的公司。果然是国际性的公司,在这种三更半夜居然能联络到秘书。

  好的,我会联络董事长。她会拨过去,请您先挂掉电话稍待片刻。

  咦?等一下,只要帮我转告她就好了啊!难道那家伙现在还醒着?

  我等了一会儿,电话铃声响起。接起电话时隐约听到一阵阵杂音,然后是

  令人怀念的声音。

  「嗯,是我,哲朗。抱歉啊,半夜打电话给你。嗄?你人在台拉维夫?那是哪里啊?中东?啊,对喔,那边太阳才刚下山吧?嗯,有时差,我都忘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啦,呃,嗯那个我们结婚吧」电话被挂掉了。

  这种事就是要有一说再说的气魄。所以我再次打到美沙子的公司,请对方帮忙联络。

  「对不起啦,该说是开玩笑还是一时口误呢嗯那个当事人之后应该也会告诉你,就是小直要结婚了啦是啊,嗯,那个弹钢琴的女生。你知道真冬妹妹的事啊?也对喔,你和小直经常见面嘛对对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喔!小直那家伙看女人的眼光遗传自我嘛!嗯还有啊,如果要办婚礼,你会出席吗?会吧,应该会帮我们准备一桌双方家长席嘛。啊,不,日期之类具体的事项都还没决定啦哎唷可是常有这种事啊,你也知道的嘛,参加别人婚宴时同桌的男女后来也结婚了」电话又被挂掉了。

  这种事就是要有不论几次都要说的气魄,所以我再次打去公司。秘书小姐,真是抱歉。而美沙子也很有礼貌地二次都回电给我,果然是对我还有所依恋吧?当然,这种想法我会努力埋藏在心里的。

  「就说对不起了嘛!这次我会认真说了。那个你什么时候会回日本啊?」

  终于,美沙子的音量恢复正常,我们也在隔了许久之后第一次认真交谈。

  「小直和真冬妹妹一定会正式去拜访你,干烧虾仁又很固执,一定会提出『两家人一起出来见个面』之类麻烦的要求。我们以前都直接跳过这些麻烦事耶嗯,唉,总之好像会有很多事要忙,在那之前要不要先见个面?」

  我实在很想夸奖自己一番。很自然、没有谄媚、没有嘻皮笑脸、也没有害羞我这不是说出来了吗!

  「就一起出去吃个饭嘛,我们应该也有很多事可以聊啊,不知道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啦,但我可是有一堆话想告诉你啊!」

  在此之前的事,从今以后的事还有和这些深奥的人生问题无关、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把电话换到另一边,躺在地毯上等待美沙子的回答。

  明明只要闭嘴倾听柔软如雾的杂音,静静等待答案就好了,偏偏我装认真的极限只有二千秒钟,结果还是开口了:

  「总觉得我向你求婚时好像也是这样的感觉?」

  回答我的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怒骂。

  但是这次美沙子没有挂电话。虽然再次陷入沉默,但无论我们之间还隔着不知是戈壁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还是叙利亚沙漠,却依旧有所牵系。

  不管再久我都会等的。就算等到天亮也无所谓。反正国际电话是对方付费,而且我让人家等了十八年。只要仔细思考,回想过去的种种,然后给出属于我们的答案就好。

  我再次走到音响旁,重播卡拉夫王子的咏叹调以美沙子听来若有似无的轻柔音量。

  那是这样的一首歌

  当曙光破晓时,我只能贴着你的芳唇诉说。

  我的吻将打破沉默,

  使你成为我的人。<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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