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烟尘08
满地狼藉。</p>
乐师们停下了演奏, 纷纷放下乐器站起身。</p>
崔折剑严肃道：“江师兄, 你这么做是不对的。”</p>
“你我虽是修道之人，追求的是大道飞升，却也不能不知民间疾苦。春种秋收，暑热冬寒, 这一桌菜能摆在我们面前，实属不易，你即便不爱吃，也不能这么糟蹋粮食。”</p>
他想到屋中的乐师都是逃难而来的灾民，为了温饱不惜离家万里，更是感到气愤。</p>
他一手握住剑柄，看向江云涯道：“江师兄, 我说的话你若是听不进去, 即便我修为不如你，也要打到你听——”</p>
“崔师弟, 别动手！”陆九思见他一脸正气，手按剑柄，眼看就要替天行道了，忙开口劝阻道，“他不服教，我说他就是了，动手做什么？”</p>
崔折剑面色稍缓，点头道：“陆师兄，你要好好教教他！”</p>
“唉……”陆九思叹了口气。</p>
说是要劝江云涯, 他心中也没个底。</p>
别的不说，连对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都不太敢确定。万一说错了话，火上浇油，那可如何是好？</p>
他绕过地上的碗碟走到江云涯身边，犹豫着问：“怎么就不吃了？”</p>
“陆师兄！”崔折剑道。</p>
“好、好。”陆九思板下脸，正色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诗你听过没？”</p>
江云涯点了点头，道：“小师叔教我背过的，后两句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p>
陆九思奇道：“你知道……？”</p>
不等他再搬出大道理，江云涯就在满地汤汤水水前蹲下了身。</p>
他用练剑练出的好目力在一地狼藉中搜寻，找出个硕果仅存的橙子，伸手捡了起来。</p>
“我错了。”江云涯小声道，“小师叔教过我，不能浪费粮食。我没忘的。”</p>
他握着橙子，在袖口使劲擦了擦，抬头看向陆九思：“小师叔不要生气。”</p>
陆九思道：“我没生气。”</p>
兴许是相处久了，江云涯在他面前都是一副乖巧听话，百依百顺的模样，他都快忘了对方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p>
那道剑气要是劈歪了，恐怕能把七八个人拦腰斩断，亏得这是在酒楼雅间，不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头。</p>
陆九思感到了一丝后怕，手指一动，便要把那罪魁祸首的纸鹤收进袖中。</p>
“陆九思呀，要来找我啊——”</p>
纸鹤的身子被他用手掌整个包住，最后冒出来的那声告别还是从指缝间漏了出来。</p>
江云涯目光一转，盯着他的袖口看了半晌，平静道：“这桌菜不能吃了。小师叔还饿吗？我去让他们来收拾收拾，再上几样菜。”</p>
“我不饿了。”陆九思把袖口朝内折了一折，原本还想把手负到身后，在对方的注视下只得放弃。</p>
江云涯道：“那就让他们再上一壶茶水，并几样清爽的小菜，清清嗓子。好吗？”</p>
他上前几步，拉起陆九思的小臂，将那枚橙子放上了他的手心，随后转身出了屋子。</p>
江云涯反手合上雅间的门，沉默地站在走廊上，半晌才摊开掌心。</p>
那只苍白的纸鹤就安静地躺在他手心，翅膀歪斜，模样看着十分可怜。</p>
就是这么个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小玩意儿，在他眼里却比枪戟棍棒、刀山火海还要危险。如果不是担心伤到对方，应该被剑气搅成碎片的应当是这只纸鹤才对。那满桌饭菜不过是遭了飞来横祸。</p>
一地狼藉也没能消弭他胸口的郁气。</p>
那股郁气就像是一块千斤重的巨石，悬在他的心头，拉拽着他朝暗无天日的深渊直坠下去；又像是地底灼热的岩浆，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灼得皱成一团，不知道要按住哪一处，才能稍稍缓解从未感受过的酸胀难当。</p>
“不问自取是为偷。”江云涯自言自语道，“会让小师叔讨厌。”</p>
他捏住那只纸鹤的翅膀，指尖微微颤抖。</p>
被对方厌恶，是他所有噩梦中最为可怖的一个。</p>
他不知道要拿这只纸鹤，拿那位看似光风霁月的祭酒怎么办才对。</p>
说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不好。</p>
“堂堂魔主，竟沦落至此，真叫人欷歔。”</p>
雅间的房门又被人从内推开，先前唱了一曲《叨叨令》的女子踮脚而出，走过他身边时嗤笑了一声。</p>
她的样貌并不如何出众，走在闹市也不会引得登徒子调戏。但坐下时不觉着，行来时步态妖娆，从指尖到发梢都有一股奇妙的韵律，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p>
江云涯只多看一眼，神情便是一变。</p>
“你是浮阎岛的人。”</p>
女子怀抱琵琶，轻轻拨了一声，笑道：“不是从岛上来的，难不成当真还是从蓟北道来的？”</p>
蓟北道干瘠苦寒，人烟稀少，却有一处离浮阎岛最近的港口。许多魔修渡海而来，便会在蓟北道上岸。</p>
“魔主就不问问，我等为何离岛？”女子问。</p>
江云涯道：“你们爱走便走，爱留便留，与我何干？”</p>
女子足尖一点，绕着他转了半圈，裙摆微荡。“在岛上的时候，我也曾人说过魔主的身世，岛上众人与魔主自是没什么情分。况且那位大人死后……”</p>
“他没死！”江云涯冷声道。</p>
“好，自那之后，魔主更是在岛上杀了不少人。我等自然不敢奢望魔主能关心我等的死活。”</p>
女子偷偷觑了一眼，他的神情冷漠，正和印象中浴血而出的身影相合，倒是片刻前在屋中那个看着乖巧懂事的人，令她感到万分陌生。</p>
浮阎岛上出来的，哪一个不是披着皮囊的恶鬼？</p>
当初岛上纷争，那位大人意外离世，眼前这位魔主可是血洗了数十处洞府，出手之狠辣，手段之血腥，连一众魔修都觉得心惊胆寒，闭门不敢出，唯恐遭了横祸。</p>
今日莫说只是浪费了一桌饭菜，即便是杀尽了楼中的人，这位也不该眨一眨眼才对。</p>
“若不是小师叔不喜欢我杀人，今日你已经死了。”江云涯任她打量，神情不变道，“不管你们到此处是为了是避祸，还是另有所图，只记住一点——离那屋里的人远一点。”</p>
女子抚胸一叹，似是当真被他吓到了，嘴角却仍是噙着笑意。“好，我等都记住了，全凭那位的面子，今日才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他日若有机会，必当报答他。”</p>
江云涯道：“不必。他用不着你们报答。 ”</p>
女子笑吟吟道：“我看魔主对他在意得很，敢问一句，魔主与他可是道侣不成？”</p>
江云涯眉头微皱。</p>
“若是道侣，我也好叫几位姐妹知道，莫再打那位公子的主意了。”女子见江云涯沉默不语，又试探着道，“即便现下不是，他也该是魔主的心上人罢？”</p>
江云涯道：“……如何算是？”</p>
女子道：“便是同我先前唱的那支曲儿一般，见不着时想煞了他，茶饭不思。见面前止不住心中惴惴，唯恐粉敷得不够足，胭脂点得不够好。真要见上面了，这些却也都顾不得了，满心满眼只有他。”</p>
“入秋了怕他冻着，三伏天总想着他会不会闷热，日日都愿替他备着一碗冰镇酸梅汤。”</p>
江云涯道：“这倒不必，我取了大雪山上的坚冰藏在窖中，断断不会热着他。”</p>
他犹豫了一会儿，问：“会不愿他多看旁人一眼，多夸旁人一句吗？”</p>
女子笑道：“何止呢？光是想着他会同旁人欢好，就恨不得将那人的双眼挖了，四肢斩了，便是爬也爬不到他的身边才好。前生今世，**八荒，能和他好的只我一个。”</p>
两人都是浮阎岛上的人，任这话中血气森森，也没觉出不对味。</p>
江云涯点头道：“如此说来，小师叔就是我的心上人。”</p>
“不过我没想过同他……”他回忆着看过的诸多话本，又思及女子口中的话，“没想过同他欢好。”</p>
女子一愣，按在琵琶上的手指微微发僵，随后猛地一拨，笑声如银铃。</p>
“堂堂魔主，竟连情爱的滋味也不懂吗？”</p>
“陆师兄，江师兄怎么一去多时，还没回来？”崔折剑看了眼屋外，道，“不如我去找找他？”</p>
陆九思沉吟道：“我和你一起去吧。也不必上什么茶水了，我们换个去处。镇北有个卖煎饼果子的摊子，味道很是不错，我们带些回去，晚上饿了还可以吃。”</p>
两人起身，正要出屋，那群乐师也纷纷跟上了。</p>
陆九思回头招呼道：“你们不必跟着。”</p>
他想起还没给这群人打赏，便摸着袖子道：“赏给你们……咦？”</p>
赏银还没摸到，他先发觉那只被收在袖中的纸鹤不见了。</p>
什么时候丢的？</p>
是江云涯把橙子给他那会儿拿走了？</p>
崔折剑见他半晌没拿出赏银，以为他忘带了，便从自己怀中取出银两道：“陆师兄，我这也有钱。”</p>
陆九思笑道：“我忘了，你也是个小财主。”</p>
“一人一份。”崔折剑对乐师们和气道，“你们紧着点用，够几个月吃用了。”</p>
乐师们面面相觑，神情都有些古怪。其中一名手持二胡的老者清了清嗓子，上前福了福道：“多谢公子。我等不缺这点银两。”</p>
老者朝另几人点头示意，几人脚步一移，封住了他们出屋的去路。</p>
“公子若是有心相助，不如随我等走一趟。”</p>
崔折剑不解道：“去哪里？我和陆师兄明日有课，还得赶着回山呢。”</p>
陆九思面色凝重，拉了一把他的衣袖，低声道：“他们站着的位子不对。是六煞阵。”</p>
“他们是魔修。”</p>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让大家赶作业，现在因果报应，轮到我自己了...压力有点大，又不想断更，写得很艰难，望见谅qwq</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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