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双城(二)

  赵率教眼中闪过几分复杂的神情,又道:“七百里辽西,两座孤城,哎!”

  “鞑子进犯在即,赵军门以为,宁远和前屯能守住吗?”戚辽突然问道。

  赵率教猛抬起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后又是几分失望,深深的失望。

  “赵军门。”戚辽提醒着他。

  “来人!”赵率教突然一声大喊,屋外顿时进来四名孔武大汉——都是赵率教的亲兵。

  赵率教一指戚辽,下令道:“把此人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见!”

  “诺!”四人齐齐应喝,上来就要拿戚辽。

  “赵率教,你好大的胆子!”情急之下,戚辽“哧啷”一声拔出长刀,牢牢把住身前。他万没想到赵率教会说动手就动手,更想知道他为何会突然翻脸。

  “戚老弟,这是关外,有些事我也很难跟你解释。”赵率教冷冷道,然后对四名亲兵道,“还不动手!”

  “谁敢!”在官场混了五年,戚辽也早已不是善主——官有官威,还带着杀过人的气场,一声喝,再次把那四个亲兵慑在那里。戚辽死死盯着赵率教,冷冷道:“赵率教,老子今天就是血溅当场,也要让你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率教见戚辽前后退路都被断了,即便动手,也不可能从前屯卫杀出去,于是道:“戚老弟,我看你是条汉子,也不怕跟你说实话——你这趟要是去宁远找袁大人的麻烦,老子就是拼了擅杀上差的罪名,也不能放你出前屯卫半步!”

  “哈哈哈……”戚辽仰面大笑,心下豁然开朗。他这才明白,原来赵率教是把他当成朝廷派来关外收拾袁崇焕的了,至于原因,无非是袁崇焕抗命不遵,没有从宁远城撤走。赵率教之前的几句话,无疑就是在试探他,偏偏他还问了句“能不能守住”,让赵率教觉得他是在暗示两座城“守不住”,很快就会被撤防,袁崇焕也免不了撤职查办的下场。从大处说,赵率教是为了大明朝在关外最后的两座城,还有关外军民的士气、决心、勇气;从小处说,宁远和袁崇焕完蛋,前屯和他赵率教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他决不能让宁远和袁崇焕被查办,这才出此下策,翻脸拿人。

  他这一笑,倒把赵率教等人弄得莫名其妙了。

  “赵军门以为,我是去找袁崇焕袁大人的麻烦的?”戚辽反问道。

  “哼,难道不是?”赵率教一只手按在刀把上,仍是一脸敌意。

  “赵军门若是信得过我,就让他们都下去,我自会跟军门解释。”戚辽平静道。

  赵率教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于是摆了摆手,示意亲兵们退下。

  屋里又只剩下两人对视。

  戚辽见没有旁人,这才正色道:“这次出关,确是要去宁远,但不是去拿人的。要是拿人,我也不会只带一个人来。”对于自己的任务,戚辽不会对赵率教说太多,因为这毕竟也算是朝廷机密,但他必须要给赵率教吃一颗定心丸,才能接着往下谈。

  赵率教的神情果然立刻就松了下来,道:“大战在即,朝廷派兄弟你去宁远,莫不是监军?”

  “监军?”戚辽笑着在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上摸了摸,道,“监军是太监的活儿,赵军门看我像吗?”

  赵率教也笑了,于是请他入座。

  戚辽道:“我之前也问了,这次出关,就是要看看辽西能不能守,袁大人和赵军门敢不敢守。”

  “呼!”赵率教又一次站了起来,正色道:“袁大人自不必说,赵率教也愿率麾下将士死守前屯卫,与鞑子决一死战,绝不后退半步!”

  戚辽心头涌起一股由衷的敬意——不管赵率教是发自内心还是当着“上差”面带几分作秀的表态,能够在这样的情势下毅然留下,誓与危城共存亡,这本身就足以让人感动。

  “我大明要是多几个赵军门这样的壮士,又何愁鞑子进犯,何愁辽东不复!”戚辽话锋一转,道,“撤与不撤,战与不战,那是你们跟高经略高大人之间的事,我管不着。我出关,就是要看看关外的将士们愿不愿意打,敢不敢打,士气如何,然后据实回报给朝廷。至于朝廷如何裁定,日后自见分晓。”

  赵率教像是从戚辽的神情和话语中看到了希望,连忙道:“拒敌千里,守土有责,还请兄弟禀明朝廷,就说辽东将士宁可战死在关外,也不愿当缩头乌龟,把大好江山拱手让人!”

  “有赵军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戚辽道。

  赵率教又道:“不瞒兄弟你说,我赵某人是打算在关外扎根了。当了大半辈子的兵,混了个参将,也没立下多大的战功,总觉着对不起朝廷这份俸禄。北边的蒙古,南边的土蛮,那都不足为患。我大明最大的边患,就是女真鞑子!建州不除,后金不灭,我大明边关便永无宁日!”

  戚辽点点头,很多时候,不是下面的将军和士兵不愿打,而是当权者不敢打。一个国家的尊严和威风不是用嘴谈出来,用钱砸出来的,而是要用拳头和刀子打出来!

  “兄弟何时动身?”赵率教问道。

  “明日一早就走。”戚辽道。

  “好,明日一早,我亲自送兄弟出城!”赵率教伸手在戚辽肩头用力一握,眼中已然带上了几分信任。

  “呜……呜……”寒风凛冽,千里如陌。

  天启五年在阉党的大获全胜和东林党人的鲜血中过去了,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殒命菜市口,一代名臣熊廷弼传首九边。风声,雨声,读书声依然在耳;国事,家事,天下事,却离“君子”远去。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雪,也下得特别大,将大明朝万里河山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色。

  袁崇焕站在宁远城头,用力跺了跺脚,似是要震去靴面上的积雪,也像在说,自己脚下的,是大明朝最坚固的一座城池!宁远,这座历时四年,屹立在辽西关宁防线正中的,依山傍海的坚城终于在一个月前修完了。它不但是辽西防线的中坚,也是山海关外最重要的屏障,更凝结了无数关宁将士的心血和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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