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节

  87,兵歌(15)

  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心重新放到那个时空,回忆那个画面——这么多年来我从来就没有再提及过,因为有些事情总是你不想再提及的。

  但是现在,我不能不提及这些。

  不是为了我小庄,是为了小兵。

  是的,为了小兵。

  我想告诉人们,小兵是怎么过来的。

  时间过去多久?

  我真的不记得了。

  我哭累了,变成抽泣。

  但是我的眼睛没有放松,我还在看着他。

  他也在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

  如果一定要我拍这个画面,我的想法就是轨道车缓慢的移动,叠化两张脸——一张没有表情的大黑脸,一张哭的淅沥哗啦的小黑脸。

  不需要音乐,因为没有人可以作出来这个音乐。

  我们就那么看着,看着。

  久久的看着。

  他说话了:“你要走的话,我不留你。”

  我没有说话,我的去意已绝。——我知道我的走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不是傻子,我虽然小但是简单的人情世故是懂得的。

  他慢慢的把抱在胸前的手放下来,撑在桌子上。

  还是那么看着我。

  没有表情。

  我还是那么恶狠狠的看着他的大黑脸。

  那么陌生,那么冷静——那么冷血。

  我第一次看到了另一个他,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他。

  但是我一定要离开他,远远的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他。

  他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不听!”我断然的打断他——我从来没有那么打断过他,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世界上第一次载员坦克空降,发生在前苏联。”他不答理我,自己就那么缓缓的低沉的说,“前苏联空降部队的司令员,一个上将亲自坐镇指挥。都很紧张,因为是历史上的第一次,坦克那个铁玩意下来不是闹着玩的。人在里面能不能受得了,很难说。那个上将就那么冷静的看着,看着,运输机过来了,坦克出来了,伞包打开了,就那么往下降,往下降。落到地面的时候人们欢呼,因为这是空降部队历史性的突破——一个年轻的空降兵中尉,坦克中唯一的成员脸色苍白的钻出来,在人们的簇拥下跑步到上将面前,敬了一个军礼——你知道他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说话。

  “他说:报告上将同志,报告我尊敬的父亲!我回来了!”

  他缓缓的说。

  我一怔。

  “第一个作试验的,是这位将军的儿子。”他慢慢的说,然后戴上自己的黑色贝雷帽。

  我还在看着他。

  “这就是军人。”他慢慢的说,“为了最高的军人荣誉,为了最高的军人义务——敢于牺牲,就是军人的天职。”

  我默默的听着,看着他。

  “我不强迫你留下。”他缓缓的说,“这只是一次演习,如果是战争,我也会这样作的——你怪我恨我甚至是想报复我,我都理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你自己选择——留下,我欢迎你;离开,我尊重你。”

  他慢慢的出去了。

  我默默的站在大帐篷里面。

  我光着膀子,什么都没有说。

  我那么站着,什么都没有作。

  天色渐渐黑了。

  我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外面,警通中队的弟兄在饭前高歌,狼嚎一样。

  “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说句心里话,我也有爱,常思念那个梦中的她,梦中的她。来来来来来来——既然来当兵,就知责任大……”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在我的光膀子上。

  我打了个冷战。

  阴暗的光线下,我隐隐约约看见了那面军旗。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军旗前发誓的时候眼中的泪水。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军旗指引下正步通过检阅台嘶哑的口号声。

  我还记得我的陈排倒在10000米武装越野场上拉枪栓逼我走的嘶吼。

  我还记得什么?

  还记得苗连的一只掉进脸盆的假眼。

  还有穿着军装的小影……

  还有呢?生子他们……

  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己当时在想些什么。

  到底是个什么思维过程,很乱,真的。

  我什么都记得很乱。

  天色全黑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

  他站在基地旁边的小山上,看着远处的公路桥和群山出神。

  桥上一会过去一辆车的灯光,一会过去一辆车的灯光。

  群山都是黑色的,风中丛林枝叶瑟瑟。

  我慢慢的走向他的身后。

  我就站在他的旁边。

  他也不看我一眼。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指着群山和公路桥:“看!妈拉个巴子的跟老山那个狗日的地方一摸一样!”

  我看着群山和公路桥,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

  也不知道怎么说。

  他却一直在说,在说老山,在说往事,话从来没有这么多过。

  虽然他在控制自己,但是我还是能够发现他的声音中隐约的颤抖。

  我就站在他的身边。

  戴着我的黑色贝雷帽,穿着我的迷彩服,戴着我的臂章。

  一直就那么听他说。

  很多年以前,一个18岁的陆军上等兵和一个40多岁的陆军上校就那么肩并肩的站在一个小山上。

  上校在说自己的往事。

  上等兵在默默的听着。

  后来这个上等兵曾经对那个上校说你哭了。

  上校就不承认,一直说没有没有。

  上等兵就再也没有问过。

  永远也没有问过。

  因为,已经不重要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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