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入心(下)

  这几日府中忙乱,难免出一两个顺手牵羊的,别的就算了,正殿里的丢了怕是成了凶兆。蕊仪赶忙起身,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地拉着满月过去,正殿里隐隐亮着一盏油灯,没听见别的响动,她暗暗退了一步,“不会是出鬼了吧?”

  “娘娘,咱们走。”满月一听就打起哆嗦来,拉着她就往后拽。

  “父王,伐刘守光,克幽州;征契丹,定北境;灭世敌朱全忠,您的三个愿望如今都要实现了。父王,儿子这些年南征北讨,终于要登基为帝了,那可是您一辈子想却没能坐上去的位子。”李存勖低沉的语声在正殿中响起,短短几句话胸中沟壑、豪情自现。

  蕊仪殿外听了,直向满月使眼色,二人一步一停往外面移。李存勖望着面前父亲的牌位静了一刻,心中起伏,仿佛一棵被压制已久的弱苗在那一刻破土而出,然后长成了直蹿云霄的苍天巨木,可声音却忽然低沉了下去,“父王,我完成了您的愿望,他不比我强,您错了。”

  “唉呀。”满月只顾着回头拉蕊仪,一不小心撞在了柱子上。

  “谁?”

  刚巧这是最后一根柱子,蕊仪一个机灵拉着她一转,弄成好像她们是来时撞上的。蕊仪装出一副惊惧的样子,怯怯地对满月道,“原来真有贼人,快去叫人。”

  门霍然而开,李存勖阴沉不定地看着她们,不知方才的话她们有否听到,他瞧着那双战战兢兢的剪剪水瞳,半晌方道,“这么晚了,来这儿做什么?”

  蕊仪一慌,竟发现手上还捏着半截香,心下一喜,“早先见姐姐的病有了起色,就想着带满月来拜拜,为姐姐祈福。”她看向还亮着的佛堂,微微一笑。

  李存勖应了一声,听她这么一说又想起另一件事,看了满月一眼,打发她先回去。眼前光影一动,蕊仪见他并未关门,也跟了进去。她一抬眼,只见供桌上摆着三支羽箭,箭杆光滑油亮,一定是有人经常抚摸所致。

  这应该就是老王爷留下的三支箭的遗愿吧,她心下清楚,但因不想让他知道刚才偷听了他的话,就笑了笑轻问道,“这三支箭是老王爷留下来的吧?妾身驽钝,不知可是有什么含义?”

  望着高台上的金字牌位,李存勖略说了个大概,深深地看着她问,“父王在时说我不如嗣源大哥,你说要让他知道如今完成这大功的是我,他又会如何说?”

  这话不好说,蕊仪到案前拜了拜,借机想了想,“一支箭能不能射得远、射得准,弓的好坏很重要,可是这射箭的人更重要。大将军就好像那张弓,而王爷则是这挽弓的人,居功至伟。”

  “净会说些好听的。”李存勖鲜少与女子说这些,听她说的一板一眼的便笑了,紧张地思绪去了一半。

  “我还没说完呢。”蕊仪被他打断,说到感兴趣的事,禁不住抢白,“不过,王爷和大将军是兄弟,分得这么清楚有什么意思。”

  “若定要分得清楚又怎么说?”李存勖挑眉,正是和这些半懂不懂的说话才更有意趣。

  “大哥哥是将,王爷是君,他越不过王爷,王爷也离不开他,这便清楚了。”蕊仪把话说的甚是小心,不过这倒是实话,嗣源那块榆木疙瘩是动不了越过他的心思的。

  她与李嗣源有那么一段,李存勖不动声色地冷笑,这一段还不短,他眸光一沉,淡淡的似是不经意,“以前你常去军营找他?”

  “那都是随兄长送粮草,不过,王爷只见我去见大哥,怎么就没见我去见父亲大人?”蕊仪半真半假地道,转念一想,他既然明着问了,大概知道的不少。既然二人做了夫妻,还是不要全瞒着,“也不瞒王爷,我与大哥是议过婚的,只是爹爹没有同意。”

  “你心里可有他?”李存勖并不动怒,一时间四下里静了下来,只飘了些茗香烧过的灰烬。

  世间男儿不过如此,就算嫁了嗣源,她也未必能事事如意。倒不如忘记得不到的,珍惜能够得到的。蕊仪怅然,她只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自从妾身同意嫁入王府,便没有了。想来王爷也听过妾身的脾性,若是妾身不愿意,就是一头碰死了,也不会上轿子。”

  良久,李存勖只看着她,从她光洁的额头,到半含愁绪的眼角眉梢,再到微微上翘的下颚,“你确有这傲骨。”他忽然嗤笑了一声,颇为自信地道,“他那呆板性子,就是入了你的心,也入不深。”

  蕊仪暗暗舒了口气,他没生气就好。茶凉了,她顺手倒在窗外的地里。她到前面将羽箭重新收回锦盒,恭敬地捧到他面前,“天晚了,王爷把羽箭放好,就去伊姐姐那儿吧。”

  “幼时的事你还记得些什么?”李存勖若有所思地道,手指在腿上轻轻地敲着。

  “都忘了,只记得十几岁上的了。”蕊仪不无遗憾,爹娘那么疼她,忘了那十年,不知忘了多少能让他日后时常回想的事,“大病了一场,觉着自己好像重新活了一次。”

  蕊仪发间沾了一点香灰,李存勖伸手为她拂下,“忘了也就罢了,懒得跟你计较。”

  嘴上越不计较,心里就越要计较,这是他们这些身居高位者的通病。蕊仪又担上了心,不觉忸怩了些,顿时小女儿态毕露,“原来之前王爷不理妾身真是因为这件事,听爹爹说不过是三四岁时见过两面,王爷也忒小气了。”

  “你既把本王忘了个干净,还理你做甚?”李存勖说得有板有眼,说到最后自己也笑了。他心里忽的一下松下来,他亲自问了,看了脉案,问了韩元,蕊仪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便好、便好。

  她说她心里已无李嗣源,他不信,可是这不信却有极大的妙处。她心里有别人又如何?左右是他的妃妾,他哪一个妃妾不是满心满眼都是他?他想看看,要多少时日能把李嗣源从她心底抹去。

  他与李嗣源争了这么久,争人马,争地位,争父王、母妃的心……他们已数次交锋。如今他们又要争一个女人的心,这是头一遭,有趣有趣!若能让蕊仪彻彻底底地属于他,又何惧那段过往?

  “今晚宿你那儿。”李存勖一手拿了锦盒,一手递向她。

  “王爷说什么?”蕊仪愣在那儿,怀疑自己听错了。

  “回芳菲苑。”李存勖道,慵懒有如黑豹,困乏中含着随时会醒的钢骨。他一手轻挑起她垂下的发,轻轻一闻,黑眸一直盯着她的眼,直看得那双眼中的目光比水还柔。

  夜色朦胧,星月的光华洒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也有些朦胧。两朵彤云悄然浮上两颊,蕊仪眼中奕奕有光华流动,她鬼使神差地把柔荑放在他的温热的大掌中。当存勖的大掌收紧包住她柔软的手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占据了她的心头,宛如两股温热的泉水交融在了一起。她不再是一个人了,不再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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