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收之桑榆

  莫慎独顿了一顿,脸上的倨傲转为亲切,说道:“阿怜,你身为莫家湘字辈的大哥,于情于理,你都有抚养幼弟幼妹的重任。。这样,等一会咱吃过午饭,你就把湘诗带走吧!嗯,有一点你要牢记,可一定要让湘诗走正道,将来也好嫁个好人家啊!”

  “呵呵!”

  莫惜哥见他刚才还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现在知道了自己的财力、又推想自己不会让他的子女拖累他的贤名,便又装作和蔼可亲,心里冷笑着,说道:“吃饭就不必了。湘诗这孩子,我是立刻就要带走的。还有湘望和湘契,改日我也会寻访他们俩。”

  “如此甚好,甚好!”

  莫慎独欣慰地点点头,笑叹道:“天底下,有哪个父亲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吃好穿好?以前孩子跟着我受苦,那是没办法的事。而今孩子跟了你,不求锦衣玉食,至少一日三餐是吃的很香啦!嗯,孩子离开了我,我也可以心无旁骛、集中心力钻研八股!相信以我的恒心和才气,不出五年,必定能求得一个功名!”

  他说着话,一手轻拍着莫惜哥的肩头,一手捋须微笑。这时的神情,可谓容光焕发,仿佛功名利禄只在眼前,比起刚才屡遭摔跌的狼狈样,简直判若两人。

  莫惜哥听到“心无旁骛”这四字,心里不齿:“五岁的闺女离开了你,你居然是心无旁骛,而不是日思夜想!你对功名的追求,确实是远胜过父女之情!”

  他微微耸肩,晃掉了三叔搭在肩头上的手,说道:“三叔,读书求功名,这条路你是走不通的,你就趁早死心吧。”

  “你说什么?”莫慎独愕然。侄子的这句话,对身为读书人的自己来说,具有咒语般的诅遏力。

  他不悦道:“阿怜,你以为凭我的毅力和才思,终我一生,我也不能求得功名么?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吧!须知,科考中大器晚成的人,自古大有人在。唐德宗一朝,有白头状元尹枢。尹枢七十一岁时才考中状元,有‘古稀状元’之名。他这‘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佳话,历来为千万读书人所共勉……”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莫惜哥不冷不热地笑了笑,点明道:“你终年累月地苦读,将来能否求得一个功名,这尚在五五之间。不过,我会阻挠你的。有我在一旁像恶鬼附身般地阻挠你,你就别想求什么功名了!”

  “你……你说什么!”莫慎独脸色陡变,心里既惊骇,又大惑不解。

  他愕然道:“咱们莫家,自古就是盗贼世家,从来也没出过堂堂正正的人物。我以读书求取功名,将来谋个一官半职,显名声、扬父母、还可光耀莫家门楣,这有什么不对?你不能一力支持我,反倒阻挠我,这究竟是为何?”

  莫惜哥道:“因为你不适合做官。”

  “什么意思?你看我没有官相么?”

  “你有贪官污吏的相,没有清官廉吏的相。”

  莫惜哥如实相告,说道:“我虽然是个盗贼,但我偷过的东西,除了一把折扇和一个盒子,都是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财物。我偷了他们的东西,再分发打赏给穷苦人家,做的是‘取富人之有余,补贫人之不足’的正当事。而你如果当了官,你会‘握发吐哺’地搜敛民财,会让我前功尽弃。”

  “胡说,胡说!”莫慎独脸色一红,随即道:“我如果当了官,只会一心一意为百姓办事!我就是个穷苦人出身,我知道贫苦百姓的难处,我救济百姓还怕来不及,怎么会搜刮百姓的财物呢?你这……简直是血口喷人了!”

  莫湘梨忽道:“司马公有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时有一句官话,叫‘千里为官只为财’!三叔,你的豪言壮语犹然绕耳,这你怎么解释呢?”

  “这个……”

  莫慎独神色尴尬,随即一本正经道:“我故意这么说,是想试试你俩的人品心性!我话一说完,你就对我的话冷嘲热讽、大大抨击,这很好!这说明,你年纪虽小,却很有分辨是非的心力,这让我深感欣慰……”

  “好了!”莫惜哥一语打断。这种哄骗三岁小孩的话,莫惜哥真不想听。

  他直截道:“三叔,不管你怎么说,你求功名是没指望了。此后,我会安排几个人,日日夜夜盯着你的动向。就算你侥幸考取了功名,你也别想当官。就算你当了官,我也会使些手段,让你的上司打压你。你要是能当上三天官,我就算你手眼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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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慎独惊呆了,怒声喝道:“阿怜,你居然要坏我前程?!我莫慎独哪里得罪了你、又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居然要坏我前程?你坏我前程!”

  对于莫慎独而言,以读书求功名,那是毕生的追求和寄托。他从十二岁读书,读到现在四十岁,读了小三十年,虽然只是个不值一提的童生,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还存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宏愿。为了这个宏愿,他多年来也一直是身体力行。

  但如今,得知贼侄子要“坏我前程”,他心力顿时为之一衰!仿佛自己果真又参加了无数次科考、又果真一如既往地名落孙山、直到垂垂老矣,还是个抱守贫穷的童生。

  他知道贼侄子说到做到,因此他心里十分忧伤、十分悲痛。他闭上了泛着泪花的眼睛,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仿佛被人在一瞬间掏去心肺的失落感。

  他突然感觉,自己很老了,自己已经走过了一段失败的人生、一段既平庸又贫穷的人生!他仰天一叹,神色落寞之极。终于,泪水滚滚而下。

  “爹爹,你又哭了!你不要哭。”

  莫湘诗有些害怕。她幼小的心灵很不明白,爹爹为什么要哭?二哥被石头砸瘸了腿、腿上血肉模糊,爹爹没有哭。自己被莱家的两个孩子痛打、打得爬不起来,爹爹也没有哭。现在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莫湘梨听到妹妹话中有一个“又”字,悄声问道:“湘诗,爹爹平常在什么时候才会哭?是不是在放榜的那天才会哭的?”

  莫湘诗点点头。心想我又没有告诉姐姐,姐姐怎么会知道的呢?

  莫湘梨心里笑着,向默默垂泪的莫慎独道:“三叔,凡事看开点吧。你一心想当官,当官图个什么?不就是自己的万贯家财和别人的奴颜婢膝么?现在你当官的路被堵死了,另一条路却向你打通了。这条路上,也有万贯家财和奴颜婢膝啊!”

  “嗯?”莫慎独心里一动。他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淡淡道:“哪条路?”

  莫湘梨捏了捏哥哥的手,使一个眼色,随即道:“这条路,就是加入盗帮啊!你加入盗帮,不一样能花钱如流水吗?你有了钱,不就财大气粗了吗?三叔,我虽然不是盗帮的人,但我从小到大,吃的是盗帮的饭、花的是盗帮的钱。你猜,我现在一个月能领多少银子?”

  “能领多少?”

  “这个数!”莫湘梨伸出自己那白皙的手掌,在胸前晃了一晃。

  “五两银子?”莫慎独吃惊不小。

  “呵呵,我就说你没见过银子嘛!”莫湘梨颇不屑,得意道:“五两银子,那是我打赏穷苦人家的数!我每月所领的银子,是五十两!”

  莫湘梨这是在瞎吹了。

  她每月的花费,都是莫惜哥零碎给的。有时一月三两,有时一月五两。她既不出远门,更没有什么吃喝应酬,连衣服和胭脂水粉都是哥哥送的。对一个深居简出的少女而言,每月三五两的银子,简直比寻常的富家小姐还要丰裕了。

  至于打赏穷人,那是她哥哥经常干的事,她还从来没有干过。她所积攒的银子,早就被她秘密地藏匿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因为她知道,将来自己是要出嫁的,能给自己操办大事的只有哥哥一人。而哥哥又是铤而走险的人,难保哪天不出事。因此,提前贮存下一笔银两,将来就算没人给自己主持大事,有了一笔银子,事情也会好办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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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莫湘梨开出的诱惑,莫慎独动心了。

  别说每月五十两银子,就算五两,只要不赌不嫖,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他顿时想开了。微笑道:“古有‘不成王,便成寇’这句壮语。既然我无缘于功名仕途,那退而求其次也未尝不是好事!黄巢不读诗书、宋江占山为王,不一样名垂千古么?我从此抛下满纸荒唐的书卷,执起酒香四溢的铜爵,一品人生之乐,这也可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呵呵……”

  莫湘梨心道:“你想得真美!”

  她微微一笑,说道:“可是啊三叔,你年龄毕竟有些大了,而且毫无偷盗的本事,你得先问问我哥哥,他收不收你入帮啊?”

  “这个还用问么?”

  莫慎独一笑,向莫惜哥道:“阿怜,你不让我求取功名,也罢!那我今天就弃暗投明,跟着你‘上梁山’!你准备怎么安置我?”

  莫惜哥摇了摇头,果决道:“我不会收你入帮的。我抚养三个孩子,是因为他们都还小,不能自食其力。而你正当壮年,不管干什么营生,大可以自给自足,何必加入盗帮?”

  “你……你不肯收我入帮?”莫慎独惊愕地瞧着侄子,简直难以置信。

  自他死了读书求功名的心之后,“手执酒香四溢的铜爵、一品人生之乐”已然是他眼下的另一追求。而今侄子居然不肯让自己加入盗帮,自己抛下书卷、想做一回盗贼也不行,这真是岂有此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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