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同门盗义

  “娘,娘!”

  莫惜哥大惊失色,慌忙过去搀扶母亲,急问道:“你怎么了?你的手……”

  戚文依咬牙切齿,恨恨道:“他娘的!铁盒……铁盒里的这本破书有毒!我中毒了!”

  “娘,你头晕不晕?除了手,哪里还难受么?”

  “我头不晕,头晕还能骂人么!就是手肿得难受!看样子,这手要跟男人的那话儿拜把子了,是越肿越大、越大越硬啊!那话儿还能找个让它变小的窝儿,我这手怎么变小?等一会儿我这双手是不是要胀得爆裂掉啊?”

  戚文依大惧之下,竟说起笑来,随即喝道:“阿怜,你快去找匹马!连夜带我去沧州总舵,让白耀髙给我解毒,快去!”

  莫惜哥竟似不闻,并不动身,说道:“娘,铁盒里的这本书,你让我看一眼行不?就只看一眼,我多半就能解去你手上的毒!”

  “不行,你不能看!”戚文依斩钉截铁。WeNXuE

  “娘,是书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从这里到沧州,就算骑上照夜玉狮子,等你见到白老先生的时候,你的手多半多半已经爆裂了!”莫惜哥声色俱厉,沉声道,“快让我看看,就看一眼!我得确定这毒是不是像姓李的那位朋友说的那样!”

  戚文依懵然道:“噢,命比书重要!你就看一眼,只看封皮,封皮下的书页,一页都不能掀!”

  莫惜哥不答,拿着油灯在那本纸页泛黄的书上照了一照。

  只见封皮上几个颇为潦草的字样依稀是“拾遗记”,心里疑窦顿生:“《拾遗记》?以前听师父提起过,好像是东晋人王嘉写的,嘉靖十三年还有世德堂翻宋的刻本。师父说,这书里记载的都是些荒诞不经的神怪之事,宣扬神仙方术,除了嘉靖皇帝和龙虎山上清宫的一群道士,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这种书籍,随手可得,娘自然知道!但怎么又把这书当成宝贝一样?嗯,这书显然是手抄本,想必里面的记载另有玄机!”

  形势危急,莫惜哥无暇多想,定睛审视封皮,发现封皮上有极微弱的白色毫光闪动。这一丝白光闪动得极其微弱,若不是目不转睛地仔细审视,还当真极难发觉。

  “嗯,果然有白色毫光闪动!看来,这个姓李的朋友并不是江湖骗子,他是懂点医理的。”莫惜哥移开灯烛,长舒了口气,笑道,“娘啊,幸亏七錵送给我这个猪头,要不然,你这双手可能就真的废了。”

  戚文依听得云里雾里,但听儿子说有救,那这双手就铁定有救了。她心里不喜反忧,厉声道:“狗崽子!你刚才说,你得确定这毒是不是像姓李的朋友说的那样,这话什么意思?姓李的朋友是谁?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铁盒里的东西有毒?”

  “娘,你……”莫惜哥闻言失色,胸口仿佛突然被人用大锤重击了一记,随即正容道,“娘,我是你儿子!你居然怀疑我故意用毒物害你?这位姓李的朋友,是我在回来的半路上结交的,他叫李时珍!这事说来话长——湘梨,你去把猪耳朵割下来,快!”

  戚文依知道自己一时情急,竟恶语中伤了儿子,心里顿时懊悔不已。但转念又想,自己为娘的,巧不巧地冤枉儿子一回,那也无妨!她向莫惜哥伸了伸舌头,以惯用的方式聊表歉意,随即笑问道:“狗崽子!你让湘梨割猪耳朵干嘛?”

  莫惜哥见母亲嬉笑如故,对刚才的一言之不悦也就释然于胸,说道:“我听李时珍说,你手上中的这种毒,叫‘龙虎壮骨粉’。他还说,这种毒粉是杭州虎跑寺的宝掌禅师研制的。解毒的法子,一是用杭州西南大慈山虎跑寺中虎跑梦泉的泉水,冲泡杭州名茶狮峰龙井,饮下这种至醇至净的茶水可以解去内毒。再就是用猪血这种至污至秽的东西,可以解去外毒!你头不晕,只中了外毒,用寻常的猪血就可以化解!”

  杭州狮峰龙井在嘉靖朝时虽列于茶中名品,但名气并不甚大。到后世乾隆时,乾隆将龙井村狮峰山下胡公庙前的十八棵茶树封为“御茶”,年年采制,专供太后享用,龙井茶这才名震天下。

  这时节要求得狮峰龙井茶,大可向当地的大茶商购买,但要求得虎跑梦泉的泉水,却非得亲临大慈山虎跑寺不可。中了“龙虎壮骨粉”之毒的人,未必都在茶树和泉水旁边,因此若不是正巧有桌上的猪头污血,戚文依的双手势必会爆裂。

  ————————————————————

  戚文依瞧着自己既黑亮又肥大的双手,心里痛惜不已,切齿道:“虎跑寺宝掌禅师,你个老秃驴!阿怜,你改天把这个老秃驴给我灭了,给娘出一口恶气!”

  莫惜哥道:“我要杀他不难,但这不合盗义。听说宝掌禅师并不是为祸世间的恶僧,我要是杀了他,风声一露,势必满城风雨,这个铁盒的秘密可能会因此而泄露,这不妥吧?”

  “嗯嗯,不妥不妥!”戚文依连连点头,暗赞儿子虑事周详,又叮嘱道,“宝掌禅师并不是有心害我,这事咱就算了。你千万不可找他寻衅,也不可将我中了‘龙虎壮骨粉’之毒的事说给任何人,知道么?”

  莫惜哥点点头,见母亲对这个铁盒的秘密严守如瓶,自己身为独子都不得与闻,看来盒中的这本《拾遗记》中确实记载了不可告人的东西。他小心问道:“娘,去年我受你差遣,千里迢迢地赶去福建泉州庞光延庞伯伯家盗取这个铁盒,之前宝掌禅师是必定不知道的。听李时珍说,他所研制的‘龙虎壮骨粉’向来不肯轻用,那他的毒粉怎么会涂抹到了庞伯伯家的这本《拾遗记》上?”

  “你问这么多干嘛,我又怎么知道!”戚文依神色警惕,瞧着莫惜哥的目光中竟微有敌意。

  “呵呵,我随便问问。”莫惜哥探问不成,心想若是再加打探,母亲必然动怒。便一笑了之,不再多想。

  “婶婶,猪耳朵来啦!”

  这时,莫湘梨已经切下猪头的双耳。她用两双竹筷各自夹着一耳,小心翼翼地挨到戚文依身前。

  莫惜哥接过猪耳,力透指尖,将猪耳中的丝丝猪血挤出,仔细地涂抹在母亲的双手上。猪耳血布满了戚文依的双手,不过片刻,肿大的双手已渐渐消瘦。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戚文依的双手已经恢复原先大小。拿抹布擦去双手的猪血,猪血竟已变得乌黑如墨,而自己的双手也已像先前那样美白如玉。

  ——————————————————————

  “哈哈!宝掌老秃驴,老娘脱离险境,终于逃出生天啦!”

  戚文依确定自己已经化险为夷,转瞬间便嬉笑自如。她用竹筷将那本《拾遗记》夹进铁盒,再将铁盒珍而重之地包进红布包袱里,向莫惜哥笑道:“我儿,娘交给你的这个任务,你完成得很好!娘身为登州第一美人,就打赏你一个吻吧!嘿嘿……”

  莫惜哥感觉这一个吻受之有愧,正想侧身闪避,母亲的唇印已经贴在了自己的额头。

  莫惜哥神色木然,看着得意洋洋的母亲,心里郁结了好久的疙瘩实在不吐不快,便一本正经道:“娘,你不要太得意。我身为北盗帮的盗主,跑到南盗帮的地界上偷取庞伯伯家的东西,以后这种卑鄙无耻的事,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干了!”

  “卑鄙无耻?”戚文依脸色陡变,批驳道,“你从四岁偷东西偷到现在,风雨无阻地偷了十三年,你偷的东西还少么?你给自己偷东西是光明磊落,你给娘偷一回东西,那就卑鄙无耻了?!”

  “娘,你要这么说,那也太不讲盗理了吧?”

  莫惜哥见母亲颇有怒色,语气间却丝毫不做退让,昂然道:“我以前偷的东西是不少,要偷少了我还没脸承认自己是盗主呢!但我从前都是偷的什么人的东西?为富不仁的大富人家、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奸臣的、恶霸的,能偷就偷!但是有两种人的东西我不偷,一是穷人的,一是盗帮的!”

  莫惜哥说到这里,发现母亲的脸色已经铁青,但他却依旧慷慨陈词,语重心长道:“娘!作为一个盗人,身手不好、偷东西失了手,这并不丢人。但如果身手不错,却去偷同门盗友的东西,这就是做了家贼、是最最让人瞧不起的无耻行径!我干了这一票,做了一回家贼,我真的感觉自己罪孽深重……”

  “阿怜,我看你想得太多了!”

  戚文依和颜悦色。她受儿子委婉地指责,本想强词怒责儿子,但察觉爱子的神色间颇为痛楚,又想到自己指使儿子去偷窃同门盗友的东西,确实有亏于同门盗义,便温婉地巧辩道:“阿怜,自打十三年前盗帮就一分为三了,他们南盗帮和咱们北盗帮是两家人。你认庞光延是盗友,他可未必认你是盗友啊!”

  莫惜哥摇了摇头,说道:“在我去庞伯伯家偷取这个铁盒之前,我虽然从未见过他,但他从前的事迹我听我师父说过不少。师父说,他和我爹的交情一直不错,对其他盗友也重情重义,人品很好。后来年纪大了,就金盆洗手了。十三年前盗帮一分为三的时候,他还特意从泉州老家不远千里赶到沧州排解jiu纷,嘶哑着嗓子力劝范星澜不要脱离盗帮。虽然无功而返,但他这份心意,谁都得承他的情!”

  莫惜哥辞色中充满仰慕之意,顿了一顿,又道:“我到了庞伯伯的老家,先向当地的老百姓打探了一下庞家的情况。百姓们对庞家赞不绝口,说庞老先生救济穷人、接济孤儿寡妇,还时不时地散发粮米,和金门千户‘俞佛’交好,并称‘庞俞二佛’,是百姓敬重的仁人君子……”

  “什么佛?‘螃鱼二佛’?哈哈,有螃有鱼,要再添上王八和大虾,那就是一顿大餐啦!”戚文依嬉笑自得,语气中不无嘲讽,“我儿,这个‘俞佛’,是说的哪条大鱼?”<div>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