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

  “莫离不见了,香嬷嬷,莫离不见了……”阿福又是一阵风地闯进后院,急急地道。

  听到这话时,我正戴着自制的绒毛耳套,坐在秋千上被冬日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

  我睁开眼,跳下秋千架,“盼君归前前后后都找过了吗?”

  “都找过了,没有。”阿福道。

  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卫琴在哪儿?”她疯疯癫癫,神智不清,会跑去哪儿?

  “在大堂。”阿福低低地道。

  我这才记起卫琴从一早开始就被我威逼利诱着在大堂招呼客人。

  匆匆赶到大堂,我一把拉了被一名女客人缠住正欲发飙的卫琴走出大堂。

  忘了讲,自从有卫琴坐阵,这盼君归多了很多喝茶聊天的女客……

  “莫离不见了?”听我讲完,卫琴连眉都没有抬一下,淡淡道。

  “拜托,你那什么表情,她好歹都是你姐姐,快去把她给我找出来!”扬了扬眉,我吼道。

  “不行,留你一人在这歌舞坊我不放心。”

  “去不去?”双手叉腰,我龇牙咧嘴。

  “你回房去,我不回来,你也不准出来。”扬眉,他竟然跟我讲条件。

  磨了磨牙,我挤出一恐怖的笑容,“好。”

  下一刻,我便后悔了。

  狠狠一屁股坐在床上,我在心里狠狠骂那了一条胳膊家伙一百遍,他居然……居然把我反锁在卧房里!

  唉……叹了口气,那个孩子,似乎紧张得神经有些过敏啊。

  看看天色尚早,我一头倒在床上,正准备睡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却突然隐隐感觉屋里似乎多了个人。

  微微一惊,我忙站起身来。

  “越女?!”咬牙,我看着那个害死司香的女人。

  她一身黑衣,站在面前,竟是如鬼魅一般。

  “很好奇我会找到你?”越女看着我,“我只是把夫差放出的消息一不小心透露给莫离,那女人就疯了起来,不是说血脉相连么,跟着她很容易找到你的。”她说得云淡风清。

  我狠狠握拳,当初那个如笑春山的女孩,如何会变得如此这般面目可憎!

  “放心,此次我并非来杀你,我只是奉了皇兄之命带你返越。”淡淡地,她道。

  “越国复国之日,便是寡人迎你回国之时。”勾践的话犹在耳边,我气结。

  “我别无选择?”松了松手,我放缓了口吻。

  “别无选择。”越女冷道,“不要拖延时间了,卫琴不会那么快回来的。”

  “莫离是你带走的?”心下了然,我微微抬头。

  “是。”

  我缓缓垂下眼帘,“既然此行避无可避,那悉听尊便吧,只是卫琴回来,倘若见不到我,怕是会急。”

  冰冷的双眸有了裂缝,“与我无关。”许久,她竟是淡淡道。

  我看着她,满心哀怜。

  “不要那样看着我”,越女微微一怔,撇开眼不再看我,“我并没有变,这才是我的本性,我是越国的公主,我是勾践的妹妹,自小便被父王送出王府习武,以图他日助皇兄一臂之力,帝王家的孩子,都是如此。”

  帝王家的孩子,又是这个名词!帝王家的孩子不都该是受尽荣宠,不都该是天之骄子吗?

  却为何?……

  “不用为我担心,我的未来,我已经有决定了。”仍是淡淡的,越女道。

  三天路程,一路疾行。

  马车停在越王府邸后门。

  后门么?我忍不住冷冷扬唇,果然,我仍是见不得人呢。

  “进去罢,皇兄在里面等你。”越女说完,没有看我,便关上后门退了出去,竟是并未跟来。

  既是不可避免,生也罢死也罢,见吧。

  一路走过,景物依旧,记得那一日,在这园子里,在那一场盛宴之上,我满面浓妆,见着一脸陌生的范蠡。

  如今,人事全非呢。

  一队巡逻的侍卫走过,我感觉手上一紧,竟被是被人捂住了口,躲进墙角。

  我挣扎了一下,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别动,是我。”

  文种?!

  捂着我嘴的手松开,我转身,果然是文种。

  “跟我来。”没有多话,他便拉了我从角门又绕出了越府。

  越府外,是早已准备好的一辆马车。

  “走吧。”文种道。

  我注意到他手中的一向风流潇洒的羽扇竟是不见了。

  转头,看向那一辆毫不显眼的马车,坐在车前的车夫一身破衣,头上带着一顶一样破旧的斗笠,脸用布包包着,低着头,连眼睛都看不见。

  不知怎地,我感觉微微有些怪异。

  “范蠡已经辞官了。”文种突然开口。

  “嗯。”我不意外,历史早有记载。

  “他在找你。”

  “嗯。”我仍是轻应,没有说什么。

  文种伸手,递给我一块红色薄纱。

  我伸手接过,只觉面熟,竟是想不起来从何处得见。

  “不记得了么?”文种微微叹道,“君夫人从君上的衣物中找到的。”

  我愣了一下,那是我在留君醉第一次登台时覆面的纱巾啊!当时他以明珠一枚,换得见我一面。如今那红纱……勾践,竟是一直留着?

  “知道君上遣越女捉你返越,君夫人一早便吩咐我在此等候,你走吧。”看着我,文种道。

  我笑,原来如此。

  轻轻松手,掌心的红纱随风扬起,渐渐被吹远。

  “香宝乃亡国的不祥之女,如文大夫君夫人所愿,香宝隐姓埋名,终其一生皆不会再回越国。”

  文种微微一怔,脸色有些不自然。

  “若是君上问起……”文种开口。

  “若是君上问起,就将香宝的话转告于他”,我缓缓扬唇,看着天边一抹残阳如血,淡淡开口,“君上,是天下人的君上,夫差,是我一个人的王,碧落黄泉,生死不变……”

  不知是否错觉,我感觉那车夫竟是微微一僵。

  放下豪言壮语,我眼睛微微有些涩,先为自己感动一把。转身,坐上马车。

  “香宝。”文种忽然开口。

  我没有回头。

  “你知道莫离在哪里吗?她一直在找你?”扬高了声音,文种的声音终于不再平白如水,带了一丝痛意。

  心下不忍,我终是接口,“她已经找到我了。”

  那车夫高高一鞭扬起,狠狠落下,马儿扬开四蹄,绝尘而去,离越王府邸越来越远……

  那座府邸之中,有一个帝王在等我,等我回到他身边,他满面温和,却是野心比天。

  他说,江山美人,他都要。

  他说,越国复国之日,就是他迎我回国之时。

  他自称,寡人。

  孤家寡人。

  马车一路疾行,天渐渐暗了下来,看着坐在前面赶车的马夫,我微微咬唇,有些慌,以君夫人一贯的行事手段,不可能轻易放我离开。

  更何况,那马夫以布遮面,如此见不得人么?

  天色越来越晚,我必须速战速决。

  微微握了握拳,我轻轻拔下发间的木钗,小心翼翼的上前,那马夫只顾着赶车,竟是仿佛毫无所觉一般。

  抬手,我狠狠将那尖锐的发钗抵地那车夫颈间,“停车。”咬牙,我道。

  车夫狠狠勒住马缰,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我跳下马车,“你是谁?”

  沉默。

  “哑巴吗?”我微微有些恼怒,竟是一问三不答,“摘下布巾!”我令道。

  “呀,这么晚竟然还有肥羊经过啊……”身后突然有人叫道。

  我微微一愣,好熟悉的台词……

  脑中灵光一闪,我猛地一僵,这不跟在夫椒下遇见山贼时用的是一样的台词么……

  缓缓转身,我有些驼鸟地不敢面对现实,唉,是不是所有的山贼都长一个德性。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山贼似的,为首的那个家伙仍是一脸横肉,一脸的络腮胡……

  好无力。

  “呀,是个细皮嫩肉的娘们呢!”旁边一个满口大板牙的家伙笑得一脸**。

  ……真的连台词都没有变。

  我暗暗咬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个可疑车夫还没有解决,又出来这么一大帮人。

  上帝啊……

  身旁的马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开始躁动起来。

  我四下张望,唉,又是荒郊野外,就算我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的,省省力吧。

  那车夫仍是没有开口,只是伸手抚了抚马颈,那马竟是安静了下来,不再躁动不安。

  我暗暗有些讶异。

  “头儿,我们抢了那小娘子回去给兄弟们享用吧?”那大板牙仿佛嫌那大板牙不够显眼似的,越笑越**,看得我忍不住地反胃。

  “嗯,好主意!”一大群奇形坚状,恨不得在脸上贴上“坏人”标签的家伙开始起哄。

  我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顾不得了,我转身没骨气地便跑到了那车夫的身后,躲在他身后,我微微一愣,竟是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安心。

  随即再想,如此境况,除了那伙山贼,大概是人都会让我感觉安心吧。

  “大哥,还有一个耶!”那些山贼满不在乎地笑闹。

  “救我……”看他们如此,我忍不住又靠近些那人,轻声求救。全然不记得前一刻我还拿着根木钗抵着他的脖子。

  忍不住狠狠唾弃一下自己,真是没骨气的家伙。

  黑暗中,那人仍是没有吱声。

  真的是哑巴啊,我有此沮丧。

  “你是何人?”那领头的络腮胡子竟似乎有些忌惮那车夫。

  车夫仍是沉默,只是缓缓站起身,跳下马车。

  我狠狠瞪着他的背影,他莫不是要开溜?这个家伙竟然见死不救?!

  “哈哈哈……”见他如此,众山贼皆以为他是服软了,都大笑起来,得意非常。

  “主子啊,虽然你有万贯家财,几辈子都花不完,身子又金贵,可是千万别丢了宝儿一个人啊……”一脸惊慌,我大叫起来,哼!想甩掉我独自逃跑?休想。

  “几辈子都花不完?”那大板牙一听,眼都直了。

  众山贼渐渐逼近了那车夫,我偷笑着勒紧了马缰刚想开溜,眼前却是一道寒光闪过,却原来是那车夫竟是忽然间拔剑出鞘不发一语地便砍那些山贼,我不由得愣在原地。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那车夫挥剑如入无人之境,那样君临天下的感觉中却又透着诡异的妖艳,竟如舞蹈一般!

  我的心脏微微一窒。

  四周归于沉寂,我满目只看见那布巾蒙面的车夫在漫天的妖异鲜血中独舞。

  他忽然停了下来,剑端直直地指向一人,再看时,却原来是那大板牙,刚刚一起的一众山贼倾刻间竟只剩他一人。

  那大板牙全然没了刚才的嚣张,只能涕泪满面,连双腿都在筛糠似地抖个不停,更显猥琐。他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眼前那宛如死神一般蒙面男子,颤抖着双唇,竟吐不出一个字!

  “求我,我放过你。”那车夫突然开口。

  我立刻如遭雷击,那个声音……

  “求……”大板牙打着颤,却因惊恐过度而语不成句。

  “唉……”车夫忽然叹了口气,“不求么?”

  “求……求……”大板牙颤着唇,继续他未完的哀求。

  长剑泛着寒光,直直地刺向那大板牙。

  “求求……你……”大概是福至心灵吧,那大板牙一急,竟然很溜地说了出来。

  夫椒山下那一幕猛地在眼前浮现,我料定他难逃一死,紧紧闭上了双眼,不忍去看。

  没有长剑刺过皮肉的恐怖之声,我缓缓睁开眼,竟是见那大板牙裤子湿了一片,好端端坐在地上发抖。

  他……竟手下留情了?

  真的,不一样了么?

  转身,那车夫看向我。

  黑暗里,他颀长的身形像极了某人。

  我咬牙,上前一步抬手便揭去了他的斗笠。

  一头未梳的长发如流水般滑落双肩,月亮下,泛着青亮的色泽。

  斗笠下,那双狭长的双目看着我,带着笑。

  “你准备一辈子裹着那块破布过日子么?”咬牙,我狠狠地道。

  眸中的笑意更炽,他缓缓抬手,解开了丰裹着的布巾。

  呼吸狠狠窒住,我僵在原地。

  身子缓缓前倾,他埋首在我的颈间,贪婪在深深吸了口气,“宝儿……我亡国了……”他在我颈间,低喃。

  那语气竟像是在我说“我回家了”一般。

  “你不是死了么?”鼻子微酸,咬牙,我的牙齿“咯嘣”作响。

  “嗯,死了,可是担心我的宝儿会哭,所以又从地府逃出来了……”他低低地笑。

  “谁做了你的替死鬼?”我微微撇了撇唇,想起历史上夫差自刎前以布蒙面,大呼“黄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我便该猜到的,那个嚣张又自大的家伙怎么可能会认错,那句话无关紧要,蒙面才是正事吧,蒙了面,那个死的究竟是谁,便不得而知了……

  “我的宝儿真是聪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知他是在笑我刚刚为了拖他下水,胡诌什么“主子”,“什么万贯家财”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奇道。

  “我聪明嘛。”他拥着我,大笑,一脸的臭屁。

  “本来的车夫呢?”我心里犹有些疑虑。

  “杀了。”他老实交待。

  我低头,知那人必是君夫人派出取我性命的。

  “宝儿,我无家可归了……”拥着我,他轻轻道。

  “唉,我捡了阿福,阿旺,不差再捡你一个回家……”笑,我一脸委屈道。

  “阿福是谁?阿旺又是谁?”夫差看向我,不满道。

  “呵呵,阿福替我砍柴……阿旺嘛……替我看家……”

  “看家?为什么看家?”

  “笨啦,因为阿旺是条狗!”

  “宝儿……”

  “哈哈……”<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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