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如雨

  )三月芳草萋萋,柳翠溪清。

  朱墨的边境有座山叫湖眉,山高入云,需得下轿步行翻过高山才能进入。朱墨边境高山连绵,两山中间有个山谷,因着避风气候比山上山下温湿多了,正是桃花漫天的季节。山上是白雪皑皑,山谷里确实粉色烂漫。她不是没见过桃花,但却没见过一望无际,像海一样的桃花海。都说桃花十里,那桃泽可以说是无边了。地上是绿草如茵,其上是野花烂漫,再往上则是灼灼桃花,其间蝶飞花舞,偶有虫鸣鸟叫。正是晨曦微露时分,山间缭绕着雾气,美得不真切。

  书闲看得入了迷,扯着青画的衣角压着激动的声音说:“画儿,原来朱墨那么美!”

  青画只是笑了笑,把玩着手里的紫玉铃铛。铃铛清脆的声响飘散在宁静的山谷之中,悠远异常。朱墨美则美矣,对她来说却只是个风景如画的阴曹地府。它美不美又如何呢?倒是书闲,五年不见,她已经出落成了一个绝色,她穿着一身绣满百花的云裳在桃花林中穿行,长长的衣摆拖着地面,如云彩一般的袖摆在空中摇曳。

  此情此景,倒让青画有几分恍惚,她懒懒地眯起眼睛透着铃铛看太阳,不知怎的想起了一件往事——其实在墨云晔之前,她仿佛还是开过朵桃花的,只是那桃花只开了个花骨朵就再没有再开的意思。

  那年她年少不更事,听朝中大人们提前这湖眉山说是座仙山,她就提了个包裹独自一人跑到了这湖眉山上,也是大约在这个地方,她见到了个浑身是伤的男人。

  那么处阳光明媚,桃花烂漫的山谷,独独那个男人浑身是血躺在溪边,坏了一处好景致。他睁开眼见了她,两个眼珠子瞪得比庙里面的罗刹还大,一脸凶恶地把身旁的剑给抽了出来,结果还没拿稳呢,剑就咣当一声落了地,他自己也往后一仰倒了下去,连带着桃花被压坏了好几枝,花瓣落了一地。

  那男子虽然身体动弹不得,眼睛却还是凌厉如寒夜的,他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阴森森好似六月飞雪。

  那时候的宁锦不过十二,琴棋书画倒不会,胆子却是娘胎里带来多了点儿的。她见那男人不动了,就壮着胆子把他的剑丢得远远的,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男子移动了几分找了处荫蔽的地方安置了他,找了几个大叶子遮去了骄阳,又从溪中找了团蓄水的水草送到了他嘴边。

  男子抿着嘴唇不张口,她就仗着相府千金的嚣张劲儿,在这荒芜之地行暴,她咧着嘴告诉他:本小姐救你是好心,你不让本小姐救是挑衅,你不喝水本小姐待会就喂石子儿,你看着办。

  后来,她赢了,在男子气得发红的眼神里她乐呵呵地喂完了水又找了些吃的野果,一个个往他嘴里塞。末了她自己还尝了一个,顿时明白了那男子为什么气得眼泪都快出来的表情,那果子……果然不是人吃的。

  黄昏的时候她就收拾了包裹下山,转身的时候听见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声响,有个沙哑的嗓音问她:你叫什么?

  小九。

  那沙哑的声音又道:等我伤好,我会去找你。

  她胡乱点了一通头,趁着黄昏夕阳仍然往山下赶,山上的那一段不期而遇就被她连同桃花一起葬在了记忆里。于此风流云散,一别就再也没见过。

  “画儿,我怎么觉得你与在青云不同了。”书闲看着一身绿锦的青画犹豫道。

  青画被书闲打断了思绪,眼底有片刻的茫然。

  书闲便笑着解释:“你从小就是一派雾气沉沉,我觉得你到了朱墨,整个人都会发亮了,哪个不知道你底细的见了说不定以为你是这湖眉山上的妖精,吸了故土天地灵气才焕然一新。”

  妖精。青画笑了,低着头掩盖眼里的异样,她说:“我哪里算妖精。”她哪里算妖精呢,她只是一个魂魄而已,寄宿在这个比她年轻了好些岁数的躯壳之中,顶多算个怪物,哪里配得上妖精?

  青画发呆出神的时候书闲却是在看她,她穿着一身的绿锦,在这青山绿水中真的有几分像是什么山精树怪。书闲与她算不得熟识,只是凭着记忆里那个傻傻憨憨笑着的痴儿青画的印象,若不是五年前那次她不小心弄丢了玉燕扯出了二皇子的事情,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宫中那个痴儿青画居然不痴不傻,她有双清亮的眼眸,冷静得不像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平日里却是装出一副痴傻的模样骗过了宫里所有人。而时隔五年,那感觉越发浓烈了。

  日影西斜的时候,桃花林边的灌木发出了噼啪的声响,一个年轻的穿着铠甲的将士从灌木的另一边穿了过来,仔仔细细打量了桃林中的歇息的众人一眼,冲着书闲行了个礼道:“请问可是书闲公主?”

  “是,请问……”

  那将士从怀里掏出个卷轴跪交给了书闲,他扬声道:“末将秦远,奉摄政王令前来边境迎接公主。山上无处安歇,请公主随同在下在日落之前赶到山下,摄政王在山下客栈等候多时了。”

  青画在听到摄政王三个字的瞬间一怔,书闲只是和亲,何须摄政王亲迎?她拿过书闲手里的文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是墨云晔的摄政亲印才稍稍放下些心来,却还是踟蹰:墨云晔,他想搞什么名堂?

  书闲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画儿,我们……”

  青画笑了笑道:“公主先跟着秦将军到山下客栈吧,我过些时候自行下山。”

  “那我把守备拨一半留下。”

  “不必。”

  “画儿……”

  “真的不必。”

  青画知道自己的神情很怪异,或许像个冬眠了几个月的乌龟,春天才露出一点点脑袋她也钻出了一点脑袋,阳光一照她又缩了回去探头探脑——明明墨云晔就在山下了,她迟早得面对,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日后的计划,怎么让他一步步一败涂地,可是临相见她却始终有几分难耐。况且,她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书闲终于还是没能拗得过青画,叮嘱了半天还是跟着秦远将军下了山。彼时日暮西山,风浅云清,桃泽的粉韵儿染得林间溪水绿力夹着写红晕,把一个山谷衬得如同仙境一般。

  在这青山绿水之间有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溪底的鹅卵石深深浅浅色调不一,其见点缀着点点葱绿水草,零星地游着几尾指甲大小的小鱼儿,在夕阳的映衬下闪着波光。

  青画早就听闻朱墨的湖眉山是座仙山,山上奇花异草无数,更有许多罕见的药草滋生。小时候的那次记忆虽有些模糊,但记忆里那个角落满山的红艳艳还是颇为清晰的,那时候她不谙此道,如今却是求之不得。时隔十数年,青画抱着一丝希望,顺着记忆中的路向山上走。

  记忆中的路已经有些模糊,约莫半个时辰,她才在小溪上游看到了那一片似曾相识的红艳艳。只是除了满溪的药草,溪边有块月白的巨石,石头上却还坐了一个人。那个人似是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只是背对着她看着溪中浅草落花。

  那是个绛紫的背影,三千黑发如墨,被一个紫玉的束发环着,饶是晚霞的金光都难以比拟的氤氲。

  青画瞪大了眼睛,心跳如雷。她的指尖发颤,划过衣锦的温度是冰的。她曾经那么熟悉他,熟悉到时隔六年,只要一个背影,她就能把他给认出来,毫不迟疑。

  墨云晔,怎么会是他?

  青画屏着呼吸站在巨石边上,眼里翻腾的是比晚霞还要刺眼上千百倍的火焰。如果有什么情感比痴恋更刻骨铭心的话,那便是恨。满门抄斩,血洗宁府,这个凶手就在眼前……她却不能杀他!他一条命太低贱,怎么能偿还宁府上下那么多条人命!

  墨云晔……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从苦涩嚼出了血腥,滔天的恨意把她的灵魂纠结成了一个狰狞的形状,勒得她喘不过气。从再见他的第一面开始,她才明白,宁锦命丧,青画重生,老天让她拖着残破的灵魂寄生在这个痴儿的身体里,为的不过是血债血偿。

  噼啪——

  溪水里的一条小鱼跃出水面,又重重地跌回了水中,发出清脆的声响。青画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她眼睁睁地看着墨云晔转过了头,那一双水玉一般的眼眸浸染了夕阳的余晖,恰恰对上了自己。

  相对无言。

  青画在对上他视线的一瞬间收敛了眼里的恨意与锋芒,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他当然不会知道,她的指甲早就掐破了掌心,被她在那一刹那藏到了身后——她必须忍,既然跟着来了朱墨,就不能半途而废……

  墨云晔也在看她,他高高在上,见到的是一个身着绿衣的小女子呆呆站在不远处,她的身材极小,一张脸有几分苍白,却是精致玲珑的,只是那一双眼睛却好像是看不见东西一般,空洞洞没有一丝神采。在他的注视之下,那小女子把手藏到了身后,眼眸中露出一丝光芒,瞬间点亮了她整个人,居然好看得像是山精树魅。只是片刻后,那眼里又是茫茫然一片,刚才的景象像是梦幻一般。

  这样一个荒郊野外遇见的苍白少女,墨云晔垂眸一笑,下了巨石到了她面前,轻声道:“天快黑了。”

  他没有问她来历,也没有问她是谁,只是柔声告诉她,天快黑了,就像一个在家等候的亲人的问候,透着说不出的恬淡——这便是墨云晔,那个不动一分干戈坐上朱墨摄政王之位的墨云晔,那个宁锦直到死都没有看透的墨云晔。

  青画睁大着眼睛,茫茫然看着他,任凭他打量的目光针扎一样落在她的身上无动于衷,她只是睁着毫无波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然后勾起嘴角,瞪大眼睛,笑了。

  墨云晔也在微笑,他轻声问:“你认得我?”

  青画咧着嘴笑,笑得眼睛都弯了才摇摇头,忽而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她慢慢从地上爬起身,扬起脑袋已经是泪汪汪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把两个手递到墨云晔面前,鼻子眼睛都红红的,她从喉咙底挤出模糊的字:“痛呜……画儿痛……”

  没有什么人比一个傻子更安全,这方式是青画再熟悉不过的。

  墨云晔的眼里盛着一丝月光一样的柔和,身子却没动——他是眼睁睁看着眼前明明是十六七模样的少女眼里噙满了眼泪,哆哆嗦嗦地把手递到了他面前,用五六岁孩童才有的腔调哽咽着——她的两个手已然被溪边的碎石磕出了血,红嫣嫣,透着诡异。

  墨云晔不动声色的眯起了眼。<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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