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难测(四)

  )不知是因为房中的烛火太过繁密,还是对面人的眼睛太过犀利,楚楚只觉得面皮都开始发烫起来,不免又是干笑一声,结结巴巴道:“这个——些许鸡毛蒜皮之事,就不必在此地讨论了——”刚要别转话题,已听宫九大笑连声,懒懒饮下一盏,道:“慕容姑娘从来是爽快人,从来实话实说。89文学网既是这么说话,想来是师尊说得对,对姑娘来说,男人自然算不得什么,谁和谁都没什么差别。哎呀,我原担心姑娘留在此地,难免会对某些人事割舍不下,看来,却是本王多虑了。”

  楚楚吓了一大跳,连连摇手道:“我当然不能留在此间。”宫九眉宇一挑,道:“姑娘并非人间女子,今生父母皆是虚妄,所难勘破者无非情关。既无人挂在姑娘心间,姑娘再耽搁修行,只怕穷其一生,都难以寻回真我,在此灵境修炼,足可事半功倍,姑娘莫要错失良机才是。”转头吩咐澹台广文道:“还需收拾个灵塔出来,供姑娘修炼。”

  楚楚连忙喝止道:“且慢!”踌躇了下,想了又想,才慢慢答道:“容颜不过一副皮囊,正所谓春兰秋菊,各有风采,又何必非要分个等次?”她话还没说完,澹台广文已撇嘴道:“既如此,为何牡丹才是花王?法王,虽说是食色性也,仙子也算阅尽人间春色,但她对你一直怀有戒心,不愿与你为伍,岂会真情吐露?我看,法王,只怕仙子嫌弃你容色粗陋,你还是莫再白费苦心了。”

  宫九默然无语,楚楚将澹台广文瞪了又瞪,分辩道:“法王容如水上清渠,自然是人间殊色,我家中亦不过如此而已。但你才不懂呢,世间一山还比一山高,哪有何人称得上最?是以——”澹台广文拊掌道:“仙子不用再解释了,广文已经听明白了。仙子的意思是,桃李虽好,红杏更在红墙外,这世间春色,你将军府也确实称不上独占鳌头,别的不说,但说我朝——”

  宫九使了个眼色过去,笑着接道:“姑娘若嫌不够,本王亦可代为寻芳。”楚楚顿足道:“你们两人,越说越岔了!我的意思是,选婿自然是以德为先,再是人间绝色,又与我何干?当然,我家夫婿自然都是才貌双全,但容颜都将老去,最要紧的,却是赤子之心!”

  宫九拍手笑道:“姑娘一言惊醒梦中之人!”侧头想了想,问澹台广文道:“难道我记岔了?广文,你这几日也看过案卷,可曾记得将军府还有选婿一说?”后者将头摇得像拨郎鼓,脆声道:“只看到逼婚,没见着选婿。”宫九拖长语调,意味深长道:“原来逼婚才是传统。”

  楚楚心里不由格登一下,抢口道:“逼婚都是个幌子,做给别人看的,好叫将军府面子足些。其实么,自然都是内定了的,暗里过了路,再上个名堂罢了。”澹台广文立即应道:“对,听说都是既成事实的。”

  宫九啊了一声,楚楚又羞又怒,喝道:“我夫婿自然个个都合我心意,那个,对,这叫两情相悦。”澹台广文立即拱手道:“法王明鉴,所谓两情相悦,自然说的是两个人。慕容姑娘娶了六个,依属下看,怎么都拆不成个两情相悦!”宫九拍拍他肩膀道:“广文,这却是你断章取义了。五个指头尚有长短,姑娘既说了两情相悦,自然是有所侧重。”摸了自己下巴,点头道:“那日看了楚门主,果然秀色倾世,难怪他手段再狠,姑娘也是甘之如饴。”以手比划道:“这鲜血淋漓,实在叫本王看得不忍——”

  澹台广文点头又摇头,问道:“鞭子?”楚楚只觉露在外面的肌肤无一处不烫,窘迫万分,忙打断他道:“天行生得虽好,性情从来偏执,我最是不喜。”宫九连连点头,澹台广文又穴嘴道:“听闻单国公杀人如麻,是以难得人心。张掌门终年修仙,不见影踪,想来早已看破男女之情。而杜太傅并无美色可言,且其心在朝野,杜家野心勃勃,并非一个将军府所能桎梏的。这么数下来,仙子府中,实在乏善可陈,难怪仙子支支吾吾,说不上什么人来。倒是我家法王,其容姑娘也是称赞过的,虽经大变,大节不夺,待姑娘始终如一,这份赤胆忠心,倒最符合姑娘的条件!”

  宫九取杯自饮,只是含笑不语。楚楚连饮数杯,亦有了几分酒意,拍手笑道:“你又错了,我不敢指望长卿,但少华待我,才是忠贞不渝!”

  镜前之人,皆面色木然,唯有欧阳霏一圈看下来,笑嘻嘻向萧宁远道:“我说萧盟主,三年心血,原来不过如此。”突听镜中楚楚朗声道:“对了,我尚有萧萧,俊美犹如天神,轩昂有丈夫本色。正所谓以心换心,承蒙法王抬爱,只是,恨不相逢未娶时!来,以酒致我谢意!”举起杯来。

  欧阳霏连连咋舌,萧宁远凤眼连闪,笑容刚现,看向面如土色的楚天行,又自敛了。但见里面宫九微微一笑,一饮而尽,澹台广文在旁哼了声,闲闲道:“仙子莫非以为男女之情是做生意不成,还需要等价交换?祖奶奶乃是我族情种,你白得了她半点神通,竟至今未曾开悟。法王,师尊说得不错,仙子不解人间情爱,你再问也是白搭,何必多此一举?”

  宫九笑着摇头,举手示意他退下。楚楚怒道:“你倒是懂了,哼,把自己的女人推给别人亵玩,这种懂法,楚楚虽然愚昧,倒觉得还是不懂更好!”

  澹台广文面上血色褪尽,一张俊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登时变得狰狞无比,两只眼睛红丝毕露,宛如鬼魅,嘴角隐隐可见獠牙,向她瞪视过来。楚楚一声骇叫,死死抓住了宫九的衣袖。后者略略提高了声音,平平叫了声:“广文!”宽袖一挥,澹台广文身形连晃,面色渐渐如常,沉了脸,躬身道:“法王,此女伶牙利齿,言语难以动之,以法王之神通,何不开了天眼,唤出水镜,给她看个明白,岂不干脆?”

  宫九略略沉吟,点头道:“也好。”楚楚惊魂未定,还躲在他身后,怎么都不肯放手。他拍了拍她手道:“广文初经换血,尚未适应,你却莫怕。水镜能知你前世今生,但启动不异,我且问你,可想看个明白?”

  楚楚脱口道:“自然想明白。”想想又是怀疑,向宫九看了又看,问道:“可我怎么知道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宫九笑道:“姑娘自己便是天人,是否真假,姑娘一看便知,还用问宫九么?”

  楚楚手点在自己鼻子上,将信将疑,起身道:“那就过去看罢。”澹台广文躬身道:“属下便去准备。”宫九摇手道:“广文,我**既成,何处不是水镜?”站起身来,向着西面墙身缓缓走了过去,突然张开口来,一股酒泉喷流而出,尽数洒在了那面墙上。

  本来乌黑的墙身,中间渐渐形成一个白圈,最后变成一片光幕。但见星空浩瀚,天似乎无穷无尽,中间漩涡状的星系在团团星云包围之中,不断变幻着奇异的光芒。有奇怪的声音传来,语言闻所未闻,而她却偏偏听得明白,说的是:“大爆炸了!褒曼,你身上有母核,不能给暗星吞噬了,快走!”

  一只圆盘样的东西,蓦地从星云中直冲出来,底下火焰熊熊燃烧,带起一片光带。空中四处都有藤蔓样的黑线缠绕过来,瞬间已组成了一张密密的天网。楚楚不知不觉以手指了它,喃喃道:“我的飞船!”

  突然轰隆一声,那飞船后部已被流星击中,卷起一大片碎片,火花四溅,往空中坠落下去。这景象如此真切,楚楚只觉得自己心也在跟着不住下坠,全身血液都即将倒流,每个器官都在身体里剧烈抖动,似乎要与躯干脱离开来,一时痛不可扼,手往旁边一伸,抓住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死死不放,喘息不已。

  有人在她背上不轻不重拍着,动作虽然温柔,却无法使她缓和下来。有个熟悉声音响了起来,以她惯用的语调,说的却是她完全不了解的语言,低低道:“我们不能就此消失,仙女座,我的母亲,庇佑我吧!”

  那团起伏的星云中,有颗橙色星星越来越亮,周围一直笼罩着暗黄色的光晕,随着它的变亮,那光晕颜色跟着不住变幻,从黄色、金色到橙色、蓝色,将它死死笼罩住。就在此时,有道橙色光柱,突然从它中心直射出来,一下子刺破了那光晕,直射在那飞船头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柔却坚定道:“我的母亲,永别了!”

  蓬的一声,是那飞船支离破碎,一扇门倒塌下来,掉下一个破碎的躯体来。那形状非常奇特,像是一个人,手臂和脚却弯曲到不可思议,就像章鱼的触手,已经被断断切开。从那破碎的躯体中,有一点光射了出来,速度难以形容,眨眼间,已消失在天际。

  无数的黑线绕拢过来,却已经迟了,只把那躯体绞得粉碎。天空中爆炸之声越来越烈,可以看到那橙色星星在光晕包围中不住颤动,宛如一个要破茧而出的蛹。

  楚楚只觉自己的头颅正在往两边分裂开来,已经痛到了人体难以承受的极致,只能向着身后唯一的支撑物,不住倚靠下去。但听宫九叹息了一声,低低道:“算了,就看今生吧。”

  光幕中已经变成亭台楼阁,高墙深院,很多人从门里急急跑进跑出,乱哄哄的,脚步纷沓无比。天色墨黑,外面端坐之人皆看不真切,但闻声音切切,有人急道:“又不是第一次,怎么半天还没生下来?都好几个晚上了!”

  天际边突然有亮光一闪,从空而降,一瞬而消。里面一个声音喜不自胜,拔尖了不知几度,几乎是狂笑道:“小胖,是女儿,是女儿!还说你不会生女儿呢,嘿,那是,一般人岂能有凤凰将军的女儿?!哈哈,我有女儿了,妒嫉死他们才好!”

  楚楚眼角早已润湿成一片,喃喃道:“原来我是这么来的。”只听耳畔有人在柔声道:“既如此,不如归去?”

  楚楚心中茫然,还知道要用力摇头道:“不不,父母毕竟养育我成人,再则,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他们,我要和他们白头偕老——”似乎是澹台广文冷笑了声,随即宫九悠悠叹了一声,四周缓缓有歌声响了起来:“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缘生缘死,谁知,谁知?情终情始,情真情痴。”

  光幕中画面如浮光掠影,历历在目,幕幕刻骨铭心,变幻得越来越快,渐渐变得陌生无比。最后只见宫墙绵延,火把密布,甲胄林立,杀声喧天。一骑冲在最前,马上清俊将军凛凛,弯弓搭箭,欲射向对面马上之人,谁知一阵风过,那人头上斗笠被风吹落,露出一张俊面来,面上嬉笑之色不减,毫不在意,冷冷瞪着对面之人。那将军动作登时凝住,满面难以置信,低低叫道:“二哥!”

  楚楚啊了一声,惊叫道:“长卿,二哥!”只见那男子从旁取弓在手,箭如流星,狠狠贯穿了那骑士前胸。男子身在马上,晃了又晃,唇边苦笑未绝,轻轻道:“楚楚,忠义不能两全!”重重栽下马来!

  楚楚惊呼声未绝,已见画面又换,一个少年低头跪在一扇紧闭的门前,轮廓虽然秀雅,但容色憔悴,身体枯瘦,整个人仿佛一张画皮,一阵风就能吹走。一个老奴颤巍颤巍走过来,双眼通红,跟着跪下来,向门内叫道:“老爷,小公子快不成了!”

  楚楚猛然一惊,颤声呼道:“少华!”只听门里有人剧烈喘息了数声,声音疲软,明显出气多入气少,一字字冷冷道:“没事,我走在他前面!反正再无人可告鬼神,待我死后,李公,你将祠堂砸了封掉,不得有误!”

  里面咚的一声,似乎是什么倒了下去,惊呼声响成一片。少年满面是泪,在地上频频叩首,磕得石板上全是鲜血,语气恍惚,木然道:“爹爹,不孝之罪,少华担当不起。哥哥已亡,少华愿意纳妾,为杜家延续香火!”

  楚楚眼前一黑,不知抓住了什么,好容易才没直栽下去。只听耳边马蹄声声,仿佛有人不满地道:“那单君逸好生没用,叫他去边关起兵,竟与雷家火并,最后死在蛮夷手里。妹妹娶的不是白眼狼,便是没用的草包!那楚天行回来没有?今晚命他修罗门诛杀女帝,不要又是功败垂成!”

  楚楚厉声叫:“这不是真的,你骗我!赵黠,他怎么会——”却听那男子咦了一声,打了个唿哨,懒洋洋问道:“萧宁远,你既然和别的女人私通生下了儿子,与我妹妹一拍两散,就莫再来管我将军府的闲事。今晚以后,便是我林家的天下,你我各走一边,再不相干!”

  楚楚猛地睁开眼看向眼前,但见萧宁远立在马前,欲言又止。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女子,面容在帷幕下挡得严严实实,背上明显负了一个婴儿,圆圆的脑袋露将出来,粉扑扑的面孔上,乌黑的凤眼四处张望,蓦地,嘴唇一咧,嚎啕大哭起来。

  那歌声含了无尽悲悯,一叹再叹,渐渐消逝。所有的画面在眼前变成流星,身体中所有的血液都在乱窜,不知哪里才是突破口。良久,她张开嘴来,哇的一声,鲜血如赤,直喷在了那画面之上。<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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