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弈(一)

  )炽缱拿起银色弯剪,又爬上更上一踩木梯,小心地弯着腰去剪前面绿叶深处的紫红色的椹萄,这是近几年来从西域引进来的新的水果品种,三年前她种在自己的后院里,这个盛夏已经结出果实,看起来可口诱人,她去坠露山之前这些椹萄还是些绿色的小颗粒,现在每一颗都长得足有婴儿拳着那么大了。89文学网

  她左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绿叶之下一颗熟透亮泽的堪萄,右手用银剪剪断了堪萄的柄儿,又在寻找着其它熟透的椹萄。

  “桐栖!接过来!”炽缱唤道。

  细碎的脚步声,一个青绿色的竹筐被举到她的身侧,炽缱把手中的椹萄放进那竹筐里,又继续去剪其它的椹萄。

  “公主!”

  炽缱没有理会,继续小心翼翼的伸出银剪。

  “公主!”桐栖的语音更是焦急。“公主!”她又唤了一声。

  炽缱皱起了眉,不悦地道:“你是怎么了?!”

  “公主……篁贵妃……来了……”桐栖嗫嚅地道。

  炽缱闻言挑起远山眉向下看,青竹筐缓缓放下,露出一对清洌的眸子,竟然是篁洌为她举筐。炽缱忙从木梯上下来,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儿臣不知父妃大驾光临,还望恕罪。”

  篁洌把青竹筐放置在地上,缓步走过去将炽缱扶起,轻声道:“缱公主不必多礼……你我……”他顿了顿,低头沉吟了片刻,抬起头环顾着四周的人。

  炽缱轻咳,大声道:“你们退下吧!”

  桐栖与其他仆侍都退下,炽缱看着篁洌那对清洌的眸子。这张凤目细长、高鼻红唇的脸庞,曾是她万分喜欢的,可是现在她已经知道,他不会属于她。心头微微的失落,但却不觉得像以前知道他故事时的疼痛。经过燕回的生离,经过了鸩影的死别,她已经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了。

  “父妃此次大驾光临,不知又为何故?”炽缱挑起了远山眉,眼眸似笑非笑。

  篁洌抿了抿红唇,欲言又顿,墨瞳深深望进炽缱的眼底,眼神里盈着担忧,却又有丝丝退怯之意,视线浮动于炽缱脸庞与堪萄之间,缓缓叹道:“缱公主,其实你也知道我虚有这贵妃的名衔……你也是知道我底细的……而且……也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听说……听说你是属龙的……我虚长你三岁……你我就以平辈称呼如何?”

  炽缱眼敛一抬,静静地看着篁洌,思索着他话里的含义,复而微微笑道:“既然你这样说,我也不必再叫你父妃,毕竟这个称呼不适合你。”

  篁洌自嘲地笑着:“你我都心知肚明的,那么以后我到公主府,除了在下人面前要摆个样子,只我们的时候,也不必再守着这些虚礼了。”

  “也好。”炽缱面对着他要比刚刚认识他的时候自然多了,左右环顾了一下,走到堪萄架下的石桩上坐下,歪着指着另一个石桩道:“这里很阴凉的,站着很累的。”

  篁洌看着她,墨瞳里有着几许温软,他会心一笑,拖过那个装着堪萄的竹筐走到另一个石桩前坐下,拣起其中一枚黑亮的堪萄,撩起衣襟轻轻擦拭后放到口里品尝。

  看着他优雅而娴静的动作,炽缱在心头叹了口气——这样的人,终究不属于她云炽缱的。

  “半月前……听说你病了……很严重吧?就连我来见你都被你家的总管挡了回去……是因为脸上浮肿,怕让我看到你不美丽的样子,是吗?”

  炽缱怔了怔,回味过来,篁洌所说的时间,应该是她出事的那几日,芜央为了掩人耳目,可能对外宣称她病了,病得毁了容,所以才拒不见人。

  “是啊,原来你找过我,芜央知道我下了死令说不见任何人,所以也就没有跟我说起……”她转头看着咬着堪萄的篁洌的侧脸,又道:“一个公主不见贵妃,于理不合……”

  “我还欠你一个情,何苦还要去提那些虚礼上的东西……”

  “那么你这次又来,是想看看我病好了吗?”炽缱随口问。

  “嗯。”篁洌点头。

  炽缱再挑起远山眉,凝望着篁洌低着头的侧脸,就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美着,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毁坏了他的娴静与澹淡。

  “你不怕我……将你的事抖出来吗?”

  篁洌神色未动,仿佛这句话与他无关。又从青竹筐里找出一枚堪萄入到咬了一小口,黑紫的浓汁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他伸出红舌轻舔,一付诱人之样。

  “如果你是会把我隐密的事说出来的人,也就不会让我能活到现在,只要你在陛下那里透露半丝风声,我还有命在这里跟你说话么?”

  炽缱苦笑了一声:“看来,你对我还是挺了解的。”

  篁洌缓缓站起来,直视进炽缱的眼底,真挚而一字一顿道:“炽缱,你是个好人。”

  炽缱心头一跳。

  她看着篁洌温软娴静的模样,也忍不住站起来,走到篁洌跟前,深深凝望进他有如堪萄般黑亮的眸子里,道:“有时,真的很恨你的无情……”

  “多情总被无情恼……炽缱,忘了我吧,你的身旁比我更好的人有许多……”

  “可是,篁洌这世上仅有一个。”

  篁洌心头震动,半晌挪不动脚步,呆呆地看着炽缱,手中的半枚堪萄从指缝尖滑落,掉在青玉色的草丛间,点燃了绿野里的又一枚黑瞳。

  他咬咬牙,逃避着炽缱灼灼的眸子,不自然地别过头道:“我……我此趟来,只是想要看看你的病好了没有……看到你安康,我就放心了……那么……我该走了……”

  炽缱张张口,想说句挽留的话,可是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甚至应不应该开口。篁洌匆匆瞥了她一眼,又忙调转视线,抿唇道:“告辞了。”说罢,再望了炽缱一眼,转身挥挥手。

  篁洌带来的洛赋宫中的侍仆小跑地跟了过来,篁洌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炽缱看着青色衣裾纷然的背影,心头又是懊恼极了。他总像一阵风,来得急,去得也急,总也不给她任何机会,在她快经忘了他时,他总是会出现,扰乱她一池心事后,又急匆匆的走了。

  可恨的篁洌……

  炽缱转过头,只有那半枚落在青玉色草丛间的堪萄,犹留有篁洌唇角的余温。

  正午已过,但依旧骄阳胜火。

  炽缱只着了一件无袖短摆纱衣,任炙阳烤晒,穿过殿宇,穿过子夕花藤绕的走廊,慢步走到公主府里的那株唯一的琵馥树下。

  依旧是那株琵馥树,依旧是淡蓝色的长着菱形花瓣,此时正值盛夏,琵馥花开得满树都是淡蓝的星星,似极了深夜虚空中的星辰。琵馥树下偶尔能见到一两朵枯萎了的琵馥花,炽缱缓步走过去伸手,轻轻把那朵琵馥花拈起,放入掌心之中。

  这琵馥花,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枯败了,就像鸩影的生命,再也回转不过来。鸩影,她以为会追随她一辈子……不,她也不要这么贪心了,她只要他追随她十年,已过了三年,她只要剩下的那七年而已,可是上苍将这样微渺的愿望也要剥夺去……

  鸩影……

  她那个会展开双翅温柔拥她入怀的鸩影,她那个会宠溺地看着她纵容地看着她的鸩影,那个自知万箭飞射还要拼命用自己的身躯挡住箭矢的傻傻的鸩影,自坠露山上在她的怀里渐变为无色消逝后,就再也回转不过来了……

  炽缱只觉得自己的心撕裂地痛,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哪怕自己的心为鸩影千疮百孔,也无法为他流出一滴眼睛。

  鸩影……对不起,如果不是我要争夺皇位,你也不会死……又或是我不带你去坠露山,你也不会死……

  而今,人面不知何处去,唯留下这株琵馥树,星星点点的琵馥花写尽了思念。如果时空可以倒转,那么炽缱宁愿将自己余下的生命付给死神,只为了换回鸩影。

  原来,鸩影在她的心里,早就成了一种习惯,她以为她对他仅只是妹妹对兄长的依赖,以为她只当他是自己的朋友,因为在她的心中,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娶鸩影为夫,她甚至这样可恶地告诉他,她爱上了别人,受了伤,还要到他的怀抱里寻求安慰,可是傻傻的鸩影却没有说出半个不悦的词。

  而今,鸩影已经不在了,她这才发现她是那般的深爱着他。

  她忽然痛恨着自己,恨到无法呼吸,恨到全身都疼痛不已。

  明明知道鸩影是爱着自己的,可是为什么自己要视而不见?!心里也明明是爱着鸩影的,可是为什么要故意逃避?!

  炽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人,该珍惜的时候,她在玩,甚至不当数的在伤害着他,当不复存在时,她才知道她失去了多么重要的机会!

  抬起头来看着琵馥树粗壮的挺拨的树杆,恍惚间,她仿佛又与鸩影相偎坐在树杆之上。

  鸩影,你真好,总能让我开心……

  有你这句话,这就够了……

  恍惚间,她记起了在这树杆之上,她对他的对话……傻鸩影,你对我的要求,只是这样的低吗?

  一丝血腥味流进口里,她早已将自己的唇咬破。从此后,再没有人会展开双翅,以温暖的怀拥抱着她飞临琵馥树巅,去看树巅之上湛蓝的天空,以及那些纯静的白云。

  没有了……再没有了……所有的所有……或许连梦中也无法实现……

  炽缱屏住了呼吸,自残似地自己将自己憋得脸颊青紫。

  缱儿……

  是幻觉么?炽缱冷笑着。

  缱儿……

  炽缱用力甩甩头。或许是太过于思念鸩影,以致于出现了幻听么?

  缱儿……我来了……

  炽缱心头剧震,她猛地转过身,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从容如荷的白衣男子在她身后临风而立,俊眸里尽是如水的柔软。

  炽缱手指一松,掌心那内枯萎的琵馥花掉落在地。

  恨意漫延着淹没了炽缱的全身,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她的手指握得那样紧,以致于骨节吱吱作响。蓦地,动作如风驰电掣,她迅疾抽出了腰间那柄重新打造出的软剑,向前一送,冷洌无情的剑尖浅浅刺进了对方的咽喉。

  鲜血从伤口迸出,顺着咽喉滑落,滴在胜雪的白衣之上,洒绘着初冬怒放的红梅。

  炽缱狠狠地盯着眼前的这位不速之客,一字一顿地道:“楚弈!你还有脸来见我么!”<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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