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五十九声汪
缘一的手微紧, 捏皱了狩衣的下摆。</p>
动作虽小，但还是入了十六夜的眼。</p>
若是放在大半年前，她多半会问孩子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p>
可如今, 她跟着三岛家主、产屋敷当主一道在政武商农四部沉浮半载, 即使谈不上脱胎换骨, 至少也不似昔日的绵软。</p>
她读懂了不少人心, 也读出了孩子当下的忧虑。</p>
十六夜温和道：“如果担心的话, 就快去吧。”</p>
冥加一愣：“可是，少爷难得回来看……”</p>
“你要的手信已经备下了, 放在东灶，一个红色的食缸里。”十六夜弯下腰, 长袖罩住孩子的身子, 轻轻拥抱了他，“在母亲这里, 犬夜叉永远不要有负担。”</p>
“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p>
母亲的爱如包容的海，她给予的理解和温暖犹如明火, 点亮了他的世界。</p>
“嗯。”缘一颔首，“母亲, 谢谢。”</p>
“只是，先完成祭祀吧。”他仰起头, 眼神温柔, “母亲为今天做了很多安排, 要是提前离开的话, 我会不安。”</p>
抱歉了，兄长。</p>
我得晚一些才能去追随你。</p>
“少爷，祭祀的话——”冥加道, “得戴上稻荷神的面具，手握稻穗编成的杖，还得站在竹抬上跳神楽舞，这些你会吗？”</p>
冥加到底是阅历丰富的小妖怪，只消抓住几个关键词，就不难推断出十六夜想做什么。</p>
人类对新年很是看重，认为是一年中除旧迎新的关键日子。在这天，若是有谁能被选为祭祀的主角，是极为光彩的一件事。</p>
且，稻荷神主丰收，在人类眼中更是重中之重。由少爷去担神楽舞的祈祝者，对他百利而无一害。</p>
最巧妙的一点是，稻荷神是狐狸，而少爷刚好有一双犬耳。等狐狸面具戴上，还真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p>
如此，十六夜所说的“供奉犬神”还真不是画大饼，而是能看到的未来。</p>
不得了啊……</p>
“我不会神楽舞。”缘一道，“但我会日之呼吸。”</p>
三年内不得动用力量，指的是妖力、灵力和咒力，并不包括呼吸法。</p>
他曾在炭吉一家面前舞过日之呼吸十三式，那时，炭吉便告诉他：“我一直以为刀术是凌厉、不留余地的，没想到……缘一先生挥刀的样子，就像精灵……”</p>
纯粹以挥刀的架势挥杖，缘一觉得自己可以。</p>
“那么，犬夜叉就好好干吧。”十六夜无条件相信孩子。</p>
“嗯！”</p>
过不多时，三岛家的火把点燃，舞成龙蛇。从中屋蜿蜒而出，漫过武家的每一个角落，再汇聚起来走向外头的街市。</p>
而后，武士们将竹抬架起，放上盔甲、系紧松枝，又推出一面山怪的皮制成的大鼓，开始进行除夜的祛晦仪式。</p>
“姬君、少爷，祭祀开始了。”</p>
千春婆婆送来稻荷神的面具和穗杖，身后还跟着一名七八岁的男孩。她恭敬行礼，道：“少爷要亲自去吗？”</p>
少爷不愿的话会有神宫出来的男孩顶上，届时，少爷只要随行即可。</p>
只是，这么做多少有些浪费了。</p>
姬君能为少爷争取到祭祀的资格，还备下一位擅长神楽舞的男孩，主要是产屋敷当主的帮了大忙。</p>
产屋敷家代代与神宫联姻，做到这些也是颇费周折。亲身上阵与随队而行，效果可不一样。</p>
“千春婆婆，为我戴上面具吧。”缘一道。</p>
“是，少爷。”千春欣慰笑道，“要小心些，武士们的竹抬可不稳。”</p>
“我会的。”</p>
缘一戴上面具，背后别着两柄长刀。他一手握住穗杖，一手挽过绒尾，在武士们把竹抬抬进西北屋时，一跃站了上去。</p>
神宫的孩子紧随而上，缀在竹抬边：“犬夜叉少爷，请开始吧！在竹抬绕城结束前，您都不能停下来。”</p>
“我明白了，谢谢你。”</p>
缘一微微颔首，面具下溢出气息。很快，他握住穗杖进入了状态，以慢了数拍的动作将日之呼吸的剑招一式式施展出来。</p>
“哟呷——”武士们吆喝声起，“嚯！嚯……”</p>
身着红白巫女服的女孩们拍手跟上节奏，戴着铃铛，摇着御守，旋转着绕在竹抬边：“嗨噫！嗨噫！”</p>
竹抬晃动不稳，缘一却如履平地。鼓点阵阵，日之呼吸十三式绕城回环，生生不息。</p>
白发犬耳的孩子上下翻飞，穗杖挥动间红光隐现，他一刻不停地挥动穗杖，招式之华丽，让人屏住了呼吸。</p>
他们从未见过神楽舞是这般跳的——可现在，他们觉得神楽舞就该这么跳。</p>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仿佛在看精灵起舞，又像是亲眼见证了稻荷神的莅临。</p>
“神明啊！请为犬山带来富足吧！”</p>
不知是谁起了头祈祝，渐渐地，祈祝者越来越多。前头的人开辟大道，后方的人簇拥着竹抬绕城，在巫女与武士的节拍下，他们渐行渐远。</p>
直至，十六夜站在高处也看不见。</p>
“不愧是犬夜叉，做得很好……”十六夜轻笑，“我可以放心了。”</p>
“十六夜夫人，真的不多留少爷几天吗？”冥加问道，“你明明盼少爷回来盼了好久，为什么到这个时候，反倒要把他推出去了呢？”</p>
十六夜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冥加，我是人类。”</p>
“我几十年的生命，无法陪伴犬夜叉走得更远。”</p>
孩子不在身边，冥加又是老臣，十六夜剖白道：“等我死后，犬夜叉唯一的亲人只剩下杀生丸。”</p>
“斗牙已死，我与斗牙的长子永远达不成和解。与其因为我而让他们生出龃龉，不如我放手，让犬夜叉融入妖怪的世界。”</p>
“至少，追随在他的长子身边，犬夜叉能活到长大。只要能长大，他就可以活下去！”</p>
犬夜叉在她身边时，她没有多想，一心只想照顾好孩子。</p>
可等犬夜叉留书出走，她才猛然惊醒，其实是孩子一直在照顾她！</p>
他想让她过得好，所以离开了。他希望她不再关注他，学会遗忘他，然后重拾起她想要的生活。</p>
他不希望她的生命停留在斗牙死去的那一刻，也不愿意她永远活在“孩子”之下。</p>
他想让她去成为一个人。而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母亲。</p>
于是，失去孩子的半年中，她变成了现在的她。也是“失去”，让她思考起一个残酷的问题，如果是年幼的犬夜叉失去了母亲，他会如何？</p>
“跟着我，我一死，他就会被赶走！”</p>
就像她曾经抱着襁褓，辗转过一座座城那般无助。她不愿犬夜叉再重蹈自己的覆辙！</p>
“如果他能平安长大，那么，谁也夺不走我给他留下的东西。”</p>
十六夜苦笑：“我想给他最好的。”</p>
冥加怔怔，随即，他长叹一声。</p>
简言之，这是一位母亲对孩子的愧怍。</p>
她和斗牙王的选择，让他们生下的孩子被动承受了恶果。之后，她失去身份，斗牙又战死，更是让她觉得亏欠了孩子许多。</p>
她感谢孩子的降生，又愧疚无比，久而久之，这成了心病。</p>
本来，她不必如此。</p>
只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一次阴差阳错的邂逅，迎来命运无情的磋磨。她初遇斗牙王时，才十五岁……</p>
冥加不愿再回忆了。</p>
“十六夜夫人，天冷，还是进屋吧。”</p>
“犬夜叉身上的绒尾……”十六夜摇头，“是我多问了。”</p>
“啊，这个吗？”冥加道，“我见到少爷时，他身边就有绒尾了。听少爷说，是帮杀生丸少爷梳了毛……”</p>
和室缓缓合拢，夜深了。</p>
……</p>
缘一回到三岛家，发现西北屋漆黑一片。</p>
本想与母亲道别，侍女却告诉他，母亲已经歇下了。让他记得拿东灶的手信，小心路上的妖怪。</p>
缘一不语，只是注视着母亲的寝居。</p>
精通呼吸法的他听得出来，母亲其实并没有睡，而是安静地跪坐在门后，一动也不动。</p>
她无意留他，只希望他拥有自己的生活，一如他曾经做出离开的选择。</p>
原来如此，他们母子都在用自己觉得稳妥的方式保全对方。可究其原因，主要是他“半妖”的身份束缚了彼此。</p>
半妖……</p>
他从不为自己是半妖感到不适。恰恰相反，他感谢新生，也感谢父母。</p>
“母亲，我暂时要离开了。”缘一轻声道，“请你保重自己。”</p>
他像是曾与岩胜饯别一样，吐露心迹：“母亲给予的一切我都很珍惜，请你不要自责。母亲，我不会因为‘半妖’被否定，而‘半妖’，会因为我而被承认。”</p>
半妖会因为他的存在而被承认。</p>
这是缘一前世今生以来，说过的最“张狂”的话了，狂得连十六夜都发愣。</p>
“再见，母亲。”</p>
缘一奔向东灶，抱起了砖红色的食缸。</p>
食缸即为陶罐子，只是容量颇大、做得颇高，几乎有他两个大小。不过，他抬得动。</p>
鼻尖轻动，缘一出神：“是牛肉？”</p>
母亲……可真是太大胆了，为了他的手信，居然让人宰了牛吗？</p>
可牛那么大，剩下的部分呢？母亲处理完了吗？</p>
不，他不该怀疑。母亲能让人宰牛，自然能让人处理。</p>
不再多想，缘一背起食缸朝外城飞奔。待离开犬山后，他放下食缸，抽出两柄刀交错拍打，在双刀合奏的铿锵声中，巨鹰掠过高空，又往下方俯冲。</p>
它叼起了食缸，缘一抓住了鹰爪。</p>
翻身而上，他拍拍巨鹰的脖颈：“去找兄长。”</p>
“唳——”展翅高飞。</p>
……</p>
悬崖顶，巨松上。</p>
杀生丸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下垂到地的绒尾慢悠悠地一晃一晃，在雪地里刨出一个浅浅的坑。</p>
风雪虽大，但对大妖来说是正好。迎风沐雪，有点凉爽。</p>
周遭环境安谧，没有不识相的妖怪来打扰，倒是让他可以专注思考一个问题——</p>
天生牙是一把杀不死活物的刀，可为什么用它张开领域后，反倒能杀死活物呢？</p>
是领域的原因，还是天生牙的原因？</p>
是领域也就算了，如果是天生牙能杀活物的话……杀生丸眯起眼，那么刀刀斋、朴仙翁和冥加都骗了他。</p>
父亲没有留给他一把废刀，而他以为天生牙是废刀，白白带在身边几年不用，真是越想越蠢。</p>
天生牙、天生牙……</p>
为了弄清楚天生牙的奥义，他已经许久没记起铁碎牙了。</p>
利用天生牙张开的领域“别天津重月”，内中升起了冥府，还能释放连绵的弦月。一击轰碎魔窟，削平悬崖，冲出一条大道。而周围的碎屑像是被吞噬一般，连点残渣也没留下。</p>
这让他很在意。</p>
“天生牙。”杀生丸的手搭在刀柄上，将之缓缓抽出。</p>
随即，他劈手砍向钻出雪堆的兔子，却发现刀锋穿过了雪兔的身体，没有造成分毫的伤害。</p>
雪兔愣了愣，夺路狂奔！</p>
杀生丸沉刀：“领域展……”</p>
忽地，他顿住了动作。</p>
只见在雪兔跑远的方向，另一个毛茸茸的团子背着口大罐蹒跚而来。他在雪地中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矮小的身体摇摇摆摆。</p>
因不能使用妖力的缘故，即使他维持着呼吸法，脚下也有些不稳。雪很厚，积到了半妖的膝盖上。而地面凹凸不平、不知深浅，在一脚踩空后，幼崽囫囵个儿栽进了雪堆里。</p>
被雪淹没，没了。</p>
杀生丸：……</p>
越看越蠢。</p>
幼崽艰难地爬起，奈何罐子重量失衡。它猛地朝一边歪去，连带着幼崽也跟着滚了起来。</p>
骨碌骨碌，半妖刚爬上坡，眨眼又消失在坡下。</p>
“兄长。”呼唤声被吹得支离破碎，缠太厚解不开带子的缘一平静望天，“能帮帮我吗？我翻不了身了。”</p>
罐子卡进了一个坑里，舞动四肢的半妖像极了倒置的乌龟。</p>
杀生丸：……</p>
“啪！”</p>
缘一：……</p>
嗯，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p>
只是，听说除夜被打的话，接下来一年都会被打，这个诅咒是真的吗？</p>
……</p>
杀生丸依然靠在树上，并不管下方的孩子冷不冷。他已经允许他离开了，还跟上来，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p>
“跟上来干什么？”杀生丸道。</p>
缘一实诚道：“我陪母亲过了除夜，也想陪兄长过除夜。”</p>
“犬夜叉，你真是自以为是。”杀生丸嘲讽全开，“你以为妖怪兄弟之间，会有人类兄弟那样的亲情吗？”</p>
“天真。”</p>
杀生丸敛去情绪，语气淡漠：“知道食亲者吗？兄弟的血肉，之于妖怪是补品。如果你不是幼崽，而是激发了血脉的成年半妖——”</p>
“在我允许你离开后，你还擅自踏进我的领地，我会杀死你，再吃了你。”</p>
这不是玩笑，而是事实。</p>
哪怕是一母同胞的白犬兄弟，成年后互相看对方也会不顺眼，嗅到彼此的气味就会抓狂。</p>
一旦谁不经允许踏入另一个的领地，亦或是野外忽然相遇，不打一架不可能。若是兄弟关系恶劣，一方吃掉另一方也不是怪事。</p>
唯有幼崽例外，幼崽身上的气味，还没到让成年白犬不能忍受的地步。</p>
缘一比较会抓重点：“但我是幼崽。”所以，兄长你不用再吓小孩了。</p>
仰头，晃晃树：“兄长，我来找你过年。”</p>
杀生丸：……</p>
“兄长。”幼崽晃到了他的绒尾处，从怀里掏出一个御守，将它卷进了他的绒尾中，“请收下吧！”</p>
左右是无聊，大妖怪绒尾轻翻，御守便被扔到他的身侧。随手一捞，他接住了第一份手信。</p>
这个重量……</p>
杀生丸一抖，就见一枚金铸的火焰年玉落在他的掌心中。霎时，大妖怪安静了几息。</p>
“或许兄长不需要，但允许我僭越一下吧，兄长。”缘一扬起笑，“除夜到了，兄长，来年安康。”</p>
杀生丸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p>
“兄长，我带了牛肉。”缘一道，“对了，阿吽呢？”</p>
气氛有一瞬的凝滞。</p>
“兄长，你是把阿吽赶走了吗？”</p>
杀生丸看天下雪，平淡如隐士。</p>
缘一：……</p>
作者有话要说： ps：缘一：阿吽不称职，兄长好几天没吃饭，太可怜了。</p>
阿吽：？？？</p>
ps：感谢大家的营养液和雷！谢谢大家的支持，么么草(* ￣3)(e￣ *)！！！</p>
ps：感谢在2021-03-15 23:57:51~2021-03-16 23:5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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