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电

  晚饭前,我家来了稀客,是大爷田宝彦和哥田春。田家四兄弟,老二早亡,对于来我家窜门子这事,田宝坤自己容:“我是热炕头,大哥是冷炕梢,三哥是炕腰,不凉不热的。”

  我小声问哥:“春大哥,有啥事?”哥答:“我在等大叟。”过了一会,听见外面有动静,他起身说:“大叟来了。”我爸进屋见田宝彦,说:“大哥来了,肯定有事。”田宝彦着爸爸没说话,又自己的儿子。田春平时说话嘎嘎的,时说话有点欠,“大叟,听说大队安电灯,要培训一个电工,我有点法。”“春,怎说好哪?”“大叟,我已经不是孩子,木匠弹墨线——照绷。”田春微微苦笑着说。“春,我也是听说的。社的霍电工几天前订的婚,未婚妻是姜宏河的大姐,在村里没张扬,好多人不,姜家连一分钱的彩礼都没要。这电工的安排大队要听社电工班的,姜宏河未来的姐夫就是电工班的霍班长。再说了,姜宏河的家庭成分是贫农。”田春一站着,听了这话有点激动:“姜宏河,全大队户主的名字都写不全,加减法算不过,压不有乘除法。可是,人家有祖宗就是贫农。”田春长长叹了一口气。“送上大学没咱的份,农业技术员没有咱的份,参军没咱的份,当个民兵都没咱的份,下地干农到样样不嫌弃地富坏右的后。”

  屋子里的人全不作声。

  “大舅爷,大叟,我走了。”官棱角分的哥走出屋门,估计儿子走远,田宝彦缓缓地说:“我这三个孩子,大闺女耽误了,现在轮到儿子,二闺女不敢啊。”田宝彦使劲一下鼻气,“我,富农、当权派、现行革,能着来无他。”

  我的大爷田宝彦,曾杨杖子锰矿人事科科长。他去疆农场劳教,大妈领着一女一儿到村里。几年后,田宝彦出来了老家,三年才有了小女儿,小女儿和姐姐哥哥的年龄差一大截。

  高大的园柱水泥电线杆竖起来,三条高压线架在上面,与松木沥青电线杆上古琴弦一样密集的部队国防电话线行。从东的松岭门大队过来,斜穿过本大队,去往的平房子大队。

  村里安变压的石头台已经砌好,在腰队的场院面,洋灰台面,洋灰勾缝。瓦匠杨才说:“老是洋灰洋灰的,标准的名字叫水泥。”

  电工姜宏河,头上顶着剃的小分头,鼻音见人就说:“剪的头,不是杨立山剪的,这是我花二毛分钱请松岭门服务司的郝师傅给剪的,不赖吧?”同时把自己的头低下给人。“以后,我就去理发铺剪头,郝师傅的手艺就是不一般。”瓦匠杨才的大儿子杨立山蜿蜒,会磨理发推子,会修理自行车,会修理缝纫机,是村里名的理发师。每到过年的前几天,找他理发的人需要排长队,一切都是免费的。

  姜宏河腰里扎条棕色皮带,敞口工具袋里插满工具:螺丝刀、钳子、刀子、电笔。他脚上穿着黄胶鞋,逢人就囔囔着鼻子说:“这是电工培训班发的,纯的军,爬电线杆子,就这鞋好使。”刀疤着气成鼓鼓的,说:“三脚踢不出个瘪屁的窝囊废。”“对!”田春也是一肚子气,“真是十不找十八的,他身后的俩东。”

  姜宏河的身后有两个跟班的,段兴邦是段兴国的大哥,嘴里的舌头尺寸不对口腔的榫卯。那年考高中,出了考场。人们问他:“大学生,考得咋样啊?”答的话是:考不上也得考啊,兜里还二毛钱那,花呀。从他嘴里出来变了,“搞不上也得搞啊,肚里孩儿俩嘛啦,刮呀。”另一个,没有几个他的大名,都喊他老毛。小的时候,发高烧烧得说胡话,青链霉素混合着扎,人醒过来耳朵不太灵了。腰队照顾他,给他八头驴。驴丢不丢,不会数数,他还真有办法,一头驴起个名字,按名字点,“瘸腿哪里去了?王八犊子一耳朵跑哪了?”这八头驴,就去山,天天去山。和他面对面说话,得足气力使劲喊,他还是逮个音儿猜测着来答。有人冲他干嘎巴嘴子,要旁边有人大笑,他肯定时候怀疑在骂他。不是听不见,是听不。让他听,有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嘣且贴上他的耳朵送。

  宝庆平爱开玩笑,拦住八头驴,对驴倌使出吃奶劲喊:“老——毛!”“唉。”这口他熟悉。“干——啥——去!”就差没咬掉耳朵。“驴去。”“到——哪——去!”“去山。”宝庆平马上低声音,嘴对着他,往问的是“几个驴?”今天把问话了成“妈几个汉子?”他答:“八个。”

  这二人还都有个劲头,段兴邦喜欢说,老毛喜爱听。

  姜宏河在沿街标记埋设电线杆的挖坑地点,挥两个人拉皮尺定点,皮尺一端一人隔八丈远。

  田春靠近老毛,拍一下他的头,老毛蹲着仰脸他,他弯下腰把手前面的段兴邦,同时高声喊:“段老大!”段兴邦头:“刚十吗?”田春应,“不干。”立刻贴近老毛的耳孔,楚地喊:“骂——。”手仍着前面的段兴邦,段兴邦赶紧可着喉咙喊:“屋牟妈!”刀疤这时把嘴贴上老毛的另一耳孔,高喊:“骂————妈!”一听这话,老毛疯子一样,蹦高往前蹿,逮住段兴邦就拳打脚踢,段兴邦迫击。打起来啦,戳鼓人打架的来个令锅贴饼子——蔫遛,田春和刀疤跑得脚印都不见了。姜宏河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分开俩人,段兴邦已经是鼻青脸肿,气得一跺脚,“屋不刚俩!”

  他真的不干了,身上摸哪儿哪儿痛,来到三叟家,差点哭出眼泪来。段兽医用镊子夹着一团碘酒棉球,段兴邦手哪,棉球就抹哪。段兽医安慰侄子说:“和那个二呕气,今后,躲他远点。”腰上腿上贴满膏药,一会碘酒没地儿抹了。给了一包土霉素,说:“一两片,一天三,自己躺炕上歇着吧。”

  大队后院空地上摆有上棵的树干,榆木多刺槐少,这就是电线杆。姜宏河在给圆木顶端钻孔,工具是一把手摇钻,干得他满头大汗。分配给他打支悠的人,都闲坐在圆木上晒太阳。他不让人家钻,是不心,他认为这个界上有他能干好这。谁干他哕谁:“干的那是玩,那手笨得跟脚丫子似的。”干的人来气,把铁钻扔到地上,“都干,不好歹,累死个瘪犊子。”姜宏河赶紧捡起钻,用掌心抹去浮土,再也不手。

  瓦匠杨才带人在大队后院施工,三间筒子房留两个门,里面安一台磨米机、一台面粉机,屋外露天安一台饲粉碎机。

  应狄支书的要,杨瓦匠把队部大门口外撇八字的东墙面抹成两块黑板,还有墙整面墙的上部分都抹成黑板,中间断开三条窄缝,成四小块连成一条长长的大黑板。

  全村街上挖满深坑,邻两家一个,家家自扫门前雪,自家坑自己挖。

  街上电线杆子立起来,上面一角铁横担,中间用长杆螺栓固定住,一侧用一铁板条同电线杆围成个三角,横担头长着两个瓷瓶。姜宏河脚穿一对铁牙的脚蹬子,在木杆上爬上爬下。腰里多了一把扳手,他释说:“人靠衣服,马靠鞍。有文化人儿上衣兜小缝里插笔,电工吗,就要带着电工工具。”那对脚蹬子使老毛拎着,不用喊话,用手一,他就白干。

  全村的电线杆上架满了电线。姜电工在电线杆子上唱京戏,一嚎一整天。刘丽红的大姐说:“我说姜电工,词儿吗没错,可是这调啊,我能听出评戏和二人转,咋就听不出一点京味来?”姜电工说:“他啥味呢,我高兴就得。”

  两条电线用黑皮细铁芯绑线缠在瓷瓶顶凹槽里,电线是铝芯橡皮内套石棉网外套,电线没有扯进家的院内。

  干成这个样子停工了。

  村里的名人都请进大队部,“啊——”狄支书宣布:“安电是我大队的大事,大事中的大事。我已经尽力啦,大队也尽力啦。现在,大队花每一分钱,家进户线和灯具没有钱买,变压没有钱买。啊——,怎办?”宝三爷非不满,说:“这是圈套,有多大钱办多大事。没钱买磨米机、粉面机、粉碎机?没钱买高音大喇叭?现在骑虎难下了,装孙子。”“啊——,”狄支书一点不生气,“大队今年还有水入没进帐。我好了,一定把村里广播站办起来,这是一定要办的,上头的政策我们得太少,有了广播站,一家一个喇叭,时刻能听到伟大领袖的声音,这多好啊。宝主,对这事,有见吗?有的话,可以,可以。”宝三爷脖子粗脸红,把语气压平稳,“我对宣传政策没见,对有见。”狄支书的声音大了,“啊——,对我有见,就是政策有见;对我——,就等于傍边儿傍沿儿地对伟大领袖。”

  宝三爷气得窍生烟,头上青筋突跳,“蹭”地从立柜边椅子上变坐为站,干嘎巴嘴没声音,抬腿就往外奔。好多人起身拦阻,谁拦都没用,拦阻的胳臂他粗暴地打开。狄支书赶紧用身体堵住屋门,口里喊着:“宝三弟,把大家召集来是决问的,一点涵养性都没有,动不动就鸡猴儿,哪里像社信用社的大主,连我都不如。坐下——,咱们谈谈实际的问。”黑影儿的赵青林是小学的校长,他拉了拉宝三爷后衣摆,“听听再说。”宝三爷说:“无赖。”

  “啊——,我早好了。”狄支书说:“家进户线和灯具每家集资十元钱,包括一个喇叭。以后的电费,按每家安的灯头数钱,一盏灯一份钱。”姜宏河插嘴:“安大灯泡子多掏钱。”宝三爷双手抱膀说:“变压,还没说,没变压啥都白扯。”“啊——,就说到,这有点难办。钱,都是钱,有钱都好办。”狄支书把双手摊开。宝三爷走到狄支书跟前说:“不会村民摊钱吧?”“不会,不会。我要是那样办,三弟揍我。”狄支书的年龄大宝三许多,他心里楚全大队就这个人曾经揍过他。“啊——,这一屋子人我都不怕,就怕,怕还望,买变压的钱给弄点借款,大队有钱都不干,还。”“行,钱我张罗。那刚才一驴屁干?”宝三爷到窗前坐下。“啊——,没到会这痛快,这样,整这一屋子人来干嘛,找一个就得。”狄支书的胖脸笑得大嘴一张,眼睛必须闭上。“啊——,都走,到我家去,陪宝主喝酒。”宝三爷说:“喝酒,喝猫尿吧。把能挣钱的都干完,然后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安电吧?掏钱!不掏钱安不上。高,上的当还买的好。老条,整这多的人在德上绑架我,我不答应就是不给社员们办事,让我下不来台。”

  “啊——,不怎说,大队能用上电,三弟的功劳大。”宝三爷对狄支书的恭维话不进盐晶,自己说自己的:“缺钱说缺钱的话,耍人玩儿,的法着实让人不舒服。”“啊——,”狄支书还是不温不火地说:“宝三弟,理就好,理就好。”话说到这粪堆上,没人待下去,房间里的人三三两两结伴走出屋子,室内后剩下狄支书、杨大鹏、宝三爷,还有打更饭扫院子的李二。

  大树台聚集来好多的人,宝三爷出了队部,在大树台停下。

  田宝坤说:“宝三叟,大家伙儿谢谢您老。”有人附和:“就是的,得谢谢宝三爷。”宝三爷说:“我不答应他,他就社员齐钱。老姓啊,老姓。”田宝坤卡巴卡巴眼睛说:“草民、老姓,老背幸。”

  宝三爷右手从兜里掏出个扁铜盒,一摁盒盖“嘣”一声弹开,有一长条铜板连着弹簧压着烟卷,他左手捏出一烟卷,啪一声合上盒盖,烟卷在盒盖上轻轻蹲二下叼在嘴上,盒子入兜手再出来捏着一个锃亮的银色打火机,盖和打火开关一体,“咔哒”一声窜出火苗子点着烟头。宝三爷说:“他说一分钱没有,鬼才信他。他说啥,没人搭理他,他说出大天来,就不搭理他,他早晚得辙去,可惜老姓绷不住劲。集不上资,他就等,老姓夹不住屁眼,他不怕,他没屁眼。”田宝坤说:“宝三叟得白,这话也就三叟敢说,我们哪敢,他是有点耍赖。”

  宝三爷紧吸几口烟,烟屁股不能再吸了,宝三爷弹烟头飞出去,落地前在空中留下暗红的一条弧线。

  宝三爷说:“田老疙瘩阴阳怪气地煽阴风点鬼火。他不是有点耍赖,他就是一个无赖。氓讲义气,打怕他他服,服他他饶了。无赖不同,没有好没有坏,没有对没有错,没有完没有了,没有皮没有脸,没有爹没有娘,臭不臭香不香,死不死不,蒸不熟煮不烂,人不人畜不畜,滚锅里的老条,他就是一个——无赖!”宝三爷话音刚落,田宝坤的话音就起:“宝三叟,这是背后骂皇上,当面说啊。”

  宝三爷把肠肚心肝肺掏干净塞田宝坤进来,他能在里面游泳。宝三爷愣是半天没喘出来一口大气,说:“田老疙瘩,抬杠净抬死人,吃的一句话能噎死仨。”

  晚上,田宝坤对我爷爷说:“宝三爷,他说都没事。要是老姓满嘴跑舌头,民兵杨大连长早把枪栓拉得喀拉喀拉三响,狄支书早把电话机摇把子转飞,社的安早腰里着手枪胯下骑着那台掉绿毛长秃疮的挎斗子屁驴子窜到。宝三儿没事,安来了把人劝走了事。迟安和宝三爷的关比狄支书铁,不然他宝三儿敢吗?宝三儿家里年存有一把半自动步枪,子弹了,杨大鹏去说小话子弹。狄支书心肚,况且还有于人。”爷爷说:“眼人谁不楚这理,自己一顿吃几碗干饭,自己心里楚。也说狄支书不好,同周围的村子比我们村子算富裕的,安电灯个人家掏钱不算多,加工厂也就我们村子能起来,老狄不简单哪。一个大队就一户狄,宝、王、杨、姜、高大姓制得服服帖帖的,大字不识一个,讲话一套一套的。”田宝坤完全赞同,说:“对,老姓干啥啥不行,吃屎都抢不上热乎的,好事干不了,坏事又不敢干。”我爸进屋恰巧听见这话,说:“老疙瘩,越说越不着边,快家吧。”

  钱的人家线,老毛肩上扛着梯子,姜宏河拎着脚蹬子。房梁头拧两瓷瓶,从大街的电线杆上拉来两条电线绑在瓷瓶顶。窗户框用铁钻钻两个眼卡进白色瓷,电线穿过瓷进入室内,连梁柁侧面的方白瓷险盒,出险盒的电线经中檩扯进另一屋。我家东屋安一盏灯,外屋安一盏。

  开关拉线长绳,绕过缝纫机废弃线梭子的小轮子隐藏在木炕沿下,一家人伸手都能摸到灯绳。灯头拧个十瓦玻璃灯泡,灯头线上端在中檩吊线盒内,灯头线长,方便移动灯头到需要照亮的地方。。

  粉面机安装好了,三条三角皮带连着大电机,全灰色的大铁家伙,醒目的是大斗,能把孩子蹲进去,地下是水泥方坑,上面是木板的盖子。磨米机安装好了,立在水泥圆台上,大斗是上圆柱下锥,高度抵大人下巴颏,也是灰色铁家伙,一条一掌宽的长皮带连着大电机,电机横卧磨米机站立,皮带拧半个花。室外的饲粉碎机安装完毕,面粗糙,地下也是水泥方坑,木盖是拼凑木对付成的,说可以把干草、地瓜秧、高粱壳打碎喂猪。

  电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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