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54)

  玄霜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也感到胆怯,始终不敢出来。无意中悄悄抬眼,见上官耀华目光正与他对望,显然已是一早发现了他,或是为着顾及他颜面,才未公然揭穿,这也是给他一个自行悔过之机,在皇阿玛耳中听来,罪名也就落得轻些。这份苦心,他如何不知?但双腿就如灌满了铅,怎样也无法挪动。

  原庄主认得上官耀华,见他突然在此出现,也是惊愕不已。也不管他是否公务在身,脱口问道:“耀华,你怎地有空上华山来?平兄弟呢?平侄女现今可好?”要说他最关心之事,除眼前华山之厄,便要属平庄主父女了。究竟是从小一齐长大的兄弟,再如何不仁,也狠不下心来对他不义。

  上官耀华抬眼看了看他,那神情就像他是个陌生人,回答也是不带半分感情,道:“多承惦记,他二人平安。转平庄主口信,托我问候原世兄安好。”目光一转,看定了灰头土脸的李亦杰,冷哼道:“李兄,堂堂武林盟主,怎闹得如此狼狈,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传扬出去,岂不贻笑大方?”李亦杰苦笑道:“上官兄,别取笑我了。你……你还是快走,这华山脚下,已然埋遍了火药。迟了……迟了就来不及了!”

  上官耀华目光在江冽尘脸上一扫而过,回应仍是波澜不惊,道:“他说火药么?你以为本王眼瞎?一路上山,我早已命人将火药尽数拆了。还怕个什么?”李亦杰半信半疑,心仍是悬在半空。

  玄霜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从人群后昂然走出,极力使自己不失门面,道:“我就是他,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众人齐声惊叹,目光都望定了玄霜。任凭上官耀华此前如何敲锣打鼓,大造声势,终究比不上这一句来得震撼。静默片刻,议论声重又响起,道:“那血魔少爷便是凌贝勒?这……这个玩笑开得够大啊?”“堂堂皇子竟然是魔教的副教主?看来江湖上传言满清与魔教勾结,实是所言非虚啊!”

  玄霜不搭理旁人,在上官耀华面前站定,道:“皇阿玛要你来捉拿我回宫?你尽管告诉他,我不会再回去的。当初是我离宫出走,现在却要我主动回去,面子往哪里搁?回去以后,又要去过那种步步惊心,尔虞我诈的生活,我好不容易才逃离出来,绝不去自投罗网!”上官耀华道:“皇上带了最大的仁慈之心,哪里是要拿你问罪?他一听说你在华山,便立即要我带兵接应,要不是国务繁忙,早已亲自来接你回去了。皇上要我转告,你以前所犯的罪过,无论大小,无论荒谬与否,他都原谅你。他说年轻人难免犯错,但凡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宫始终是你的家,在外漂泊的浪子,不管如何风光无限,终有倦鸟回巢之日。他说你要是累了,随时都可以回去,以前或许是对你过于严格,但皇室子孙,又是未来皇位的继承者,要不卯足了劲儿,随时都会给人超过,连小命也保不住。现在他不是一国之君,你也不是犯了错的皇子。他愿以一颗宽容之心,恳请自己的儿子回家。作为父亲,他已经让了一步,那么作为儿子,是否也能同样的包容父亲?”

  这番话说得玄霜双眼湿润,道:“我犯了这么大的罪过,皇阿玛他……他当真都原谅我?不仅是他,其他人呢?也都会原谅我?三人成虎,非议不可不防。”上官耀华道:“皇上只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任何煽风点火的无稽之谈,皆可忽略不计。他只相信你一个,你要是不回去,才是真正将开口机会都留给了奸佞小人。作为男子汉,错误就该由自己来承担、解决。难道你想让皇上觉得,他从前对你的判断,都是错的?一个一文不值的魔教副教主名分,又怎能同风光无限的太子相比?要是喜爱权势,那便是未来的国君,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玄霜确已给他说动,何况就算沈世韵将他视为棋子,顺治却是待他很好,自己又怎忍伤父皇的心?江冽尘插话道:“原来承王殿下大驾前来,还是为着此事,那又怎值得你亲自跑一趟?要是早些送封拜帖,或许本座还会令人夹道相迎。”玄霜咬了咬唇,低声道:“可是华山派的烂摊子尚未理清,我怎能就撒手走了?这样罢,如果你能代我摆平,我就跟你回去,也让你在我皇阿玛面前好交差,如何?”

  上官耀华冷笑道:“那还不简单?”提高声音道:“喂,七煞魔头,你听清凌贝勒的话没有?你们这群邪魔歪道,朝廷暂且宽大,不做料理,那就都给我识相一点,趁早夹着尾巴滚下山,不准再找华山派的麻烦。至于李盟主与南宫姑娘,也不准伤害他们性命。”江冽尘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来命令本座?”上官耀华道:“怎样?”江冽尘视线向两人一扫,暗想能将他们折磨到这一步,总算也解了一半的火。南宫雪同李亦杰一般的尊师重道,今日逼死孟安英,对他两人打击也必不浅。此行目的,可说是达到了大半。最终略微颔首,道:“也罢,本座对你,终究有所不同。看在你亲口相求,我就给你这一个面子就是。今天放过那两个废物,反正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还要落到我手上,那时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上官耀华道:“他日之事,与我无关。凌贝勒,如今你尽可放心,咱们走罢。便能护得他一时,也护不过一世,做长久许诺,全无意义。”

  玄霜默默应声,跟上几步,真便要掉头离开。江冽尘此前全为是否放过二人,盘算不定,如今才算真正轮到自身,皱眉道:“霜烬,你就这样走了?当真要背叛本座?”玄霜站定了脚步,却不回头,淡淡的道:“我不是凌霜烬,我是爱新觉罗玄霜。我是否背叛,对你有什么两样?你是独往独来的世间霸主,我充其量也不过是你的点缀罢了,再如何出色,都是为了衬托你的光彩。说得难听些,我不过是你谋取霸权的一件工具而已。你要往何处落脚,我就得最为殷勤周到,抢先替你搬开绊脚的石头,再跪倒在地,山呼万岁?这些我都可以不介意,可你,真正在意过我的死活没有?即使不配看作徒弟,仅仅作为一条给你利用的卑微生命,哪怕是蚊蚁虫蝇般的存在,你在乎过没有?我心里在想什么,你又知道么?从小,我就是一个被人忽视,缺乏关心和爱的孩子,对于别人施舍的感情,从来不敢过多奢求,我认为那是对我的恩赐,而不是理所当然。对我一分的好,我可以回报十分!你问我为何维护李盟主他们,不错,因为他们能够将我看得比自身更重!危难当头,却是这两个陌生人救我,你作为师父,不过冷眼旁观,幸灾乐祸而已!你知道那个时刻,我是什么感受?”自嘲般的一笑,又道:“简直比那一剑真正刺到我身上更痛!换作是你,你又会不会为了我,放弃到手的胜利?我来替你回答罢,自然不可能,不仅如此,你还会冷嘲热讽,说旁人的宅心仁厚是如何愚蠢,巴不得一早杀了我这无情无义的小畜牲。我跟了你一年多,表面上我是血煞教的副教主,明里风光无限,实则却不会比你养的一条狗高贵多少!除了毫不值钱的名分,在你眼里,我跟等闲教徒有何分别?终于有人重视我,你却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杀死我的救命恩人?让我怎能袖手旁观?”

  玄霜满肚子积聚已久的怨气,借着这个由头,全盘发泄了出来。江冽尘倒给他劈头盖脸,说得愣神半晌,好一会儿才道:“那也用不着一棍子打死。你是本座唯一的徒弟,我传你武功,训练你独当一面,这一年来不可谓不尽心……”玄霜打断道:“够了,那就更能说明,你只是想培养出一个足以取代你,能够传承你所谓‘大业’的傀儡,而这个替身,又必须是由你亲手造就,才不堕了你天下第一的威名。无论他是个什么东西,行尸走肉也罢!既然如此,又何必定要是我?你随时可以另寻一个徒弟,就当我方才已经死了便是!”顿了顿又道:“我根本没有真才实学,完全是仗着同你的关系,才什么事都不用干,就当上了副教主。当面不敢提,背地里这样议论的,想必不在少数。我方才就已说过,我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不愿与血煞教正面为敌,也不愿见着它给那些名门正派一锅端了。要说教中门徒,左护法对教主之位垂涎已久,料理教务也是尽心尽力,事必躬亲,不如你就遂了他的心愿,以副教主之位相授。有这份头衔约束着他,不仅是一份责任,或许也能让他更以其为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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