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细说空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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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妹待林牧慈下楼,又在窗前坐下。文革过后落实政策,街道办事处将占了十几年的这座老楼归还她家,她便喜欢在傍晚倚在窗前望夕阳一点点沉入西山,开始是妈陪着,再后来就剩下她孤伶伶地守在窗前。姐嫁了一位军人,结婚不久姐夫争取来一个安排随军家属的指标,便将姐姐调到远在千里的大连。那年妈去世,姐回来处理丧事,临走前将冬妹和力士召到楼上,说爸去世早、妈又不在了,姐离你们也远,今日就自作主张把这份家业分了。按理说应该分做三份,我的这份就不要了,冬妹小,冬妹先挑吧。冬妹说我只要楼上这几间,别的都给哥吧。姐想了想说也好,力士终归要在这儿娶妻,就让他占些便宜。——不过,这楼上住着也不方便,院里那几间房我作主了,三间堂屋给你哥,那两间厢房就归你了。分完又问力士有没有意见。力士本就占了便宜,那时又没有这个嫂子,自然也同意的。

  分过房,姐眼睛红红地说:“你们兄妹俩还小,做姐的本该等你们成家了再走,只是……姐只能狠狠心走了。.冬妹还小,最让我不放心。力士,你毕竟大几岁,凡事要多关心妹妹。”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冬妹眼窝浅,早抱着姐姐哭成了泪人。

  那年,冬妹十六岁。

  姐走后,冬妹更加想妈,想急了就坐在窗前望西山。一次,她听说在月光下不停地奔跑天上的亲人就会看到自己。那年的中秋夜,冬妹独自沿小桥到河对岸。如水的月光下,河坡上是一片微微起伏的草地,冬妹独自在草地上奋力跑起来。一圈、两圈……直跑得汗水与泪水交织在一起。一边跑,一边仰脸喊道:“爸妈,你们看见我了吗?看见我了吗?……”直跑得气喘吁吁,瘫软地仰卧在草地上,望着白云在月旁游走,任由晶莹的泪珠在脸颊上流淌。

  正坐着,嫂子引客人上楼来,见到林牧慈喝剩的茶脸色便有些难看,朝迎来的小敏喝斥道:“你整日做什么的!好茶孬茶都分不出?”小敏委屈地愣在那儿,不知何处又做错了。冬妹晓得嫂子是心疼那几片好茶叶,忙说:“不关小敏的事,茶是我给牧慈泡的。.”嫂子也不言语,脸色阴阴地下楼去了。冬妹再无心思坐下去,下楼回到后院自己的房间。当年的两间厢房如今依然保持着原样,只是中间经过几次简单的修葺。而哥的堂屋早已变做两层小楼,上面住人,下面是加工点心的作坊。

  妈去世第二年,哥进了市机械厂,冬妹也考入省财经学院。那时上学不交学费,每月还有几元的零花钱,简朴一些还算过得去,便将姐每月寄来的生活费都留给了哥哥。后来,哥嫂的厂子江河日下,眼见工资也没了着落,便商议着借那座临街楼做些生意。冬妹说咱家解放前就开了溢香园,小时候过年过节妈也做些点心大家吃,看妈做多了,自己也会做几样,不如就开个点心店吧。反正房是自家的,不交房租,也不怕蚀了本。这事很快就定下来,冬妹白天上班,晚上教哥嫂做点心,借着溢香园在香山的名声,生意虽冷淡些,也总算站住了脚,每月的收入比上班强多了。

  自打那部电影播出,老街上的游人渐多起来,哥嫂又找冬妹商议,说是想扩大生意,在楼上再开一爿茶座,只要冬妹肯将房借给他们,租金与别人家的一样,一分不会少的。.冬妹说哥嫂只管用好了,都自家兄妹,什么租金不租金的。这几年茶楼的生意还算可以,只是哥嫂再没提一句租金的话茬儿。

  婚事更让冬妹心灰意冷。工作后冬妹也谈过一个男朋友,短暂的一段花前月下之后冬妹发现男友脚踏两条船,与她不过逢场做戏罢了。自那次婚姻受挫冬妹再不提结婚两个字,对别人好意相劝也一笑了之。漫漫长夜,她便以绣花打发孤寂。绣花枨是妈做姑娘时用过的,箱底还有妈存放的绣花样子,绣出的图案不外是花鸟鱼虫,最多的便是梅,针法是双面绣,属汴绣技法,不论从哪面看都找不到针脚,图案素雅逼真,摆在那儿栩栩如生,仿佛有暗香在室内氤氲。

  今晚儿却有些心不在焉,心里老想着牧慈。这个世上哥是靠不住了,除了远方的大姐,对她最好的也只有牧慈了。.小时候牧慈最爱吃妈做的荷叶饼,一次,妈望着一对正吃着饼的小儿女笑道:“牧慈这么爱吃我们家的点心,不如娶了我们冬妹,让她每日做给你吃。”牧慈听了兴奋地回道:“好啊,等我长大了一定娶了冬妹。”听了这话冬妹忙跑开了,心中却又喜又羞,伴着年龄的增长,嫁给牧慈的愿望也日益强烈。世上的风雨偏偏这么难料,牧慈最终娶的却是冀玉。

  绣花针几次刺破了手指,冬妹吮着指头还在想,哪儿天再特意做几只荷叶饼给牧慈送去。

  第二天上班,李晓红见了林牧慈问道:“那钱……要回来么?”林牧慈说:“不好意思 ,我手里一时也凑不起这多,看来真要麻烦你了。”李晓红说:“虚伪,讲这些客气话当饭吃?”说过便向林牧慈要了信用卡号,回自己办公室,用网上银行向卡上转入六万元。几分钟后,林牧慈从这边的屏幕上查询,那六万元已打到他帐上,便也通过网上银行将这笔贷款给还了。

  做完这些,想想应该向李晓红表示感谢,便拨了李晓红的内线电话,说晚上请她吃饭,李晓红那边爽快地应承下来。.放下电话林牧慈又后悔起来,在这个地级市,走在街上熟人碰头,何况又与市委书记的儿媳妇单独相处。正想着办公室小黄敲门进来,没开口已满脸卑微的笑。小黄学历不高,农村人,中专毕业,三十多了一直在下面支行呆着,去年秋天办公室缺人将他暂借过来。许是名份不正吧,见人都是矮三分,脸上整日挂着谦卑的谄笑。依林牧慈的脾性,心里自是看不起他,但想想一个农村的穷孩子出来混也确实不容易,便又容忍了他,工作上处处给予帮助,有时写了理论文章在刊物上发表了,后面还缀上他的名字,就是想为他在机关转正增加一些筹码。

  小黄最近下到市里最穷的蔡河县支行,写了一篇调查报告,几天前送林牧慈指教,另一层意思是想通过林牧慈的关系送一家金融报社。这篇文章林牧慈已经看过,觉得还是有些份量,便改了几处,给一位如今在那家全国性金融报纸做编辑的大学同学发过去。.小黄听说稿子已准备采用,千恩万谢说了不少好话,可又立在那不动身,轻声问道:“林主任,听说行里改制,全国要裁员百分之二十?”林牧慈回道:“裁员是肯定的,咱省是亏损大行,恐怕还不止这个数呢。”林牧慈不想让小黄太灰心,没有再往下评论。香山市分行前些年被杨行长放瞎四个多亿的贷款,一步迈入全省亏损大行,省分行下达的裁员任务只会多不会少,在这个节骨眼上,小黄的关系要正式调入看来更难。

  小黄听了神色就有些沮丧,凄凄惶惶离开林牧慈的办公室。林牧慈暗想,什么时候催许主任一次,他是吕建民的人,说话还是管用的,一定要赶在裁员前把小黄的关系调机关来。

  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林牧慈又想到死透的四亿多元贷款。那可是四个多亿啊,这些钱若换成硬币打水漂也能将溱头河水堵塞住,连个响也没听到就给扔了?这么想着忍不住拨通了华青山的内线。那边接了电话问有何事,林牧慈说想问几个问题,有时间吗?华青山说你下来还是我上去?林牧慈说不劳大驾,还是我下去吧。.

  华青山的办公室在十三楼,门虚掩着,林牧慈进去随手将门关上。望着林牧慈略显严肃的表情,华青山问道:“有事?”林牧慈开门见山说:“我还是想问问死掉的四个多亿的贷款都去了哪儿。”华青山说:“听我一句话,——这不是该你管的。”林牧慈说:“我为什么不能管?因为这四个多亿的包袱,香山分行两千多员工不知受了多大的亏,这次多少人又要失去饭碗。”华青山说:“林牧慈,别以为你最有责任感。你就是刨根问底打探清楚了又如何?”林牧慈说:“别的我不管,只想知道这四个多亿的去向。”华青山说:“今日对你讲的,只当一阵风刮过,想都不要想。”林牧慈说:“这个容易,我保证。”华青山见林牧慈摊开笔记本,说:“收起来,听听就行了。”随后也不看材料,报流水帐似地说:“这几年经杨富贵亲手放瞎的贷款共四亿三千七百万,其中一亿三千万在他任上的五年里分别给了市机械厂、汽车改装厂、农具厂、红光塑料厂、食品厂……共七家企业。.”

  这一亿三千万的贷款林牧慈早已知晓。那七家全是几十年的老厂,职工加起来近万人,前几年陆陆续续都停了产。工资拖久了,工人就会跑市政府静坐,捉襟见衬的市财政又拿不出那么多钱,每次都是市长在最豪华的小南国酒家摆下鸿门宴,将几家商业银行的行长请去,席间软硬兼施,要求每家银行向这几家快死的厂子放贷款发工资。说是贷款,行长们谁不心知肚明?那放出去的贷款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席上,那几家的行长不是装聋做哑就是哭穷,实在躲不过了,才挤牙膏般拿出几十万应应差事。每次只有杨富贵最康概,开口就给上千万,乐得市长大会小会都不忘赞扬几句。

  林牧慈说:“杨行长拿国家的资金和职工福利送人情,也太过分了。”华青山冷笑道:“若只为了人情,他杨富贵肯拿出一亿三千万?你知道他得到了什么好处?”林牧慈摇头说不清楚。.华青山说:“杨富贵送政府这人情得到的实惠太多了。一是他捞足了政治资本,退休后市人大给他留下个财经委副主任的位置。中国银行的郑行长同样是退休,还不是回家抱孩子?二是为两个儿子的前途铺平了道路,大儿子杨国军如今是竹林区副区长,小儿子杨国庆是腾飞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总,光在开发区就拿到好几处大项目。一个从政一个经商,天下的好事都让他杨家占了。”林牧慈忍不住骂道:“这个老狐狸!”华青山说:“你才知道啊。再说第二笔地方铁路贷款,共二亿四千万,工程仍少不了杨国庆承包的标段,如今也黄了。第三笔是山阳县双河村的小康村建设贷款,这是市政府的一项面子工程,不算其它银行,光咱行就砸进去三千万。如今,双河村路宽电通,家家两层楼,成了省、市的一面红旗。你恐怕也调研过吧,这些面子工程会生出钱来?全村唯一的方便面厂产品找不到销路,开工没有停产的日子长。就算它一天二十四小时机器不停,全年也就三四百万的产值,那点利润还不够还这几家银行的利息。.就这,还没法打官司,你想,市里会让这面红旗倒下?法院敢接这个官司?”林牧慈说:“明白了,杨国庆一定承揽了双河村不少工程。”华青山哈哈笑道:“毕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林牧慈一时无言,华青山说:“杨富贵个老狐狸,深知狡兔三窟,趁着有权也没忘给家乡一些好处。贷款给村里办了一家挂面厂,一个养殖场……那百十万的贷款嘛,当初就没打算要。有了这份人情,杨富贵在村里也就多了条退路。”

  林牧慈气愤地说:“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你不会想个办法将他的狐狸尾巴揪出来?”华青山冷笑道:“你让我怎么做?就算省分行动起真来,人家的屁股照样是干净的。再说了,杨富贵的所有个人关系都脱离了银行,你又拿他如何?”林牧慈无言以对,不甘地说:“泥爪雪痕,我就不信他杨富贵做得天衣无缝!”华青山回道:“不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林牧慈忙问:“是不是找到了什么证据?”华青山说:“是啊,突破口就在剩下的四百万贷款上。你大概也晓得这些款贷给谁了吧?”林牧慈想了想说:“是……鑫旺贸易公司吧?”

  这时候电话响了,华青山与对方讲了几句,放下话筒回道:“是,知道这家公司的后台老板是谁?”林牧慈摇摇头,华青山说:“我查过了,公司的法人代表杨福来是杨富贵的一个远房亲戚,早先村里一个混混,既无资金又无社会背景,公司的真正主人是杨国庆。”林牧慈惊讶地说:“杨富贵要玩空手道吧?”

  空手道是银行内部行长们常玩的一种骗取贷款的手段。一般是内外勾结,行长的家人或朋友先注册一家皮包公司,然后申请贷款。行长就会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将贷款化整为零,分几次贷给这家企业。贷款到期自然是不会还的,能拖就拖,实在拖不下去了,便会找出许多理由宣布破产,甚至一夜之间蒸发得无影无踪。上级行真的追究起来,当事人便以审查不严,贷后监管不力检讨一番。事后真正受到追究的极少,退一万步即便被开除了,那好处也是他当行长一辈子挣不来的,值!

  华青山回道:“不错,杨富贵这次还是玩露了。”林牧慈问道:“他在哪儿露出了尾巴?”华青山说:“鑫旺公司属企业贷款,通过橡林区支行报到市行审批,按总行规定杨富贵每次只有五百万元的审批权限,所以鑫旺公司这次申请贷款额是四百万元。去年省行张行长意外调总行,杨富贵也提前退休,这事来得突然,他对自己的免职也是头天才得到消息。失去权力前他想再咬最后一口肥肉,给鑫旺公司批了一笔四百万元的贷款。问题……”正议着,响起敲门声。

  进来的是公司保卫部的陈主任。陈主任是杨富贵的人,他一来两人自然再无法谈下去,林牧慈便告辞。陈主任笑道:“我刚来林主任便走,不多坐会儿?”林牧慈说:“也没什么大事儿,闲聊了几句。——就不打扰你们的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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