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四节

  起初,他干最末等的小工,按日工资一块二毛八计算.他干活实在,肯卖力,从不偷懒耍猾,一人顶得上三四个小工使唤,有人故意拣他便宜,他也不计较,照旧实打实地工作。他为人谦和,稳重。深受师傅们的喜爱,第二个月队长就将工资给他提到了一块四毛五。除了卸料,搬砖,和泥,挖地基,他还经常动手帮师傅们砌墙里子,吊线,偶尔也动脑子搞搞笑预算,不经意间掌握了一些土建方面的常识。他聪明,勤奋好学,等干到第五个月时,便由原来的小工一跃晋升为四级瓦工。队长当着众人面拍他的肩膀:“大倪好好干,跟师傅们多学点手艺,技不压身,到什么时候都能派上用场。等明年春天,也就是干下一个工程的时候,我再给你提一级。”

  在建筑施工队里,倪剑虹结识了许多城里、乡下、老的少的朋友。他觉得这些人非常质朴,心地善良,说话办事不拐弯抹角儿,便慢慢喜欢上这种新工作和这里的人们。他跟队长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也是他目前朋友圈里“职务”最高的一个。曹兵二十七八岁,一米七五的个头,不胖也不瘦,挺精神,属干练型的。此人满目灵秀,却小学没坚持念完,任父母软哄硬吓唬都无济于事,十三岁就在建筑队做了小工。他是全队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八级工匠中最年轻的一个,遇上重大技术问题,连四五十岁的老师傅都向他讨教。刚来的时候,倪剑虹不明白其中的奥妙,猜测他是队长身份,下边凡事要征得他这个头头的意见,看不出曹兵这个整天背着手,东游西逛的人有何过人之处。终于有一天,倪剑虹亲眼目睹了队长“工作”时的宏大场面,一下子就给他震住了。

  曹兵不干则罢,干则让众人目瞪口呆,连一声大气都不敢出。人们的目光全都聚在他身上,令人觉得他不是瓦匠,而是在脚手架上移动表演杂技的演员,手里旋转的砖块像是道具,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在一个小时里,大概能砌一千七百块砖,五个小工马不停蹄同时给他一人供作儿,竟被使唤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在看他,脸部不变色,神情自如,悠闲得好像抖空竹一般。曹兵最拿手的绝活是抹墙面,着一身黑衣、黑裤、黑布鞋,动作快捷麻利,伙计干完了,整面墙光光平平,像是贴了一面大镜子,而他身上却连一个灰点都没溅上。这或许就叫技高一筹,不管服不服气,凭这套看家本领,人家到哪都能甩手当大爷。

  可这位被人敬作“爷”的人,也有当孙子的时候。一天收工后,曹兵请倪剑虹吃饭,简单要了仨菜和几瓶啤酒。二人边喝边聊,谈得也投机,东拉西扯间,话题便转到男人和女人上面了。当时,倪剑虹正与李楠处于热恋之中,欲火烧的正旺,当然愿意同朋友畅谈这方面的感受,不过他还没有傻到跟人和盘托出的地步。曹兵显然不想当听客,一心想把郁闷讲给朋友听,快三十岁的人了,至今还没找到女朋友,心急呀。

  “好兄弟,帮哥一个忙,代我写封情书成不成?”曹兵近乎央求地说。

  “这事自己办不更好?”倪剑虹笑了笑,在他看来找人代笔写情书是个新鲜事,一般人都藏着掖着怕旁人知道,还没听说谁在这是上面求人的。

  曹兵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指点着朋友的鼻子,说道:“我说的可是正经事,太重要了。你小子有文化,肚子里有的是文章,不帮忙就太不够哥们儿了!”

  “老兄,说实话我真还没写过。但是,我答应帮着忙,行吧?”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二人碰了一杯,干了。

  “提供点小内容,好让我参考一下?”

  曹兵吸了几口烟,用力搓了几下腮帮子,说:“这事挺烦心的,怕说出来给人笑话。不说吧,心里憋屈,实在是难受呀。你看我,要文化没文化,要人头儿没人头儿,连个正式工作也没有的瓦匠,偏不自量力追求人家漂亮闺女,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人笑掉大牙?!可我不把肚子里的话告诉她,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所以,无论结果怎样,我都要做这一回。”

  倪剑虹认真地听着,好像朋友说的正是自己的内心读白。

  “我经常安慰自己,算了吧,命中注定没这福气,干嘛还不死心?十年了,十年间我没有一点长进,见着她总是缩手缩脚,我都觉出自己不像个正常人。”

  “爱得越深,人越不正常。”倪剑虹穴了一句。

  “我们两家是邻居,我和她大哥是小学同学,关系挺好,常去她家玩。我偷偷喜欢上她,那一年她刚刚15岁。她长得很甜,很迷人,高挑的身材又匀称又标致,浓眉大眼生动传情,光是看上一眼,你就守不住魂了。她父亲是邮电局的科室干部,母亲在百货批发站当会计,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全在国营大厂矿工作,现在也都结婚了。她的家境非常好,在我们那条街上是数一数二的,但我不图别的,相中的就是她这个人。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一大帮孩子一块去看电影,一块去河边游泳,还一块去偷挖地理的花生吃。不久,我实在念不下书了,索性退学回家,自由了,再也用不着看老师的脸色了。现在想想,我错了,不该那么任性,对不起父母一片苦心。

  “金丽不仅长得漂亮,人也很聪明,会刺绣,织毛衣,纳鞋底,要多巧有多巧。有意思的是,她大皮鞋油时不像咱们用毛刷或软布,而是那手指肚往上面涂抹,这一创举实在令我叫绝。初中毕业后,她被分配到橡胶厂当化验员,上班穿白大褂,像医院里的白衣天使,甭提多神气了。她参加工作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有时倒三班提前去厂里宿舍睡觉,两个人轻易碰不着面。不过,她家里需要人帮忙,我总会积极主动去干,谁让咱天生勤快呢。不知怎么的,我心里越是喜欢她,越是不能让人看出我的心事,否则人们会咋看?我寻思,迟早会有一天,她会瞧出我的心思,或是她父母相中我这个能干,不怕吃苦的女婿,欣然答应这门亲事,或许有好心的大妈,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那我美的可真叫**朝上了。可是,我盼望的事,至今一件也没发生过。

  “有天晚上,我去挑水,正看见她在水泵洗衣服,高兴的心怦怦直跳。水缸担满了,我又紧着去水泵刷鞋,可能是太紧张的原因,我把刚买的新皮鞋给当布鞋一起刷了。我鼓着勇气,约她出去看电影,文化宫正上映《金姬和银姬的命运》还装作幽默的说,演的都是他们金家的事,一定错不了。她笑嘻嘻的说,待会要去朋友家裁衣样,早就跟人约好了的,实在没有闲功夫。我体会着,她不像小时候听我话了,心里说不上来是啥滋味。望着她端起大盆跨在腰间,丰满的**蛋子扭来扭去的姿势,真恨不能咬它几口菜过瘾。

  “我能容忍她的冷漠,却不能忍受她对我的捉弄!那晚她哪都没去,始终在当街跟一般大的丫头们,唧唧喳喳地说笑,见到我还挑逗似的问咋还没去看电影!我觉得,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也许她根本就不曾对我产生过好感,可我竟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天使,我产生过邪恶的念头,用花言巧语骗她出来,掳到一个荒僻无人的地方把她整了,来个‘生米煮成热饭’,逼她答应和我结婚。我有好几次都梦见自己那么做了,跟真的发生过一样。我陷进去了,自己解脱不了自己,这样下去我会变疯的。想了挺长时间,我决定把一切都告诉她,让她知道我暗暗为她‘病着’,哪怕亲耳听她说一‘不’字,我也彻底死心了。”

  讲到这里,曹兵把头扭向别处,沉默着不再吱声。

  看面前这个汉子如此心情沉重,愁肠百结,倪剑虹不忍心取笑他。<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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