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章 因为爱你(中)

  每年的十一月下旬,各宫的嫔妃都有互赠花草的习惯。因为是在冬季,它们养之不易,自然都显得金贵。

  德妃和宜妃在宫里地位相当,所住之地又是前后院儿,当然每次都是亲自前往。

  前几天德妃已来过延禧宫,所以宜妃特意交待铃兰,让她挑选几盆罕见的上等花草好择日送往永和宫。

  铃兰精心挑选的两盆纯叶植物,是枝上远香和翠竹浴雾。前一种叶面圆圆,深绿中默默含香,就是立在门外也能闻得到。后一种有毛茸茸的边儿,围着叶面攒在一块儿,远远看去,翠竹叶儿真像是沐浴在轻纱似的薄雾中,让人一见就喜欢。

  两盆带花的是娇红半含酸和一品粉莲。前一种鲜红花瓣略显娇小,花心又是青杏色,让人不由想起到嘴后的酸味儿。后一种花瓣肥硕温润如粉莲,但盆内又不见清水,整朵花却生生地长在枝条上。最可贵的是,此花有一种暖香,晚上如果放在床头,有助于睡眠。

  每个人都喜欢晚上能睡得好一些,德妃也不例外,她一听到这个助眠的功效,即刻让人把这一品粉莲放在了自己的床边。

  送花给别人,自然得向人说明护养的方法。

  “娘娘,这花虽好,但花期只有两个月。腊月底若用一小盅白酒倾洒其叶,倒是可以再延长十天。”

  德妃一听,不由笑道:“这些花既然是铃兰姑娘亲自培育的,那还得请你到后院花屋,去给他们说说养法,省得到时把花给糟蹋了。”

  铃兰听德妃这样说,忙转头向宜妃讨其示下,见她笑着点头,这才辞了这里,随那些搬花的人到了后院。

  刚到花屋的回廊,一个小太监便笑着迎了过来。

  这是上次送花到延禧宫的人,铃兰亲自接的花,现在见了他,也忙笑着打招呼:“王公公,你好!”

  那人也笑,“铃兰姑娘,外面天儿冷,快到里面来吧。”

  永和宫的花屋,铃兰去年已经见过。今儿进去后发现,永和宫的花屋原来通阔的一间房,现在已被几丈高的厚实木板分成了三间。按着花草的习性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自花架上一一排列。

  她随即笑:“王公公,这两盆青叶景花最是耐寒,就把它们放在门口,半月浇一次清水就可以了。那盆娇红半含酸却不一样,最好是放在里间。擦拭叶子的时候呢,千万不要用粘了湿水的布,不然两日之内叶子必会枯黄。”

  王公公一边听铃兰说话,一边令人把花放好。

  看搬花的人退出后,她指着身子附近花架上一盆类似石榴的花问道:“王公公,这是什么花,怎么开的如此旺盛?”

  “噢,你看这花状如石榴,就叫攒福花。听说已婚女子闻后有助于生养,所以民间又有‘旺子花’的叫法。”

  话刚说完,只见十四阿哥忽然而至。

  见她在这里,他的面容随即转喜:“昨天你说今儿会来,没想到还是真的!”

  铃兰见礼后,笑着点头:“随娘娘送花到这里来着。”

  他见她笑,也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你既然来了,就帮我挑几盆花吧!上次你也答应过的。”

  见他还真的亲自过来,铃兰笑着问:“是往你自个儿房间放,还是送人?”

  他想了想,“不管怎么样,你就找好养的选吧。”

  铃兰大体一望,在一个角落里忽然发现一大盆巴西木。这种植物,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

  走到它前面看了看叶尖和叶缘,没有发现什么黄褐斑之类的病变。她这才说道:“这个好养,不过最好还是等春季修剪之后再搬回去。”

  随后她为他选了一盆文竹、一盆仙客来,还有一盆金边虎尾兰又怕他的室内温度不够,忙补充道:“这个最好放在有暖炕的窗台上,多让阳光照一照,不然容易腐烂。”

  铃兰给十四阿哥选花时,他也随之在花屋里走动,遇到枝叶独特的,也会随口问问:“这花怎么称呼?”

  这会儿见他问,铃兰便细细看了看心形叶面上类似八哥状的小小白花,答道:“这花因为善解人意,所以人们都叫它黛翎公主。”

  “哦?真有能解人意的花吗?”

  她笑着点头,“如果对着它说话,白花会随人心情的好坏而变色。”

  他一脸惊奇,“真的吗?”

  她笑,“不信的话,你可以试一试。慢慢对着它呼口气,心情好时会变红色,心情不好则是蓝色。”

  他听了铃兰的话,真的对着白花呼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见它真的慢慢变成了红色,脸上不由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铃兰早就见怪不怪了,见他如此,忙笑道:“在室内搁久了,就算不得什么了。”

  他劳烦了她这半日,忙问她:“这里有喜欢的花吗?你挑后,我帮你送过去。”

  铃兰笑着摇头,“我最喜欢的,不在这个季节开放。我们娘娘还在前面等着呢,我先告退了。”

  她说着就要绕过他往花屋外走去。谁知刚动了动身子,手腕便像上次在暗室一样,被他一把紧紧地抓住。

  “铃兰……”他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

  铃兰忙下意识往门口看了看,这才急着往外扯着自己的手臂:“你快放开我!”

  见他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反而带了一脸笑,她的脸立马沉下来,平静地对他说:“十四爷,这里可是永和宫!您也算得上是半个主子,怎么可以这样对人呢!”

  他见她一脸怒意,露出陌生人般疏远的神色,不由一怔,握着她手腕儿的手慢慢松了下来。

  铃兰见此,忙趁机抽出右手来,正声对他说:“这才像平日的你啊!”

  他脸上显出失落的表情,“铃兰,你真的不肯给我机会?”

  她低下头,轻声说话,“上次已经对你讲过了。我看着你就会想起他,不想因为这个就把你当成替代品。这样不公平的事,怎么可以呢?”

  说完忽然抬头笑,“你若是不嫌弃我身份低微,真愿意的话,平日呢,我们就在一起好好说说话,高兴的,不高兴的都可以……”

  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随即点头说:“好吧,就先按你说的来。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一天不嫁,我就不会轻易放弃!”

  刚说完,便听她向自己背后叫道:“四爷!”

  他转头一看,果然是四哥,看来他也是来选花的。

  这便笑,“四哥,铃兰对花很是在行,刚刚我就让她帮了选了几盆好养的。您若是想省力气,也就请她帮帮忙吧!”

  这人也不知怎么想的,说完还真撇下他们两个走了。

  铃兰已经好久没见四阿哥了,现在见了,不由想起胤祥的话,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他见铃兰动动嘴,最后却又默无一语,这便先说话:“你在延禧宫还好吧?”

  她忙笑着点头,“我在延禧宫管理花草来着,现在每天大多都呆在花屋里。您这也是来选花的?”

  他这才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是啊。刚刚十四弟说了,你若不嫌叨扰的话,也就帮帮忙吧!”

  铃兰笑,“您说到哪儿去了!我现在天天打理花草,为人选几样盆花也算是职责所在啊!”

  说着又随他慢慢往里面走去,“四爷,您这是要放在书房,还是客厅?”

  他也想了想,“我想要两盆放书房。一盆放客厅,还有一盆放卧室。”

  铃兰听了,不由一怔,他说的卧室,也不知是他自个儿的还是哪个宠妾的?随即一想,不管是谁的,只要有利于人睡眠就成了。

  这人还真识货,上去就指着她从延禧宫送来的花草说:“这是什么?”

  铃兰笑,“这是枝上远香和翠竹浴雾,都是刚刚从延禧宫搬过来的。”

  他脸上微微一怔,“听说现在有的花草,是你自己培育出来的。这就是吗?”

  铃兰点头笑,“这都是平日空闲时慢慢琢磨出来的。其实很简单,就是让两种不同的花卉枝条长在一起,随后等它们开花,这样一来,花色品种就不同于原来的了!”

  他笑,“看来你在那里真的还好。”

  铃兰见他笑,话中还带有关怀的语气,这便也对他笑了笑,轻声细语道:“四爷,我帮您选花,等一会儿你能否卖个人情给我?”

  他以为她是想着那移植花草的事,这便笑,“好啊,若是不行,我帮你说情就是了!”

  铃兰倒是一时没听懂他的话,愣了愣后,忙笑着解释:“我是想借四爷之手送盆花给别人,您也能答应吗?”

  他听了这个,脸色稍稍变了变,但还是问她:“你要送给谁啊?”

  铃兰低下头去,“我想送碧默一盆花,希望您能够成全。”

  听她说这句话,他不由想起她生日那天回给自己的那封信。在里面,她就求他能够成全敦琳的心意。随后,那只西洋怀表他还是送给了敦琳。

  现在,她再次这么说,为的又是别人,他心里忽然涌出一阵细细的哀伤。但看着她,他还是笑着说:“好吧,你先帮我选好花后再说这个。”

  铃兰帮四阿哥选了一盆上等水仙,一盆鹤望兰,还有利于睡眠的紫槐君兰,调节神经的恬香梓洛。

  他似乎有些满意,最后这才问,“你想送哪盆花给她?”

  铃兰笑着指了指身边的那盆花,“我想送这个攒福花,听着也吉祥。”

  他点点头,终于答应,“好,反正也是在我府上!”

  铃兰呵呵一笑,不由低声说:“四爷果然是四爷!”

  他在前面听到,忽然转头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愣了愣,随后笑,“就是赞叹称颂的意思。”说着慢慢跟在他后面出了这间花屋。

  等他走了,铃兰略略停了停,便见韵竹和永和宫的一个小宫女过来笑道:“铃兰,快些来,娘娘这就要走了!”

  铃兰一听,连忙随她们过去前面正院,和其他宫女一起簇拥着宜妃回了延禧宫。

  其实,要论花房的大小,延禧宫倒比永和宫足足大了一倍。室内的花草,自然更讲究洁净、仔细,隔上一天就得为它们一一拭灰。这样下来,没有大半天的工夫是不行的。

  好在此后的整个下午都是闲着的,铃兰倒有了空余时间去看安嫔娘娘。

  这日铃兰到了那儿,看她在床榻上艰难地强打精神和自己说话,便只聊了几句就到后院去找荣儿。见她正和另一个宫女仔细地煎药,忙过去上前帮忙。

  两人一个扇风,另一个看着上面的药罐子。

  “铃兰姐姐,娘娘的病怕是……”话未说完,荣儿就滴下泪来。

  铃兰听到这话,什么都没有说。刚刚她在屋里见安嫔娘娘的一切病症,简直和喉癌一模一样,即使拥有每日的细心照料,也会有随时逝去的可能。

  她抑制住哀伤的情绪,伸手摸了摸荣儿的肩膀,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什么都不要想,就只管做我们能做的。来,咱们把药汁儿倒出来吧!”

  之后,等荣儿端着药碗进了安嫔所在的里屋,她这才沿着来时的路上往回走。

  这条路不是捷径,不过这样走,既不用经过永和宫,又可以在外面看看婉容以前住过的房子屋脊。想起已逝的她,就忍不住想起安嫔来,做皇帝的女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腊月初二的下午,她刚入正门,就听得里面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心中刚叫上一声“不妙”,便见荣儿用手帕捂着脸部出来了:“铃兰,快……”

  虽然铃兰对这个早有心理准备,但一听这个,她还是觉得像是忽然间接了一个炸雷。

  可惜待她入内时,安嫔娘娘已经闭了眼。铃兰费力叫了几声,又摸了摸她垂在外面的手,已经半凉了。来不及想其他的,忙让荣儿找了两个小太监去向正值管事的人禀报,自己则和她一起替安嫔娘娘换衣服。

  铃兰一见她生前叮嘱死后要穿戴的衣装,竟是一套三十年前身在宫外的家常服,眼里立刻含了两包泪,因为怕滴在死者身上来世不能托生,也不敢痛痛快快地流下来。

  到了出殡的前一个晚上,铃兰央了延禧宫的小顺子帮忙,将她这一年来所抄的经书全部拿到那里烧掉。

  正要出发时,铃兰犹豫着又折了回去,从盛衣服的箱子里摸出一个匣子,拿出了那本每日必记的日志。

  小顺子站在门口,看她又拿了一本出来,随口问她:“那本怎么不和这些放一起?”

  铃兰笑,对他的问话不置一词,用手摩娑着封面,轻轻地翻开来看了看,然后随意把它和其他的佛经叠在一起,叹了一气说:“咱们走吧!”

  小顺子从她手里接了过去:“还是我拿吧,你只管提着灯笼就是了!”

  可能是天实在太黑了,手里的宫灯照不到太远的地方。两人刚出门不久,小顺子就在下台阶时蹬了一个空。手里的书也随之散了一地,有的甚至飞到了花木旁边,他们打着灯,忙了好一阵子,这才又出发。

  安嫔的事情过后,铃兰在整理东西时,又看到了那个空匣子,想到自己那天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让它在世上湮灭,也许真是一件事。

  如若不烧,一不小心落入别人之手,上面即使没有表明自己的姓名,终归还是会有麻烦的。抬头高望放在架子上的那根蘸笔,也把它取下来收放停当,她想以后可能真是不会再写什么日志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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