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卑微者的财富(中)

  第二天刚好是六月十五,紫禁城内仍像往日那样有戏班子演唱。

  铃兰照旧是不去的。等帘秀她们走了以后,便躲开澄心斋里其他的人,独自一人悄悄来到那一大片青青翠翠的荷塘边。

  现在这地方虽没有什么人,但为了寻得一片静谧,她还是将自己隐藏在旁边一架浓密的藤叶中。

  闻着从池塘里飘洒过来的阵阵暗香,铃兰突然感到,在这样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自己那扯之不断的烦恼倒真是玷wu了它们的一番美意。又坐了好一会儿,刚想着从藤架中出来回斋,却发现对面的小亭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一群人。

  从他们站立的姿势看,其中有主有仆。由于隔了大半个荷塘,距离又有些远,那些人又是背对着自己,但铃兰可以肯定,那里面并没有十三阿哥。

  遇到这么一群不认识的人,铃兰倒不准备出去了,索性就呆在原地欣赏自己刚刚忽略的美景。

  此时的荷塘是清幽的,荷花只绽放了五六分,大都还没有完全开启。碧绿的湖水连同叶子,化成了静悠悠的一线天,衬着上面一团团白色、粉色的花苞,恰如一个尽职尽忠的守卫者一样,使荷花独有的袅袅之态尽数呈现。

  怡然自乐了好一会儿,见亭子里的人走光了,她这才趋着腰身从里面慢慢出来。谁知刚走两步,就遇上了一个人。两人一见面,都觉得很是意外。

  三阿哥见铃兰突然出现,即刻间便脸上带笑:“铃兰,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

  铃兰抬头看见他笑,才意识到确实很久没和他见过面了,这便也笑着说:“是啊,三爷吉祥。您呢,最近也还正在忙着编书吗?”

  他愣了一愣,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铃兰笑,露出几颗玉粒儿似的小白牙,“皇上派您编书的事,皇宫里的哪有不知道的人!”

  他似乎很是高兴,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是吗?”

  她点点头,“其实编书很有意思,奴婢以前也做过的。”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相信,但还是忍不住问:“哦?那是什么类型的?”

  铃兰地头一笑,“和您的不同,奴婢所编的,不过是无用的杂书罢了!”

  编书的话,铃兰并没有说谎。她大学毕业后就在本市一家外文出版社做英文编辑,之后才又进了父亲的公司。现在和一个古代的同行聊聊自己以前的工作,她倒觉得这样也很有趣。

  见他脸色怔了怔,她笑,“三爷不相信吗?”

  他笑,“我有什么不信的。不过说是无用的杂书,我倒觉得是你谦虚了。上次我到你那儿,在外面还听你唱英吉利歌曲来着,十三弟他这方面学的比我好,是他教你的吧?”

  铃兰先是一惊,随后才明白过来。还好,他们这些阿哥们以前都学过这个。既然他认为是胤祥教的,那就由他这么想吧。想到这儿,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见她笑,以为是自己猜准了,也随之一笑。再次转过头看她时,只见她双目迷惘地盯着满塘水莲,嘴里还连连叹着气,似乎已经忘了身边人的存在。

  他装作咳嗽了一声,见她回神,这才笑着问,“铃兰,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哦?”铃兰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以疑问的神情望着他。

  他笑着调侃:“就这么一会儿,我就听到这么多的叹息声……”

  铃兰听了此话,又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眼睛里的光彩深深地暗了下去,就像一块慢慢沉入水底的石块一样。

  看着他,铃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低下头去:“最近奴婢一直在想着一个人。”

  说完见他拿疑问的眼光瞧着自己,这便低声说:“奴婢一直在想元宵节那天的事。三爷,您能不能说说她……”

  他听了这个,身子猛的绷的老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你……为什么会一直想到她呢?”

  铃兰抬头,没想到他脸上都是笑,这才放开自己刚刚紧紧相扣的双手,忖度着细声说话:“这个……奴婢也不知道。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您就会忍不住想起她来……”

  刚说完,双眼不经意间瞄向对面的那个小亭子。没想到却见十三阿哥胤祥在那里。不知是不是他也看到了自己,随即就不看不到他了……

  果然,不一会儿,他就重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一步步朝她走近,笑着问她:“你怎么想着到这儿来了?”

  铃兰见他不向三阿哥请安就直接对自己说话,忙回过头去看三阿哥,谁想这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她稍稍愣了一下,脸上即刻带笑:“这两日针线活儿做的多了,整个膀子都是疼的,今儿早呢,一拿起就有些烦。刚巧前几日听帘秀说,这里的荷花快开了,这才想着到这儿来透透气……”

  他一边听她说话,一边随她往澄心斋的方向走去。

  他们两个在前面自在地讲着话,但跟在后面的小德子却是一脸的迷惑和着急:爷今儿是怎么了?这眼见就要去见万岁爷了,怎么现在却像是忘记了似的?

  这样想着,忍不住加紧步伐悄悄的趋到铃兰身后,轻轻的拉了拉她的后襟儿。见她回头看自己,这便笑着向她使了个眼色……

  十三阿哥并没有和她并排走,所以在他回头之前,也不知道身后那两个人已有过几句交谈。见她很长时间没有接腔,不由开口问:“怎么了,你还有什么要忙吗?”

  铃兰正想借机催他走,忙含笑说:“今天是六月十五,我还得采几样花草入药。如果错过时辰的话,那就不好了。”

  他忽然听她说到这些,顿时有些诧异:“采花草还要看时辰啊?”

  她笑,“是啊。我那药丸子,有两味必须是受六月十五阳光曝晒过的。前几天我在一处看到它们,现在时辰正好,我这就过去了啊?”

  他不疑有他,忙笑,“好,你快去吧!等一会儿我也过去你那里瞧瞧……”

  真如铃兰所说,自她上山以来,每年的六月十五,只要天不下雨,她都会跟着师父去采这两种药材。因为这两样花草药性独特,必须得病人亲自去采。不但如此,还要在正午的前一刻内摘下,否则就不能完全发挥药效。

  但现在,铃兰并没有像她所说的那样去采药材,因为紫禁城里根本就没有这两样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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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的天气热中带闷,在这偌大的紫禁城内,即便沿着绿茵前行,也免不了弄一身汗出来。

  铃兰心中空落落的,只是无意识的一直往前走。此刻,她感觉自己的心就像一个发出超大能量的黑洞一样,不停的将一些令人不适的情绪一点一点的吞噬,一直也没有个停歇……

  从昨晚到现在,也不过区区几个时辰,但对她来说,却长如那烦忧无边的苦海。这样的无助和痛苦,让她想起刚来到这里时的日子:那时,钱凌兰除了那卑微的童年记忆外,心中拥有的都是平和、宁静;而她自己,除了那些初入异境的惶恐和以往的旧伤外,还还未没有性命之忧。

  虽然现代社会车祸丛生,人死快如闪电,并却没有像康熙这样握有生杀大权的皇帝。如果那件事处理不好,她怕是要死定了。

  在无尽的愁绪中,她突然发现自己已走过了澄心斋。正要折回来时,却听到有人说:“你这个人,还真是容易发呆!”

  一听声音,她就知道是十四阿哥,不由心中一沉。

  尚未开口说话,就又听他笑着说:“我站在澄心斋门口,已经有好一阵子了。没想到你只顾着发呆,过家门而不入……”说完,又是一阵低低的笑声。

  听他说自己“容易发呆”,铃兰轻笑:“这不是偶然,可能我还真是个反应迟钝的人呢!”

  铃兰的语调中带着一种真诚的调侃味道,让他忽然觉得,以前对她的认知似乎有些简单偏执了。

  些许的震惊,犹如一刹那的淡淡芳菲。走进澄心斋她所在的后院时,他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这些天想要问的事:“铃兰,我说的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是啊,该怎么回答他呢?她慢慢摇头:“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好呢!”

  他脸上一愣,“这……”

  望着他,她却又想着,还是对他说实话吧。心下一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四爷,在入宫以前,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果然,这句话刚说完,她就发现他的双眼睁的老大,像是被深深地震住了一般。看到他这样的反应,她心里的伤痛似乎也跟着深了一层。

  在感觉稍稍平静下来之后,她又继续说道:“但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他为了救我而失去了性命……”

  铃兰说着话,伸手抓了一条垂下的松树细枝,把自己身子的重心全部停靠在它上面。松针硬硬的,轻轻地扎着她的手心,像是在提醒她该说些什么。

  她低了头,生怕自己的眼睛流出泪来,又被对面的那个人看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抬眼看他:“那件事之后,我没有一天不活在懊悔和愧疚之中。我整日就住在那里面,怎么也走不出来。尤其是见到你之后,更是如此……”

  他一脸愕然,“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你有什么关系?”铃兰凄然一笑,“因为你们长得很是相像。每次我看到你,就仿佛见到了他。多见你一刻,心里对他的愧疚就多一分……”

  他似乎感受到了人世间最可怕的沉默和宁静。在自己的呼吸逐步吃紧,在不能清醒地判断时,他问出了一句话:“这件事,十三哥他知道吗?”

  她看着他,“现在我们还是不要谈他的好。”

  他一脸困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她突然笑了笑,“你说的决定,只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与他没什么关系啊!”

  他沉吟了片刻,之后笑着问她:“你一向都是如此么?”

  她不解其意,“什么?”

  “什么事情都要自个儿担着?”

  她一脸讶异,“自己能处理的事,为什么还要别人穴手?”

  听了这话,他似乎比她更加惊讶。过了一会儿,才又说,“很好,那我要问一句。”

  她抬眼看他,等着下面的话。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很多,“那天……你晕倒在我怀里时,叫的……就是那人的名字吗?”

  铃兰微微一怔,随即点头说,“是的。”

  他听过后,却笑着说,“好,既然我和他相似,那……这也是我们之间的缘分。”

  她说出这个来,原本是想让他心里有些忌讳,不想却适得其反,当下便有些惶惑,“我……那个人,我和他的事,你心里难道不忌讳吗?”

  他不以为然地笑,“我为什么要忌讳?”

  “假如我喜欢你,你就不怕我把你当成他的替代品?”

  他听过这个,脸上果然一愣,随后问她:“那……我和那个人,除了相貌外,还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她心中暗暗一喜,即刻笑着说:“你们虽然长的相像,但实际上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你性格刚健,办事雷厉风行,当然了,有时对人也很热情。”

  “那他呢?”

  铃兰之前对十三阿哥说过少君,但现在又要说起他,还是又想了想,“他性格很温和,办事也很沉稳,喜欢想好了再做。对人嘛,有时又像亲人。”

  他笑,“是吗?你就喜欢这样的人?”

  她低头答,“是,我喜欢他,也不会忘记他。”

  他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她是为了让自己打退堂鼓。

  他笑着“哼”了一声,随后却道:“既然这样,那我想再问你一句话,你愿意用刚才诚实回答我吗?”

  铃兰以为有希望劝他后退,这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只要是确定知道的,我都可以作答!”

  他没有马上问话,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和十三哥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到那个人?”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很麻烦,但她之前已答应过他,略略想了想后,低声答:“见你的时候,才想的多一些……”

  他发现她很会避重就轻,眼里忍不住有了遮不住的笑意:“我不是个轻而言败的人。你的过去,我不会介意。反正我决定了,只要你一天不嫁,那我就有争取的权利和机会!”

  铃兰没想到这个人会如此固执,想了好一会儿,才又说:“记得七岁那年,表姐在我家住了几天。因为年龄相当,我们在一起也很玩的来。家人每次带我们出去,买的东西都是一式两份儿。

  有一天,表姐在市街上看见一个瓷器娃娃。其实呢,当时我觉得那东西很一般,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看到表姐爱不释手的样子,也开始觉得它越看越可爱,怎么也不肯放手。可惜那种娃娃就只有一个,表姐因为比我大,所以就把它让给了我。

  可惜,不知怎么的,当那个娃娃真正属于我的时候,我才发觉心里竟没有丝毫的兴奋感。就连那娃娃,也没有了任何的吸引力,它的笑容在我眼里也变成了无尽的嘲弄。我心里特别难受,所以晚上趁表姐睡着后,就把那娃娃悄悄放到了她床边的小柜上。

  第二天起床,看着她拿着那带笑的瓷娃娃,这才明白,原来我并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娃娃,只是因为别人看到了它的美丽而心生歆羡。你瞧,有的人可能并不清楚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听她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他的脸立刻凝滞在了那里。过了那几乎不能呼吸的一瞬间,他定定地看着她,问:“如果你是真的喜欢那个娃娃,那你又该怎么办呢?”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随后又抬起头来,镇定无顾忌地对上他的双眼:“我想……我还是会这样做,因为那是她先遇上的。”

  他不置可否,随后却又问:“东西属于谁,难道还要分什么先后顺序么?”

  “也许吧,在生活中有时应该就是这样……”铃兰轻轻的吐出这句话,脸上却是一片惘然。分先后顺序,的确适应于许多领域。但是感情的事,可能有些不通,不然就不会有什么婚外恋之类的事情了。

  从开始到现在,他每次听铃兰说话,都觉得她带有南音的语调让人听着温和而又亲近,但常日里动作和眼神,却又给人一种淡淡的疏远与拒绝的感觉。这种矛盾让他很困惑,甚至有了某种不经意间被人伤害的懊恼。

  她刚才话,含蓄委婉,但是意思明确而不含糊,脑袋稍稍正常的人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想着她讲的那个故事,但心里却明白,他对她有种很特殊的感觉。并不是因为十三哥也喜欢她的缘故,或许就像她刚刚说的,真正的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现在隐隐约约地在她这里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但他还是很不甘心:“我这个人和你不同,如果遇见真正很喜欢的东西,我是不可能就这么轻言放弃的!”

  铃兰对着他微笑:“我知道啊。世上有的东西,是我们绝不能随随便便就可以放弃的,不仅如此,而且还需要靠我们的努力去全力争取。但是有的东西,不是靠我们的奋斗就可以达成心愿的,比如说,命运,比如……还有我们的感情。”

  他看着她,也笑,“命运,人的感情?那么你呢,自那个人后,现在你真的完全可以确定自己的感情么?”

  她真的可以完全确定自己的感情吗?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自己很多遍。现在听他问起,忽然觉得心里面的某扇窗户透亮透亮的,终于毫不犹疑的对他说:“是的,我很确定现在的心情。不然的话,我怎么能对自己决定的一切负责呢?!”

  他猛地一惊,在心里来回默念着:“对自己决定的一切负责!对自己所决定的一切负责!”

  太阳光线穿过树枝的缝隙,毫无顾忌的照射过来,不知是不是它的热度太过强烈,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它灼伤了,竟比万寿日那天手臂上的剑伤还要痛……

  他慢慢地走出澄心斋。她拒绝了自己,但他现在却没有过多的痛苦和挫折感。相反,她令他感到意外,甚至说,有一种迷惑。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在入宫以前,能让一个男人豁出性命去爱,现在又有了其他的人……

  “国之将兴,必有祯祥”,这是皇阿玛的意愿和期待。

  他听到过她叫十三哥的名字,也就那么一次,声音低低的,语速不快但也不拖腔,听起来真真让人感觉那名字似乎也散发出了内在的涵义……<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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