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池鱼苦

  第二天下午,铃兰被几个宫女带到了审讯现场。她抬头一看,审理此事的人果然是德妃和宜妃两位娘娘,站立在她们旁边的,正是昨天亲自把自己送往暗房的内总管太监翟林。

  铃兰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进了古装剧拍摄现场,而她就是一个按照剧情安排上场的女演员。

  胡思乱想中,忽听见德妃问:“铃兰,前些天容贵人的饭食,都是由你准备的吗?”

  铃兰听到此话,皱了皱眉头,这饭食什么时候变成全是她自己一人做的了?这便低头辨析着答:“奴婢是澄心斋的人,因为平日和容贵人交好,所以只负责容贵人的中饭。”

  “很好,昨天太医查过,容贵人之所以小产,那是因为食物慢性中毒的缘故,这些……你可知道?”

  铃兰一脸讶异,摇摇头,“奴婢不知。”

  德妃继续问:“你负责的中饭,是在什么地方做的?”

  “回娘娘的话,是在澄心斋。”

  “是你亲自送过去的吗?”

  “不是,由容贵人的贴身侍女鸿泥过来拿取。”

  德妃问完,转过头看宜妃,“宜妹妹,还是传鸿泥吧!”

  过一会儿,铃兰见鸿泥也被人带了进来。

  接下来是宜妃的声音:“鸿泥,容贵人中午吃的饭食可曾用银针试过毒?”

  “回娘娘,不曾试过。”

  “为什么没有?”

  鸿泥低声答:“回娘娘,容贵人和铃兰一向交好,所以也不曾留意。”

  宜妃叹了一口气,“带下去吧!”

  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过后,铃兰又重新听到德妃的盘问。

  “铃兰,昨日太医在你做中饭的锅子里发现了一些慢性毒药,这个……你将如何解释?”

  铃兰听过,这才明白昨天敦琳公主所说的“从中作梗”是怎么一回事。她此时像一因缺乏食物而虚脱的人一样,对周围的一切都惶惶忽忽的,既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眼中看到的是什么情形。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跪坐在地上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右面歪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铃兰的神经系统才恢复到正常状态。到底是哪个人如此可恶,竟然会对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下手,然后再顺便嫁祸到她的身上?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光是想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她气愤地抬头,但话到嘴边,却又缓和下来:“奴婢已有一段日子不为容贵人做饭了,至于锅子上的毒药,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还望娘娘能够明察……”

  她们似乎并不怎么急着结案,随后只让人又重新带了她到暗室。

  人在暗室里,实在不同于一个人呆在屋子里,铃兰除了郁闷还是郁闷。在某个时刻几乎想骂起人来,可是又不知道骂谁才算合理。在不安和恼怒中,她的手指一直在琴弦上面跳动。即使把师父所谱的曲子弹奏了两遍,也难以静心。

  突然间,一连几次“嗖嗖”声响起,曼卿已到铃兰面前笑道:“师妹,真是好琴艺啊!”

  “师姐,你是怎么进来的?”铃兰问过后又觉得多余,凭师姐的功力进个暗室还是不成问题的。

  里面的光线虽然黯淡,但曼卿是练过功夫的人,她能看到铃兰脸上的沮丧,忙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铃兰也不回答,拉了曼卿的手说:“师姐,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好。”曼卿见铃兰下意识地往四周看望,就说道,“我已经点了她们的穴道,你就放心说吧。”

  铃兰轻叹一口气说:“这次万一我真出了事,你看能否让我师父想个办法把钱家老小转离京城?”说着鼻子就开始发酸,我一个人被冤枉了死不足惜,千万别连累了别人才好。

  曼卿看铃兰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忙安慰道:“好,我答应你。你也不要太悲观,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说什么我也要想方设法把你救出去。过几天就是万寿日,师兄肯定会过来这里,到时有他帮忙,事情就好办多了。”正说着,她叫了一声“是谁”,接着就飘着飞了出去,也没来得及向铃兰打招呼……

  铃兰一个人呆在黑乎乎的暗室里,既听不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也不知道师姐现在怎么样了,生怕她出了什么事,心里顿时一片盲目焦虑。好容易挨过一段时间,终于隐隐约约地听到曼卿低声传音说:“师妹,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的。”这时,她才算真正安下心来。紧绷的心弦一放松,疲惫感也来了……

  第二天早上,帘秀带了早饭过来这里。隔着门窗,过了好一会儿,见铃兰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还以为她在这里受寒生病了,忙大声叫铃兰的名字。

  自元宵节过后这两个月,铃兰很少有机会能睡到通天亮,经过昨天受审时被人冤枉、曼卿师姐探监这一番折腾,没想到晚上时竟睡得如此安稳。朦朦胧胧的梦中听到喊声,挣扎了一番才完全睁开眼,清醒过来。等听认出帘秀的声音,这才忙坐了起来。

  帘秀进了里面,放下篮子忙问她,“铃兰,你没有生病吧?”

  “没有,我只是起得有些晚罢了。”铃兰看着帘秀慌里慌张的模样,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揉皱了的衣服,不觉有些不好意思,“你看我,在这里竟然也能如此好睡!”

  帘秀听她这样说,忙伸手碰了碰她,“铃兰,放心吧,已经查出来是谁了……”

  铃兰正背对着帘秀,听到这话后,突然转过头来问:“是谁啊?”

  帘秀愣了愣,想支吾过去,“噢,我们也只是听说,还不知道是哪个人呢。来,你还是快些吃饭吧!”

  见她这样,铃兰却很焦急:“别骗我了。你每次说谎就是这样,快些告诉我才是!”

  帘秀见瞒不住,这才开口:“是安嫔身边的荣儿!”说完看铃兰变了脸色,忙又劝道,“铃兰,你可不要生气,人心隔肚皮,平日里你对她那么好,一半的月钱都让给她用了,没想到她却这样陷害你!”

  说完见铃兰白皙的脸成了苍白,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了,忙住了口。

  铃兰摇着头,“不会是她!帘秀,今天上午还要受审吗?”

  帘秀忙点头:“你放心吧,说不好今天就可以出来了。”

  铃兰摇摇头:“今天上午过堂后,你能让公主过来一趟吗?”

  她看帘秀答应后,这才笑着揭开饭篮:“帘秀,今天早上是什么饭啊?”

  说完也不等帘秀回答,就强忍着眼泪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过后,又笑着对帘秀说:“真是好吃!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中午的饭,要做的更好才是啊!”

  帘秀见铃兰笑,一边收拾着碗筷,也忙笑:“你现在才知道啊!等着吧,中午的饭你就不用操心了,说不定我饭还没做好,你就回来了呢!”

  等帘秀离开后,铃兰一直微笑的脸猛然间充满了哀伤,“夏铃兰啊夏铃兰,你这次真是的,也把荣儿给害惨了!”

  再次受审时,她果然见荣儿早已跪在那里。

  铃兰跪下后,德妃问她:“铃兰,这个荣儿你可认识?”

  铃兰扭头看了看荣儿,立刻答道:“回娘娘,奴婢认识!”

  “你每次做中饭时,她可曾在现场?”

  铃兰低头答:“从来没有,奴婢已快一个月没见过她了!”

  她刚答完,就听到荣儿说:“娘娘明察,容贵人锅子里的药的确都是奴婢下的,一切都与铃兰无关……”

  铃兰见荣儿这样说话,一把拉住她的手,话语像洪水奔流似的出口:“我以前与你交好,那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想让你受累,能稍微过的轻松一些,难道是为了让你今天替我顶罪吗?富人拿钱施恩,穷人用命还债,难道我的命就比你的金贵吗?在这世上,谁能比别人活的更长久呢?你今天若是顶了罪,我这一辈子真的也就完了……”说着话,忽然想起那个为她而死去的未婚夫,抱着荣儿呜咽起来……

  一旁的翟林见现场成了这种模样,正要开口制止,却见上面的德妃、宜妃都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也就罢了。

  铃兰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沉重、哀伤过,她在心里面问自己:“为什么非要让我去欠别人的人命情呢?如果我真是由那九条命的猫托生的,就这样过下去,这一生恐怕也难以还清……”

  泪眼朦胧中听到太监翟公公咳嗽了两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过于失态,忙收了泪重新跪好……

  审讯完毕,荣儿呆坐在铃兰所在的监牢之外,耳边回响起刚刚德妃和宜妃的话:“念在你护友心切的份儿上,暂且对你的扰乱视听不予追究。”

  铃兰见荣儿一脸沮丧败落的样子,又见敦琳向这边走来,忙笑着安慰她:“不要管我了,你快回娘娘那里去吧,别让她担心。”

  荣儿给敦琳公主请过安,淌着眼泪走了。

  铃兰见了敦琳,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对着她笑了笑。

  敦琳进来后,看她脸色似乎不是太好,忙问她:“铃兰,你让帘秀叫我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铃兰想了想,“这件事若是真查不出来,那我就认了。像荣儿这样的事,我以后不想再见……”

  敦琳见她如此沮丧,不由笑:“你不要担心,十三哥他们现在已经有线索了,这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铃兰一听,愕然抬头看她:“真的吗?”

  敦琳笑,“当然了,这是德妃娘娘说的,你再忍一忍……”

  暗室里的日子,实在是过得缓慢,铃兰好容易又熬过了一天。她知道,再过一小会儿,帘秀就会带饭菜过来,到那时,她们就又可以一起说话了……

  正想着,敦琳公主却和帘秀一起过来了。帘秀手中所拿的,并不是饭盒子,而是一个小包袱。

  敦琳公主边走边说:“铃兰,咱们现在就可以回澄心斋了。”

  铃兰一听,愣了几愣。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来,咱们换过衣服就回去。”帘秀说着话,就打开包袱,拿出一套浅红色的衣装,“可巧现在是万寿月,我们穿了这红装正好祛祛晦气!”

  幸好这里面没有男人,铃兰很快就换好衣服出去。

  走在路上,铃兰才发觉暗室之外的世界实在是太美好了。天看起来比里面的蓝,无边无际;树是绿的,感觉也比往日更加养眼;还有那园中各色花卉也让人更加舒心……

  出来后,她这才想起来问:“对了,这件事是谁动的手脚?”

  帘秀轻描淡写地答:“是容贵人身边的小宫女语梳。”

  “那她家人会不会受牵连?”

  “她家里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好了,你出来了就好,我们在家里都担心死了!”

  铃兰见她避重就轻,不由笑,“你是怕我把你当同伙供了出来?”

  帘秀在她背后轻轻一拍,“你这个人真是……”

  敦琳公主听帘秀和铃兰一搭一唱,不由笑着说:“你们两个到一块儿,老忘不了谑对方几句,真真是我们澄心斋的宝贝。”

  三个人一块儿笑。铃兰虽然在笑,但想想婉容的孩子,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回到澄心斋梳洗过后,十三阿哥就过来了。

  几天没见,他的神色似乎也不怎么好。铃兰见他这样,忙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没什么。”说完笑着看她,“你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轻松多了?”

  铃兰出了这样的事,现在见了他,心里有些不好意思,随即低下头去:“都是我,没事儿去给人家做饭,结果又劳累你们来回地忙……”

  他忙笑,“这算什么,容贵人你们以前就熟,要你帮忙也不好不去啊!要怪,也只能怪生事儿的人……”

  铃兰听他提起这件事,这才详细问他:“那个语梳为什么要害容贵人?”

  他看着她,眼睛像深深的湖水,反问道:“在后宫,不就是争宠吃醋的把戏吗?”

  电光石火,她恍然大悟,“那后面指使的人,肯定也查不出来了吧?”

  他点点头,“这样的事每天都有,哪能查得清?你有空时去看看容贵人,别让她想不开……”

  铃兰心里也这么想。回到澄心斋半日之后,就急着去婉容那里看她。

  刚刚小产的容贵人很是虚弱,一见铃兰就支撑着起来:“姐姐,这些天真是委屈你了……”话未说完,就眼泪直流。

  铃兰见此,忙坐到她身边劝道:“你快别这么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身子,等日后好重新再来……”

  哪知婉容却黯然神伤,哭了起来,“姐姐,她们用的药,我怕是再也没有以后了……”

  铃兰见她哭,一脸灰白,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回斋后,她完全变了一个人。闲时只是一味地抄经,至于和人讲话,那更不用提了,一天下来连十句也不到。

  帘秀试着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地打趣她,但铃兰也不回嘴,笑笑就当过去了。

  敦琳公主和帘秀起初不太在意,原以为是刚从暗室里出来的缘故。现在见铃兰一天天消沉下去,两个人才慌了神儿。

  十三阿哥虽然来得勤,但看起来似乎也不管用。铃兰的话即使多了些,在精神上还是没了以前的样子。

  这日,四阿哥、十三阿哥一起过来澄心斋,敦琳公主特意吩咐帘秀让铃兰过来上茶。

  铃兰为他们三人沏好茶,拿着红木茶托就要离开。

  十三阿哥见她打开常帘子要走,忙开口问:“哎,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铃兰回过头,微微一笑:“回屋啊!怎么啦?”

  敦琳公主忙接上话:“你就在这儿呆着吧,陪着我们几个说说话也是好的!”

  没想到铃兰却笑:“不了,还有其他的事要忙呢!你们几个坐吧,我这就去请帘秀端点心过来。”

  说完重新打开帘子,像一团障人的浓雾似的飘走了,留下其他三个人在屋子里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以前可不是这样啊!”敦琳公主到底年轻些,率先发起牢骚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听过后,也不说什么,只是相互望了对方一眼。

  等帘秀端了各色点心进来放好,十三阿哥这便问她:“铃兰这几日和你在一起,有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话语?”

  帘秀听他问,想了想后才答:“也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话语,就是刚回来的时候发了几句牢骚话……”

  “你说说看。”

  “她说什么……‘现在的工作单位环境实在太差了,恨不得马上跳槽’,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止帘秀不明白,就是他们三人也都不明白。

  “对了,昨天她突然问我是否读过《任氏传》,接着就给我讲了一个狐狸的故事……”帘秀讲话时只觉得屋里静得可怕,六只眼睛看得她不好意思,慌忙之中便停了下来。

  四阿哥端起茶水饮了一口,见她停了,忙对着她说话,“你继续说下去。”

  “她说:‘任氏是一只美丽得让人哀伤的狐狸,只要那个人的脚步声一响,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跳出来。”

  其余三人听完,面部表情都定格在那里。帘秀见此,还以为自己转述的话语不对头,忙问:“有什么不对吗?”

  十三阿哥忙笑:“没有,没有。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其他的话让人听着迷糊的?”

  帘秀又想了想:“其他的都是一些想念家人的话语。”

  其实铃兰还有几句话,帘秀她不好讲——

  “帘秀,经过这一趟,我算是明白了,在这个世上靠人真的不如靠己。”

  “你怎么这么说呢?这些天,十三爷为了你,那可真是没话说!”

  “就算是吧。但到去死的那一刻,我还是得一个人啊。”

  “铃兰,你看你,现在怎么这样悲观,我们都很担心呢!”

  “我没有事,也许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你们没有发现罢了……帘秀,你看过《任氏传》吗?”

  “怎么了?”

  “这两天我都在看这本书,有时间你也读读吧。任氏是一只美丽得让人哀伤的狐狸,只要那个人的脚步声一响,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跳出来。但在这皇宫里,我们两个可不能像她,不然一生也就完了……”

  “好,有时间我也读一读。”

  “铃兰,十三爷他们这会儿怕是要走了,你不去送送?”

  “不了,我还是想自己静一下。”

  帘秀正想着,忽然听到敦琳公主说:“帘秀,你忙了这半天,也先下去歇着吧!”

  她刚退下去,就见八阿哥身边的小太监过来,便松了心迎了上去。听他说了几句话后,笑盈盈地随着出了澄心斋……

  四阿哥和敦琳公主是站在圈外的人,听了帘秀的话更是觉得铃兰个性气十足。

  但十三阿哥却不这么想,他的脑袋像是快速前进的轮子一样转得飞快。他把铃兰前前后后的话联合到一快儿,全身却出了一身冷汗,不一会儿,那块擦脸的帕子都快要湿透了。

  他转头向四阿哥,“四哥,看来这件事……对铃兰的打击很大啊!”

  四阿哥点点头,“铃兰一直在山上,对宫里这样的事自然很是陌生。再加上容贵人,她们以前交情就不错,所以难免伤心。十三弟,你不要太过担心,随后说不定她就好了……”

  敦琳跟着叹气,“语梳一头撞死的事,也不知是谁对铃兰说的,她直直跑过来问我,脸色灰白灰白的……”

  她说完这个,见他们两个也各怀心事,都是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自己也觉得怪怪的,也就不说了……

  三个人散了之后,十三阿哥陪四阿哥出了澄心斋。走了好大一段路后,他才说:“四哥,铃兰在里面的时候,好像也存了必死之心。”

  四阿哥愣了愣:“真的吗?”

  “是啊,我是听敦琳说的。铃兰说如果查不出来,她自己就认了,不要再出现荣儿那样的事……”

  四阿哥一脸动容:“十三弟,既然这样,那皇阿玛的寿辰你就不用操心了。明天你若是有时间,就带她出宫逛逛,散散心也是好的。”<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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