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缘人

  穿过人流,到了一条清净的巷子时,铃兰提起自己手里的莲花灯又看了看,说:“过了这么多元宵节,还是第一次亲手握着花灯,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今天放花灯。”

  十三阿哥接过话题:“汉代道教五斗米道,将天、地、人分为‘三官’。正月十五是三官下降之日,而水官好灯,元宵节张灯恐怕与此有关。四哥,你说呢?那佛经上有没有关于张灯的纪录?”

  四阿哥听他问,笑道:“在《无量寿经》里,有‘无量火焰,照耀无级’和‘为世灯明最副田’的句子。据佛教传统说,佛祖显现神变、降伏神魔就在正月十五这天,而且我听人说藏语有‘局阿曲巴’的字眼,其意就是‘正月十五供奉’。”

  十三阿哥笑了笑:“这么说来,元宵节张灯竟是来源于佛教的了?”

  铃兰听十三阿哥说过,也笑着对四阿哥说:“平日里听公主说四爷是个博闻强记的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说完又补了一句出来:“今儿既然出来了,那我们今天做个游戏如何?”

  “什么样的游戏?”其余两人问道。

  铃兰指了指四阿哥,又笑着对十三阿哥说:“既然他提到了佛祖,那么我今天也要试着结一善缘,把手里的这盏莲花灯送出去,你看怎么样?”

  十三阿哥说:“那好。我们两个就作个证人。问题是,怎么个送法,送给谁呢?”

  铃兰偏着头想了想:“佛法讲求九九归一,就送给从我们这里过来的第八十一人吧。”

  他们都说,“这个有趣,不过如果第八十一个是个男的,你也敢上前去和他说话吗?”

  铃兰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关系?刚刚你不是还在说我的口气大吗,对着陌生人说几句吉祥话又算得了什么?那你们呢?如果对方是女的,你们也敢吗?”

  他们一听,立马怔住了。随后十三阿哥先笑:“这有什么,我们也是不怕的!”

  铃兰笑,接着便真数起过往的行人数目来。

  今天是节日,虽然这条小巷清静,但从这里经过的人却也不少。有时是一人单行,有时是三五人成群,很快地,铃兰口中的数字就到了“六十”。

  十三阿哥又看看四阿哥,见他却是一副颇感兴趣地样子,心想:不知等一会儿那个人会不会因铃兰的举动而惊诧呢?

  正在想,听得铃兰已经数到“八十”了。三个人都互相望了望,笑了起来,挺了挺身子等着那最后一人的到来。

  不知怎么的,铃兰这时却有些紧张,直到那第八十一个人转过街角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时,她才恢复常态,提着花灯迎面向他走过去。

  未等铃兰开口,那人却先向她叫了一声:“非烟!”迟疑的语气中夹杂着试探。

  “飞烟?”铃兰愣了一下,未及想明白,却见那人后面的随从已经慌忙着朝四阿哥、十三阿哥那边跑去请安了。

  她回头看他们两个人,四阿哥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十三阿哥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正在迷惑间,听得他们朝那人喊了一声“三哥”,她才知道这人是三阿哥,也忙上前请了安。

  “你叫什么名字?”

  “铃兰。”

  “铃兰?”三阿哥用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看她手中提着花灯,便又问,“你这是……?”

  铃兰忙低头笑:“是这样的……”讲完缘由,她这才又笑道,“奴婢祝三爷新年吉祥、万事如意、大吉大利、全家幸福……”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祝福话语会有这么多,竟像现代社会街上所做的广告宣传一样顺溜,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起来。

  三阿哥也笑了笑,“我真的是第八十一个吗?”

  见铃兰点头,便接了她手中的花灯过去,道了声“谢”后,就和他们告辞了。

  铃兰看了他的背影远去,笑着回头对他们两人说:“这花灯送出去了,功德已经圆满,咱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三人一起往各自的马车前走去。

  十三阿哥先扶了铃兰上车,笑着对她说:“你先在上面等一会儿吧,我和四哥说几句话就过来。”等她点头后,这才往四阿哥那边去。

  一到四阿哥面前,他就直接问:“四哥,三哥口中的‘非烟’,就是十年前被皇阿玛赐死的那个人吗?”

  见他点头,十三阿哥的呼吸像是被人忽然间掐断了一般。随后嚅嗫着问,“那……她和铃兰真的有那么相像吗?”

  四阿哥听到这句问话,看了看十三阿哥看似绝望的神情,狠下心说:“有……八成像。”

  十三阿哥苦笑着,然后低头:“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现在我连抽手的机会都没有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直接走了。

  “十三弟!”

  四阿哥叫了他一声,但声音却像抛入虚空中一样消散了。

  此时的风一阵一阵的,带着节奏和规律,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随着人的衣摆荡秋千。

  “为什么我不早告诉他呢?”

  他站在原地,默默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马车,知道他们远去,变成一抹渐渐看不见的黑点…………

  铃兰在马车内刚换过衣装,未及整容梳妆,十三阿哥便从外掀开帘子进来,一股冷冷的寒流从车帘缝隙直扑过来……

  虽然刚刚在四阿哥那里使了性子,但一见她微笑的模样,他的心立马平复下来。

  见她拔下头上的簪子,这便也拿起看了看,“这簪子,以前没见你怎么戴过啊!”

  她笑,“这是师父来京城送给我的,初二那天额娘给带了来。”

  一听说是她师父的,他立马来了兴趣,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才发现这簪子似有玄机。

  见铃兰只顾在一旁低头梳理发辫,他随即将簪子握在手心,笑着对她说:“铃兰,我还有点儿事要交代他们,一会儿咱们就走!”

  她转身看着他笑,“好,你去吧。”

  他一下车,见四阿哥仍立在原地,想了想,招过一个身边的随从:“去,告诉四爷,就说明天早上爷在永和宫等他。”

  说完这才到马车无人处转动簪头,果然一会儿,这个簪子分成了两端。下面的簪柄是中空的,里面装着一白色纸筒。

  他小心打开来看,“这是你师妹。自小就在山上,人情世故不及别人,你在宫里要多多照应着才是。她虽不识字,但配药制香却很在行,有需要可以找她。所谋之事,千万小心,甚挂!”

  这信很奇怪,既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里面说铃兰不识字,可她明明说师父教过自己的。

  此刻他心存疑惑,但还是依了原样放好。

  等回到马车门前,见四阿哥已经走了,他这才重新上车。幸亏此时铃兰还在整理仪容,也没有发现那发簪不见了,等递给她时,她小心地放在了包袱里。

  看她包袱里似乎还放了一把剪刀,他脸上不由一怔:“怎么还带了这个?”

  她笑,“是额娘给我的。这把剪刀,是姥姥以前留给额娘的,今儿我回家,就又给了我。想想也是,我现在宫里,每日忙的可不就是这针线活儿嘛!”

  他听了笑,“是啊。不过,你做了那么多衣服,好像从来都没有我的份儿啊!”

  她笑着嗔了他一眼:“你身边嬷嬷丫头一大堆,又轮不到我来操心……”

  听她语气中有酸酸的味道,他心里一阵高兴,随即拉了她的手,“若是你做的,那自然会不一样。”

  她低头笑,“那好吧,等我以后有空,再帮你做个香囊、扇套什么的……”

  见她提起香囊的事,他即刻从身上取下,笑着问她:“这上面绣的历草,是什么含义?”

  她见他贴身戴着那个香囊,心里也很欢喜,随即低声笑语:“这是耐心等待的意思。”

  他脸上一愣,“为什么要选这种花草?”

  她抿嘴一笑,“依我的直觉看,你的性子似乎也不比十四阿哥稳健多少,以后也该练练耐心才是。”

  听她这么评价自己,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高兴,“有时候确是这样。那四哥呢?他的可是和我的一样啊!”

  铃兰笑,“他年纪比你大,那次在雪中行路,却任由你们快马扰民,是不是也该劝诫一下?”

  他听了也笑,“哎,上次是你误会我们了。当日我们骑快马行路,那是因为京城有事。当在玉器店和你分开后,我们就又连夜往回赶了。”

  铃兰接口道:“那我可不管,扰民就是不对。我在路上救了个病人,若是惊了那马车,他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他握握她的手,“好好好,我听你的,以后要少骑快马就是了。”

  她听了笑,“这才对嘛,我要的可不就是这句话!”

  见她脸上露出浅浅的笑窝,他这才又继续问:“那十四弟呢,他的那个是什么花色?”

  “他的那个是樱花。樱花柔而飘逸,和他的性格也正好相反。”

  见他听过默而不语,她随即又笑说:“其实我也知道,人的性子没有优劣之分。太过刚健,容易摧折、遭人嫉恨;而软弱过分呢,免不了没有主见、被人利用。我这样说你,并没有评论是非之意,只是想望你能平平安安而已……说实话,进紫禁城这一年,看着身边的人个个聪明伶俐、八面玲珑,我还真是有些害怕。”

  听她说起这个,他自然想起字条上说她“不谙人情世故”的话来,即刻道:“放心吧,只要有我在,定然会护你周全!”

  她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明白,以后自然要更加谨慎才是。”说完问他,“依你看,帘秀这个人怎么样?”

  他不直接回答,反而先转回来问她:“那你怎么看?”

  见他这样,她知道自己这话问得造次了,这便笑:“她能和八爷在一起,定不会是我这种直性人。”

  他呵呵一笑,“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有明褒实贬的味道?”

  她赶忙否认,笑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心思细密是好事,在宫里最重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你不用担心,澄心斋还算安稳,你只管做你自己就是了!”

  看着他爽朗地笑,她忽然想起一首诗来,这便也笑:“你在路上已吟诗一首,我这儿也有一首,你要不要听听看?”

  听说她要吟诗,他自然很是想听,“快,吟来我听听!”

  见他这样,她低头慢吟:

  “我见过你哭——炯炯的蓝眼

  滴出晶莹的泪珠

  在我想像里幻成紫罗兰

  滴着澄洁的露水

  我见过你笑——湛蓝的宝石

  光泽也黯然收敛

  怎能匹敌你嫣然的瞥视

  那灵活闪动的光焰

  有如夕阳给远近的云层

  染就了绮丽的霞彩

  冉冉而来的夜色也不能

  把霞光逐出天外

  你那微笑让抑郁的心灵

  分享它纯真的欢乐

  这阳光留下了一道光明

  在心灵上空闪射”

  吟完抬头问他:“怎么样,口语入诗也还好吧?”

  他笑,“好!这口语入诗,倒也别致,不俗反雅。不过,蓝色的眼睛,恐怕指的是个外国人吧?”

  她笑,“那也不尽然,听说匈奴和胡人,也有不是黑眼睛的。”

  他笑着点头,想起她师父信中说她不识字的事,这便不经意地问:“这……难道也是你师父的手笔?”

  铃兰笑着摇头,“这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说完又笑,“男人若是一副苦瓜脸,那就难看了,我也喜欢看你笑,顺便把我这个发霉的石子也给晒干了才好!”

  他也笑,“好啊,你也该这样才是。我看过医术,上面说身中寒毒之人,最忌劳心劳力,七情郁结。平日若是豁达开朗,必能增寿……”

  话未说完,就听她在一旁抿嘴而笑,“怎么了,难道是我说错了?”

  她连忙摇头笑,“真是难为你费心。自我六岁开始,师父就这么对我说。所以到了山上,每天都教我如何静心养神,那弹琴、养花之道也是在那儿才真正入门的……”

  听了这个,他微微叹气,“哎,看来是我操多心了!”

  “没有啊!”铃兰微微一笑,反握他的手,嚅嗫了一下,“你能为我想到这些,我心里很高兴……”

  说着看到他灼灼眼眸,这才觉得自己情感太过外露直白,忙生生收住下面的话,羞怯地低下头去……

  他听她说这样的话,不由心花怒放,即刻伸手抱她入怀,语带兴奋地问:“铃兰,你心里有我的,是不是?”

  她依在他怀间,轻轻“嗯”了一声后,这才又说:“我们那儿有句话说,‘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两个人在一起合不合适,还要看脾性、气质和习惯……”

  说着从他怀里出来,坐直身子,看着他道:“所以,我才想着先和你相处一段日子。如果都觉着彼此舒心愉快,我就不说二话。如果不是,那我们就抛开成见,做个相知的朋友,你看如何?”

  他以前从没听过这样的提议,想了好一会儿,这才问她:“那你要多长时间才能决定?”

  她似乎还没有想过这个,低头想了想,“一年怎么样?既不是太长,也不算太短,了解一个人也差不多了。”

  “好!”他爽快地答应,“那……十四弟那儿,你是个什么想法?”

  她面上一怔,过了一小会儿,才低声说道:“这方面,我并不是个糊涂人。这几个月,我看得很是清楚,自然不会把他当那个人看。”

  他听过脸上蓦地一喜,但嘴里还是不放心地问:“怎么了?能不能说出来听听?”

  她不自主想起以前的事:“那个人生性温和,和他在一起,我总是很高兴,老觉得说的不够。他是个宽容的人,也能明白我想什么所以总是很开心。还有……”

  说的越多,她的眼前浮现的全是那个人的身影……过了好久好久,她才转眼看见十三阿哥,知道说这个实在不该,忙向他道歉:“对不起,我有时就这样,说话老没个顾及,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他笑着宽慰她,“听你说这个,我才知道你为何忘不了他。不过逝者不可追,你要想着以后才是。”

  她也点头,“这个师父以前也劝过我的,她说看不见前面的路,那是因为眼泪挡住了我的视线……”

  他笑,“这个说的极是。”随即又正声道,“之前你说我是个阿哥,不想做被戏弄的对象。你自己想想,和那些人相比,我在你面前何曾有过凌人之举?我们兄妹三个是没了娘的,自小寄养在别人那里。虽说是长辈,但做的都是面上的事,怎比得……”

  铃兰不想他说出这样的话,忙伸手轻轻挡了他的声音,“这个我明白的。你刚刚还劝我来着,怎么这会儿又兀自伤心了呢!他们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他们那些人挤兑你,可身边也有对你好的人啊!像那几个人,他们哪有被妹妹们整日惦着的福气?就说九爷吧,虽有娘娘疼着,但五爷却不随他拉帮结派,独善其身。还有四爷,那就更不用提了。你读书多,这些道理自然更比我清楚……”

  第一次听她对自己说这种大暖人心的话,他一时竟呆住了,久久都不言语,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口,他这才回神儿……<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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