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朱道枫(1)

  当我想到我正在学会如何去生活的时候,我已经学会如何去死亡了。

  ——达·芬奇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

  朱道枫没有想到,他又要经历一次葬礼!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葬礼。从心慈的葬礼到后来两个兄弟的葬礼,他每经历一次,心就被敲碎一次。生与死,本是平常事,他不惧怕死亡,却惧怕死亡带来的毁灭性的精神灾难,生命挚爱,骨肉至亲,刹那间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这折磨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体会到的。可是他现在又要面对一场葬礼,不是挚爱,也没有血缘,却一样敲碎他的心,他的骨头——秦川母亲的葬礼!

  当他和父亲赶到那座民房时,看到的是熊熊大火,黑烟滚滚,他和父亲当时就懵了,去之前打电话时都还好好的,接电话的是个丫头,声音很甜,说奶奶在家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就着火了呢?

  围观的群众很多,消防员也迅速赶过来救火,但无济于事,整栋房子都被大火吞噬,根本进不去,更别说救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大概就是那个接电话的丫头,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而父亲也彻底崩溃,冲着大火歇斯底里地呼喊:“倾城,倾城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三十年啊……”

  随后秦川赶到,他二话没说就要冲进去,朱道枫拉着他,旁边的人也拉,“让我进去,你们放开,让我进去,妈,妈……”后来连消防兵也过来拉,才将他控制住,他跪在大火前死命地磕头,哭得死去活来,“妈,是我害了你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肯见我听我解释,我错了啊,妈……”

  “小川,你别这样……”

  朱道枫试图上前扶他。。

  停尸房的哭声第三卷蔷薇祭“你们怎么在这?”秦川忽然就看到了自己的兄长和父亲,满脸是泪,眼睛通红,跳起来吼,“说!你们怎么在这?谁要你们来的?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妈,是你们!”

  “小川啊,我就是想看看你妈……”父亲扑过去抱住儿子。。秦川一把推开他,咆哮如雷,“你有什么资格来看,三十年前你们朱家就想弄死她,好不容易活了过来,活到现在,你们又来逼她,你们知不知道她从不见任何生人,你们来见她就是逼死了她,还我母亲,你们还我母亲……”说着就去揪父亲的衣领,朱道枫拉开他,他又跟朱道枫纠缠在一起,把他差点推到火海里去。

  “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们,我恨你们,我要用我的余生来复仇,我要你们偿还这一切,你们必须还……”

  这是秦川最后抛下的话,当时他的样子完全失去了理智,衣衫不整,满头满脸都是烟灰尘土,英俊的脸完全扭曲得变了形,他就像个地底下爬出来的恶鬼,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咆哮着,似要将朱道枫父子碎尸万段。

  第二天,朱洪生去殡仪馆看秦母,也被秦川赶了出来,还当众被骂作“老不死”的,朱洪生没说什么,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谁都不见。连朱道枫敲门都不管用。。他问司机小王:“人烧成什么样了?”

  “快别问了,很惨,已经烧焦了,缩成一堆,”小王啧啧直摇头,“放在棺材里盖着的,没给人看,听说那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就被烧过一回,整张脸都毁了……”

  “是吗?”朱道枫并不惊讶,因为他听幽兰讲过,秦川母亲的脸曾被大火烧毁,当时幽兰还劝他别去看秦母,他不听,结果酿成今天的惨剧,老人一定是无法面对他们父子才自焚的,难怪秦川的反应这么激烈,在他的概念里,他们父子无疑就是直接凶手,若不是他们执意去看秦母,老人就不会死。

  倾城……

  朱道枫开始回忆这个女人,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个美丽得无法形容的女人,正如她的名字,貌可倾城。当年她进梓园的时候,朱道枫还很小,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倾城很喜欢他,经常给他讲故事,喂他吃东西,朱道枫身为朱家小少爷(后来又有一个弟弟),围着他身边转的人很多,奶妈保姆一堆的人,但却很少有温暖,因为母亲在父亲娶继母前就去了香港,而父亲整日忙事业,根本顾不上管他,美丽的倾城无疑给了他短暂的母爱,这也是他一直对这个女人铭记在心的原因。。

  那个时候倾城已经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没事就逗朱道枫,问他:“威廉,你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啊?”

  “弟弟。”

  “为什么呢?”

  “女孩子太喜欢哭了。”

  “弟弟出生后,你会保护他爱护他吗?”

  “会,谁欺负他我就打他。”

  “真乖,你们一定会是好兄弟……”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弟弟就是秦川,可他们是好兄弟吗?朱道枫一想到这里就抑制不住悲伤,倾城失踪的时候他还小,不知道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亲回来后没见到倾城简直疯了,他跟继母吵架,如果不是继母当时也怀孕了,他肯定还会动手,后来继母生下少宇,一满月父亲就跟她离了婚,此后一直独身,直到遇见幽兰的母亲。父亲很少提起这些事,很忌讳,朱道枫也不便问,上一辈人的恩怨不是他可以理解的。。可是现在呢,上一辈人的恩怨却延伸到了他身上,让他措手不及,无法面对,不知道怎么面对。

  他这一生总是这样面对这些他难以面对的事情,原以为失散三十年的兄弟相逢会给这个家给自己带来天大的喜悦,却不想是今天这个局面,他恐惧,非常的恐惧,从知道秦川的身份后,他就被这恐惧所纠缠,这个看似满脸阳光的年轻人心底的仇恨足以毁灭整个世界,朱道枫原想以自己的真诚和宽容来打动他,哪怕是知道他联合淑美堂的老板松本来对付自己,他也可以视而不见,甚至想跟他分享拥有的一切。可是秦川会领情吗?

  朱道枫是可以和他分享所有东西,怕就怕你给他的他不要,你舍不得的他要来夺,朱道枫舍不得什么呢?除了幽兰,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对啊,就是幽兰!这也正是朱道枫恐惧的缘由,秦川知道幽兰在他心中的地位,而且已经表现出对幽兰的好感,如果他真的横插一刀,朱道枫就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了。

  幽兰在得知秦川母亲自焚的事后,很久都没有说话。。“怎么不说话?”朱道枫很想知道她的态度。

  “你想让我说什么?”

  朱道枫长叹一口气:“唉,都怪我当初没听你的,跑去看老太太,结果……秦川现在恨死我了,对我父亲的打击也很大……”

  “你们家的冤孽太深了!”幽兰的表情异常冷酷,“你父亲还不相信报应,可是这么快就实现了……”

  “幽兰!”

  秦川母亲的葬礼举行之前的那个晚上,朱道枫和父亲进行了一次长谈。一夜之间,朱洪生的头发全白了,苍老了十岁都不止。他睡在躺椅上,面朝着窗外,背对着朱道枫,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整个世界在他眼前一片黑暗。他闭着眼睛,脑子里闪出很多人物的面孔,有三个太太的,有在他生命中短暂停留过的女人的,有去世了的两个儿子的,也有倾城的,幼仪的,所有这些面孔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没有半刻歇停。他们在他的生命中来的来过,去的去了,除了一些破碎的记忆和伤痛,什么也没留给他。。尤其是那些女人,当初得到或拥有她们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胜利者,轻而易举地就霸占了她们的青春,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上了当,那些女人走走停停,没有一个生死相随地留下来过,只留下痛苦的记忆来折磨他的余生,毁灭他的意志。这其中就包括倾城。时隔三十年,如果没有手上这张泛黄的照片,他肯定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可在所有经历过的女人中,她却是唯一可以让他用一生去记忆的女人,就连现在的幼仪,说穿了,也就是因为长得像倾城,他才将她留在身边的。

  三十年……

  一片火海!

  什么都没了,他想看看她最后的样子都没有办法,她肯定是恨到了极点,才毁灭自己不让他看到的。倾城,貌可倾城的倾城,就剩下这张照片了,只有这张照片才表明她曾经来过这世上,美丽过,倾城过,消失过,直到最后化成火海里的一缕轻烟。

  “爸,你没事吧?”

  朱道枫在父亲身后站了半天,又不见他开口,不知道有什么事。。

  朱洪生说:“我过几天就回美国……”

  “你身体这个样子怎么走得了?”

  很难得,他会以这种平和的语气跟父亲说话。

  “我要去把幼仪接过来,还给幼幼。”他还是习惯叫幽兰做幼幼。

  “也不用这么急的…”

  “不,不,我很急,”朱洪生无力地摆摆手,气若游丝,“我怕再出意外,失去你这个儿子,我,我怕遭天谴……原先我是想以她母亲来制约她的,让她不得不跟你生活,生儿育女,我是在打赌,这辈子我从来就没输过,可是这一次我怕了,我已经失去了秦川,不能再失去你,如果她母亲有个闪失,你就会失去她,而我就会失去你……”

  “是的,她自己也跟我说了,如果她母亲有意外,她不会原谅我们。”听父亲这么一说,朱道枫也紧张起来。

  “所以我必须马上回美国,把幼仪一个人丢在旧金山,我真的很不应该,她虽然外表看上去很正常,可她毕竟不是一个正常人,到现在还以为她丈夫和大女儿还活着……”

  “爸,我们家的冤孽是不是真的很深?”

  “她说的?”

  朱道枫没吭声。。

  “死丫头,这辈子真是我的克星,”朱洪生若有所思,像是自言自语,“第一次见到她,那小丫头就让我无端地害怕,现在我明白害怕的缘由了,她根本就是个讨债鬼,来这世上就是找我讨要我最珍贵的一切,包括你!”

  “爸,话不能这么说,是我们先欠人家的好不好?”

  “是,是我们欠那家人的,我不是没想过还债,可是谁知道越还越多呢?就比如秦川,知道他是我儿子后,我有多高兴啊,比得到整个世界还高兴,梦想跟他们母子重聚,用我的余生来弥补,谁知道老天根本就不给我机会……”朱洪生说到这里已经哽咽,捂着脸不让儿子看到自己的脆弱,“真的是冤孽,就像那死丫头说的,老天不会放过我们,真的就没有放过,三十年啊,我找了他们母子整整三十年,谁知弄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已经心灰意冷了,再也输不起了,所以才想把幼幼的母亲接回来,让她们母女团圆,让她心甘情愿地跟你在一起生活,而不是被我所迫……”

  “你早该这样!”朱道枫的回答冷冰冰的。。

  “你别恨我,孩子,我不也是想让你得到她嘛,看你那么喜欢,想让你开心一点,跟碧君结婚这十年,你一直就郁郁寡欢……”

  “爸,你还是本性难改,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我喜欢什么你就送我什么,就像小时候你买玩具给我一样,为的就是逗我开心,可幽兰不是玩具,她是一个完整的人,有思想有情感,你没有尊重她,没有把她当人,又怎么可能让我得到她?你从来就没有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去考虑过问题!”朱道枫很不客气,本来看父亲遭此打击,他想收敛一点的,对父亲好一点,至少不必刺激他,可是他实在灰心透了,他的父亲,这个霸道的男人竟然以为感情是礼物,可以馈赠的,难怪他这一生这么失败!

  朱洪生回头看看儿子,想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他也真是死心了,这小子继承他最多,但却最不像他,以他对女人优柔寡断的态度,他怎么能够得到自己的幸福!

  “真是个混账东西!”他想了半天只骂了这么一句。

  “那也是你生的!”朱道枫回答干脆。

  “你还知道你是我生的?”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不是你生的。”

  “你……”

  朱洪生气得发抖,如果不是因为几天没吃东西,没有力气站起来,他真想扇他两巴掌,可是……这是他的孩子啊,仅存的一个!秦川是不要指望了,这辈子别想他会叫自己一声父亲,操劳半辈子,朱洪生突然觉得自己很“贫穷”,除了眼前这个处处跟他作对的混账儿子,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拥有什么?一想到这,他的情绪缓和了些,重重地叹口气,岔开话题,讨论秦母的葬礼:

  “我是不能去了,你去吧,毕竟是兄弟,他再不认我这个父亲,应该不至于把你当仇人,你不要计较他对你怎么样,刚刚丧母,脾气不好是难免的,等他冷静些了,你找他好好谈谈,只要你们兄弟和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朱道枫也叹口气,不说话。

  “你叹气干什么?”

  “爸,如果他跟我争什么,你说我该让步吗?”

  谢天谢地,他还是记得叫自己爸爸的。

  “当然要让步,他是你弟弟,是除了我和你母亲外,这世上你最亲的人,你有什么不能让给他的呢?”朱洪生说。

  “如果他要的是我最珍贵的呢?”

  “那也给他,再珍贵也比不上骨肉至亲,你已经失去了两个兄弟,还有什么比自己的手足更重要的?”

  “可如果他要的是比我的命还重要的东西呢?”

  “你想说什么?”朱洪生疑惑地看着儿子,虽然几天未进食面容憔悴,可目光仍然犀利如刺,“你该不会是想说他要跟你争幼幼吧?”

  好厉害,姜的确是老的辣,一眼就看穿了!

  “如果是呢?”朱道枫询问地望着父亲。

  “老天,那这太可怕了!”朱洪生骇恐地瞪着眼睛,“那丫头岂不真要成我们家的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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