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朱道枫(1)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

  当朱道枫昏睡了两天一夜后,他知道自己差点被谋杀。这种事只在小说电影里才有,可是却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他真是应该感到荣幸,可以成为别人书中的人物,尽管在书中他是被谋杀的对象。也不知道那位奇思妙想的伟大女作家会怎么写他的结局,一定是女主人公带着诡异的笑容来到男主人公的坟前,献上一束花,鞠上一个躬,声泪俱下地说对不起,我没想要杀你,只是你欠我的只能用生命来还……这位伟大的女作家当然想象不到,她谋杀的人居然还能活过来,也不知道是杀人的经验不够呢,还是手下留情,如果是手下留情,可能是为她的下部小说留伏笔,男主人公没死掉,又会有很多故事发生,够她再写一部惊世骇俗的小说了。。

  这些都是朱道枫胡思乱想的,他人是醒过来了,可感觉还停留在被谋杀的那天晚上,以至于善平笑着跟他说“欢迎你回到人间”的时候,他还老大不高兴呢,当时正是清晨,阳光温暖地照进病房,窗外是一片生机勃勃的世界。善平和牧文都在身边。

  “别发愣,你还活着呢。”牧文没好气地说。

  “谢谢你告诉我我还活着。”他也没好气地答。在医院又躺了一天后,他很不耐烦,吵着闹着要回梓园。没办法,善平只得依了他。一回来管家就告诉他,老爷要回来了。

  “他来干什么?”朱道枫很诧异,父亲已经十年没回过梓园了。

  “是我打电话叫他来的,您当时昏迷不醒,我们以为……”管家始终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所以就通知了老爷……”

  朱道枫冷冷地说:“来了也好,有些事情我要问清楚。。”

  说完他直奔幽兰的房间,她走了,什么都没带。他坐在她的房间里很久都没有出来,拼命捕捉着她的气息,回忆着她的味道,想象着她离去时的身影……怎么得了,她已经掏空了他的心,轻轻地来,决然地去。想要他的命,却似乎又手下留情,因为在厨房,管家找到了剩下的半包安眠药粉。她为什么不一次放完呢,还要留半包?她真是让他很心痛!自从心慈离去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心痛过了。十年来,他一直感觉有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从那个孩子闯进庄园起这目光就无处不在,所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双深邃似海的眼睛暴露了一切,他并不去深究她是为何而来,他只是想把她留在身边,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让他彻夜难眠。。在她身上,出人意料地显现出光芒,仿佛这光芒来自茫茫宇宙中的某个星球,带着神秘温暖的信息抚慰着他荒凉已久的心,一度以为是心慈送她来的,明知道是无稽之谈也深信不疑,因为除了心慈,不会再有人带给他如此强烈的爱的感受。想想真是异想天开,逝去的人怎么可能回得来呢?她的到来跟心慈无关,她就是来杀你的,你居然到现在才明白!

  早上,他还没起床,牧文就给他打电话,问他还要不要那块地。之前他曾委托牧文帮忙找地,他要搬出梓园另建一栋房子。那块地在南郊,四面环水,是个岛,面积不大,却清静得宛如世外桃源。。牧文带他去过一次,他就看中了,当时是想建好房子后把幽兰接出来同住的,现在人走了,还要不要那块地,他心里也没了底。

  “我们再去一次吧。”他对牧文说。

  因为身体太虚弱,是牧文开车来接他。

  “你脸色还是很不好。”牧文一见面就说。

  “没事,昨晚没睡好。”

  “别想太多。”

  “没想。”

  牧文不出声了。他的样子像是没想?仿佛是一夜之间,他整个人都脱了相,憔悴不堪,眼神更是涣散无光。跟他相处这么多年,除了心慈去世,他何时这么失常落寞过?一路开着车,牧文都在用余光打量着他,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他的样子不知怎么让人想到了飞蛾扑火。。

  到了目的地,两人先后下车,一路步行上岛,因为通往岛的小径太窄,两边长满水草,泥土松软,车子肯定过不去。

  “如果买下了,今后可以将这条路加宽加固。”牧文说。

  “是,还得加高,铺上鹅卵石,两边再修个木栅栏。”朱道枫说。

  牧文笑了起来,直摇头:“你这人,什么时候都少不了风花雪月的本性。”

  “我说的是真的,晚上站在这小道上看月亮一定很不错,有水有山又有倒影……”

  “还有蛙鸣。”

  “对。”

  “还有徐徐夜风、清凉露珠……”

  “对。”

  “对你个头,”牧文简直拿他没办法,“有时候我真觉得你骨子里都灌了墨,看什么都是画儿……”

  “对。。”他笑着答。

  这是他们第二次上岛,头一次是卖岛的人带他们来的。这次他们没通知卖主,想自己来看看。这个岛并不是私人的,是这个村的,村里要搞招商引资,所以就对外出让土地使用权,上次带他们来看岛的就是村长和书记。说是村,其实也不能算村,因为这里离市区并不远,住的都是花农,家家户户都有苗圃,据说他们的生意还不错,种植的花木远销到沿海城市。一路来的时候,随处可见繁花似锦,草木葱茏。而他们要卖的这个岛从远处看呈椭圆形,浮在水面上碧绿如翡翠,上岛的唯一通道就是刚才牧文和朱道枫走的那条小径,走上去是一片深深密林,到处是野草闲花,空气中尽是树的味道,临近湖边的时候,又闻得到湖水味道。。出得密林站在岸边,举目望去,一望无际的湖面宛如天镜,湖面映着蓝天白云,水的那边是连绵青山,青山脚下是零星的平房和小楼,清脆入耳的是风声鸟语,置身这么一处人间仙境,谁也舍不得移开脚步,甚至愿意化身一棵树,永远守候在岸边,听风、看水、赏月……

  “好地,真是块好地……”朱道枫连声赞叹。牧文也说:“是啊,上次来还没觉得这么心旷神怡,这次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这就叫缘分吧,我感觉跟这岛有缘……”

  “那你的意思是要了?”

  “当然要,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

  牧文看着他,感觉他消瘦的脸庞不知为何突然呈现出异样的光华,双目也炯炯有神,尽管眼底还是透着深深的忧郁,他忍不住问:“你买这岛是要建房子吗?”

  “是的。。”

  “跟谁住?一个人吗?”

  他不说话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湖面。表情如突如其来的阴云,压抑的哀伤毫无遮掩地流淌出来,可是他眉头紧锁,似乎还在压抑,隔着几米的距离,都仿佛可以听到他心底在无声地呜咽。他这个样子,让牧文忽然很担心他:“威廉,你不能这样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是的。”

  “你都差点死在她手里,难道还对她抱有希望?”

  “是的。”

  “这么下去,你真的会死在她手里!”

  “是的。。”

  “威廉!”牧文叫了起来,摇着头,气得直跺脚,“你怎么这么没有主张?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你身边哪个女人比她差,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不许你这么说她!”

  他也叫了起来,别过脸瞪着牧文,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心里憋了颗炸弹被瞬间引爆一样:“我怎么对她是我的事情,跟你们无关,就算我死在她手里,那也是我自愿的,你根本就不懂得对一个人的爱不会因为谁死谁活而改变,事实上,是我欠她的,我们家欠她的,她来到我身边只是为了想讨回她失去的一切……”

  “威廉,我是担心你……”

  “我知道,牧文,我都知道……”

  他胡乱地点着头,身子靠着一棵树,情绪已经到崩溃的边缘,“可是你完全不明白,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一份爱,一份希望,她根本是前世就在我命运中安排好了的,这辈子遇见她,爱上她,是我逃脱不了的宿命……知道吗,自从心慈去世,十年来我埋藏着积蓄着自己的爱,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这份爱的能量有多大,这爱凝聚了我全部的思念和坚守,直到她出现在我身旁,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的爱就毫无保留地被她掠夺而去,她是个幽灵,是个鬼,十年前就住在我心里了,赶不走,抓不住……”

  “威廉,别这个样子,你冷静点……”

  牧文去扶他,因为他的身子整个地往下滑,如果不是靠着树,只怕已经跌倒在地上了,可是他拒绝别人的扶持,就如拒绝一切拯救自己的方式一样,摆摆手,抱着树干慢慢挺直了身体,哽咽着说:

  “我完蛋了,牧文,我活不了了,她已经毁灭了我全部的希望,从第一眼认出她开始,我就尽力在弥补,在表达,我不知道自己弥补什么,就觉得我好像欠了她,必须不断地给予和付出……其实我一直就有感觉,她留在我身边的目的不单纯,我宽容了她的‘目的’,忽略了她的‘别有用心’,心想只要我有的都可以给她,可是我怎么知道,她要的是我的命啊……”

  “她为什么要你的命?”

  “因为,因为她就是十几年前那个闯进梓园被狗咬伤的孩子,或者更远一点,牧文,她就是那个撞死心慈的肇事司机的女儿,她是来寻仇的,十年前就埋伏在我身边,我看不到她,她却可以看到我,我触摸不到她,她却可以出现在我身旁,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下手……”

  “可是她手下留了情,”旁观者清,牧文很直白地说,“如果她成心想杀你,你死了十次都不止……”

  “我宁愿被她杀死,也不愿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威廉,你就是这样,你这个样子我们谁也帮不了你。。”

  “谁也帮不了我,我的命运十年前就掌握在她手里了。”

  他这么说,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既定的人生,他一个人挣扎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无法后退,只能前行,明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个死岛,也要不顾一切地去寻觅,去抵达。现在他不就站在一个岛上吗?人生真是一盘玄妙的棋,原来他注定了要在这样一个岛上孤独老去,就如当年那个孩子注定会在鲜血淋漓时看见他,从而隐匿十年来谋杀他一样,这是他的命运,是他的他就必须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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