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幼幼(5)

  记得那是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地下室进水了,一到下大雨地下室就进水,不知道那些水从哪里冒出来的,很快就要淹到床板,连棺材都飘起来了。我没法睡,只好一个人出来又跟停尸房那些躺着的“人”说话。白天又推进两个“人”,我始终认为他们不是尸体,是躺着的“人”,他们也有感情和思想,只不过睡着了说不了话而已。

  白天推进来的两个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男的四十多岁是喝酒喝死的,女的才二十出头,是病死的。明天他们就要化成一把灰了,我很为他们难过。我走到那个女的跟前,揭开白布,又点根蜡烛,坐到她身旁跟她说起话来。可能是病了很长时间,那女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眉骨高高突起,眼窝陷进去很深,睫毛很长,想象她健康的时候一定很漂亮。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也是微张的,跟我见过的很多尸体一样,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没说出来,她想说什么呢?想说她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想说如果活下去,她会跟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会生活得很幸福,是这个意思吗?

  “其实你不必难过,真的!”

  我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跟她轻声细语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人生,你的人生虽然短暂,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去做,很多愿望没来得及实现,可是你知道吗,你匆匆离去却也避免了遭受很多无法预知的痛苦……你很幸运,跟我的姐姐一样都很幸运,你们是上帝的天使,上帝怜惜你们,不忍心让你遭受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才把你们接回去的,你看我就活得好痛苦,姐姐和爸爸都不在了,妈妈不见了,四阿婆死了,有时候我真想跟他们一起去算了,真的,好多次都想跟你一样,躺在这里……”

  “幼幼,幼幼……”

  说到这里,突然我听见有人叫我。。我能肯定是活着的人在叫,而不是躺着的人。谁?谁在叫我?我猛地站起来,四处张望,门口方向射过来一注光线,我挡住眼睛,不能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

  “幼幼,你在干什么?”是毛师傅的声音。

  我这才看清,毛师傅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口,诧异地望着泪流满面的我。他很诧异,因为他居然看到我流泪了,我从不在站着的人前流泪,现在居然在一群躺着的“人”前流泪!

  “你这是怎么了,孩子,”毛师傅走过来,心疼地打量我,“你哭了!你在跟谁说话,跟这个人吗?”说着他把手电筒照向躺着的那个女孩,“她是个去了的人,她怎么听得到你说话?孩子,没人跟你说话,你宁愿跟去了的人说话吗?”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身冰凉。

  “孩子,我真是很担心你,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很担心,你身上的怨气会害死你的,师傅说的话你怎么不听呢?你不属于这里的,早晚你得出去面对外面的世界,你带着这一身怨气会吃很多苦!师傅知道,其实你也是个有爱的人,如果让你的爱来抵抗怨恨,你就会获得重生,爱就是你求生的武器,否则,你会被置于死地……”

  “武器?”我忽然觉得师傅说话文绉绉的。他不过是个火葬场的工人,怎么会讲得出这些话?

  “是的,爱是唯一能抵抗你心中仇恨的武器!”师傅说的话更深奥了,“你只能用这武器去救自己,救别人,而不是去伤害人,甚至是杀人……”

  “杀人?爱能杀人?”

  “是的,爱是这世上最残忍的武器,无坚不摧……”

  杀人?爱能杀人?我听不到师傅在说什么了,脑子里就只有这两句话在跳跃,鬼火般,将我迷蒙的双眼照得通亮……

  第二天,毛师傅一早就来上班了,我跟他忙着给今天即将火化的几具尸体化妆。。其中有一具就是昨天晚上我跟她说话的那个“姐姐”。下班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幼幼,你看点书吧,你这么年轻,又是一个人,总要找点事干,否则会疯掉的。”

  “看书?”

  “是的,看书!”

  次日上班他真的给我带来很多书,什么书都有,我问他哪来这么多书,他说他女儿没工作,在市区开了家书店,生意不太好,反正摆在那也没人看,就拿过来给我看。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书其实就是毛师傅自己的,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还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呢,教过两年书,本来会一直教下去,不幸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相恋多年的女友突遭意外去世,师傅受到刺激没法再教书,在停尸房陪了女友两天两夜后决定留下来,谁也不知道那两天两夜让师傅领悟到什么,总之他变了个人似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常人没有的神秘光芒,就是我看到的那种能穿透世间万物的光芒。师傅在火葬场一呆就是三十年,除了老工人,没有人知道他的经历和底细,都以为他只是个给尸体抹澡的怪老头,其实他是个饱读诗书的人,难怪他会说出那么深奥的话。。

  我不知道师傅在我身上又预见了什么,居然要我看书。谁也没想到,他的这个看似无意的举动挽救了一个孤独女孩濒临死亡的灵魂,也在日后成就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可能是封闭太久,当我看到那些书时竟像一个饥饿的人看到了久违的面包般,疯狂得让自己都害怕,我捧着那些书如饥似渴,废寝忘食,恨不得将书吞进肚子。我一点也不寂寞了,感觉自己像块海绵,贪婪地吸取着来自书本的营养,渐渐整个人都有了神采,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可明眼人都可以看到我的变化,走路有劲了,说话大声了,我再也没睡过棺材,在我身上渐渐有了“阳光”的味道。白天工作,晚上我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时候已经是冬天,毛师傅的书都被我看完了,我缠着他再给我找些书来,我记得当时他正跟一具尸体抹澡,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没书看了就写嘛,自己写的肯定比别人写的好看。”

  第一个看我文章的人是毛师傅的女儿繁羽,她的书店已经关门了,大概听毛师傅讲了我的情况,对我很好奇,她不能理解,她的书店勉强维持了这么些年,几乎已经怀疑现在的人没几个会看书了,却没料到还有我这么个书狂。她先是要毛师傅转告想见我,被我拒绝后,她就亲自来停尸房找我,见到我后她并不吃惊,想必毛师傅已经给她打过“预防针”,我的脸没有引起她的恐惧。这让我放心地跟她交流起来,她是个很文静的女孩,比我大三岁,样子很普通,心思却很细密,她说她也很喜欢看书,所以中专毕业后也没出去找工作,就跟男朋友利用毛师傅多年积累的书开了个租书店,生意很清淡,几乎没赚到什么钱,但她并无怨言,她说看着那些书,闻着好闻的书香她就会很满足。。

  接着她去了我的地下室,很惊讶,她不能想象她店里的书就是在那么阴暗潮湿的环境中被我看完的,而当她得知我晚上是睡在棺材里的时候,她很难过,趴在棺材边仔细察看,好像不能理解一个大活人竟然睡棺材,然后她就看到了我扔在棺材里的那些文稿。“这是你写的吗?”她拿起那些稿子很好奇。

  “是啊。”

  “我可以看吗?”

  “当然。”我觉得好笑,这些即兴而发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居然也有人看。可是当她看完那些文章后,表现的就不是好奇,而是震惊,非常的震惊,她瞪大眼睛跟我说:“幼幼,天哪,幼幼你是个天才,这些文章都是你写的吗?是你写的吗?”

  我看着她笑。

  “你应该拿去发表,我男朋友就是报社的。”

  “我的这些东西也能发表吗?”

  “当然,”繁羽像发现了宝藏般,兴奋得满脸放光,“你的这些文章比那些已经发表的都要写得好,真没想到,幼幼,你在这种环境中也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

  我还是笑,不作答。

  “你哪来这么多的灵气啊,你的文章充满灵气!”

  我指了指楼上,意思是我的灵气就源于楼上,那些摆着的尸体。

  繁羽愣愣地看着我,以为我在说鬼话。可我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除了楼上的那些尸体,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流,跟我说话,他们都惧怕我的脸,只有那些尸体不怕,虽然他们不能言语,但每天穿梭于他们中间,仿佛是第六感,我能听到他们心底最深的叹息。。我觉得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孤独,一样的冷漠,一样的对人世间充满怨恨和留恋……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躺着的,我是站着的,仅此而已。

  繁羽很热心,她拿走我的几篇文章,几天后就有了消息,文章相继发表在市晚报的副刊上。但我没有要她把我的真实地址告诉报社,稿费是由她转交的。用的名字也是笔名,叫水犹寒。这名儿是繁羽给我起的,说跟我的人很像。“你很冷,寒气逼人。”她这么跟我说。

  不久繁羽又来停尸房找我,带给我一个好消息,说晚报副刊要开一个专栏,编辑觉得我的文章写得很好,读者反响热烈,希望能接下这个专栏。

  “我……能行吗?”

  “当然行,幼幼,你不晓得你的文章写得有多好,”繁羽很欣赏地看着我说,“你一定会出名的,编辑也这么说,他说你是个可造之材,将来会大有作为。”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没有说话。而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神色有些黯淡,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什么,就是跟男朋友闹别扭了。繁羽的男朋友跟她是中学同学,在报社工作,家境不是很好,没有多余的房子,所以到现在也没结婚,而且对方家里也不大同意两人交往,有点忌讳繁羽爸爸的工作。也是的,谁愿意娶个火葬场工人的女儿呢。

  繁羽一提到这事就很烦恼,愁肠百结。这个单纯的姑娘,对未来和生活唯一的向往就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跟心爱的人相亲相爱,生儿育女。。她问我:“幼幼,你也有愿望的吧,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唯美深刻,内心世界一定很丰富,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惊惧地瞪大眼睛,心底一阵狂跳。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是不是有什么害怕的事……”

  “没有!”我打断她,冷冷地说,“我当然是有愿望的,我的愿望就是活着。”

  后面的话我没说完,我是要活着,活着的理由是杀一个人!我怎能忘记这切齿的恨!哪怕是即刻停止呼吸,让我变成一个鬼,我也要奔到那座庄园,找到那个人,杀了他,血债血偿。毛师傅一再说我的怨气太重,要我放下心里的恨,我做不到,就算如他所说我会被置于死地,我也在所不惜。师傅可以三十年如一日地在停尸房逐渐消磨自己的怨,参透人生,我不是他,我做不到,因为我无法将姐姐呼唤置之不顾,我经常在梦里听到她的呼唤:“幼幼,带他来见我,一定要带他来见我……”

  姐姐,我会带他去见你的!你知不知道,四年来,我经常去那座庄园,从未间断。每去一次,我就增添了一份活下去的勇气。我在观察,在窥探,在寻找,也在祈祷,那个人,那张脸,千万千万要活下去,跟我一样也要活下去,在我还没见到上帝之前,他绝对不能先去见,我要亲手杀了他!杀了他!

  我一般是晚上光顾梓园,或者是在阴云密布的雨天。

  那天下午跟繁羽谈过话后,我又有了想去看看的愿望。。晚上,我坐夜班车到达那个路口。下车后我并没有走入口,那里有保安把守,我进不去。但我早在几年前就发现在入口旁边有一条小道,顺着小道往前走,就会看见一个池塘,绕过池塘再穿过一片密林,就会直达通往梓园的林荫道。

  已经夜深了,林荫道并不暗,因为那家人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不知什么时候在路两边安上了路灯。我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双手插在棉大衣的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走着,像在自家院子里散步一样的悠闲自得。我一点也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到,这条道是归那家人所有,没经过入口的门卫,谁也别想进来。除了我。

  梓园!还是从前的样子。可是今天怎么回事,花园里停了好多车,看样子里面在举行宴会。我先是站在围墙外边看,后来忍不住又爬了进去。那家人自四年前有一个女孩爬进去被狗咬伤后,就加高加固了围墙,他们不知道,围墙加高了,那个女孩也长大了,这么点障碍怎么拦得住她呢。而且他们自那次的事情后,再也没养过狗,连宠物狗都没见过,这更方便了我,只要稍稍注意,我就可以在花园里穿来穿去而不被发现,甚至还可以在后花园里荡秋千。这个园子实在是太大了,除了佣人、司机和保安,很少见主人住在这,偌大的一个园子空荡荡,表面的华丽无法掩盖内在的颓废与空茫。

  我又来到了后花园,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为了谨慎起见,我用黑色丝巾紧紧裹住脸,即使不小心被人发现,也不至于惊动里面的人。我坐在秋千架上,自在地荡来荡去,荡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意思,突然很想进去。自从那次的事后,我没有再进去过,对里面充满向往和好奇,我太想看看那个人了,尽管四年来我没有再见过他。。

  为了不引人注目,我脱掉了棉大衣,只穿了件紫色毛衣裹着黑丝巾低着头从后门走了进去,在通往大厅的走道上,我目瞪口呆,铺天盖地的华丽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和富有,大厅很大,两百平方米的样子,金碧辉煌的吊灯,名贵的油画,米色的落地窗帘,白色的沙发,图案鲜艳的拉毛地毯,在大厅的楼梯口是正在即兴演奏的乐队,三三两两的男女在大厅中央翩翩起舞,他们衣着华丽,男的都是清一色的深色西装,女的都是闪亮华贵的晚礼服长裙,姿态优雅,活色生香。而让我惊讶的是,他们个个都带着舞会特制的面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蒙面派对?据说在上流社会里很流行,真是天助我也!

  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踏着柔软的地毯,穿过大厅,沿着旋转楼梯径直到了二楼,真的没人注意到我,那些俊男靓女都戴着面具,来来往往,谈笑风生,我即使跟他们擦肩而过,他们顶多是瞟一眼,很快又会被同伴的话题转移视线。

  二楼没有一楼大厅那么宽阔,却更显华丽,到处是走廊和房间,地上也铺着地毯,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穿过一条挂着名画的走道,拐个弯,随便推开一扇门进去,很显然,这是间书房,四面墙有三面是书柜,一面挂着华丽的落地窗帘,窗边是巨大的书桌。我走到书桌前,只见桌上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个年轻女子的照片,二十出头,长发,样子很清纯古典,美丽得让人惊叹。一直以为除了姐姐,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美丽的女子,原来美丽的女子不止姐姐一个!放下镜框,我又欣赏了两个铜器,显然是艺术品,没什么兴趣,继而又看到了摊着的白纸上写着几行字,很潦草,一看就是随性写的:“心慈,心慈,你会想起我吗?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我将你遗忘,我活得好艰难,遗忘对我来说根本不可能,而思念又像魔鬼在吞噬着我的心……”

  我立即变得激动起来,突然有种恶作剧的冲动,拿起桌上的笔接着写道:

  “不是魔鬼在吞噬你的心,而是你本身就是魔鬼,你想遗忘对方是不可能的,因为被你遗忘的人不允许你把她遗忘;你活得艰难也是应该的,因为还有人比你活得更艰难,或者,那不是人,是鬼,是你把她变成了鬼,她现在就藏在你心里,别想赶走她,终有一天她会出现在你身旁!”

  吓死他!相信他看到这段文字一定会被吓个半死。。本来还想多写几句,突然听到门外有说话的声音,我跳起来,躲进了落地窗帘。等我躲进去才发现,后面不是窗户,是个小阳台,围栏是黑色镂花的。我屏住呼吸,听到门被打开,有人进来了,好像不止一个人,先是一个男的在说:“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吧,你这次回国可得多待些日子,这个园子太寂寞了,也难怪碧君会抱怨,你把她一丢就是半年不闻不问的。”

  “我要是在这,会更寂寞,”另一个男人说,“不是我不守在她身边,她一天到晚怨气冲天,叫我怎么留得下来,不怕你笑话,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过性生活了。”

  这个男人的声音很浑厚,有些低沉,非常像外国电影里的男配音。而另一个男人好像在劝他,说,“道枫,你这样是不对的,再怎么样她是你太太……”

  道枫?!朱道枫?我差点叫出声,赶紧捂住嘴巴。。是那个人吗?真的是他吗?此时此刻我好想撩开窗帘看看他,哪怕只看一眼!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那张脸,唯恐自己忘记,我像记住自己名字一样地记着他!太激动了,我全身都开始抖……

  “你是不是还是因为心慈啊?”那个劝他的男人责怪起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都已经不在了,你想她又有什么用?她会因为你想她而活过来吗?忘了她吧,忘记是对死者最好的礼物,你必须重新开始生活,否则你会被毁了的!”

  “已经毁了!”他叹息着说。

  “别这样!……我听说你收藏了很多女人,大凡长得有点像心慈的你都收藏了,你这是何苦呢,要是碧君知道了会跟你拼命的。”

  “知道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如果她想解脱这桩婚姻,我决不拦着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空茫得没有一点力气,“我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我收藏了那么多‘心慈’,可是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心慈,除非有一天遇到一个完全可以取代她的女人,我才会彻底解脱,可是这个女人在哪呢?我知道她肯定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个人在等着我……”

  “上帝!……”

  两个男人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他们这才出去。当我从窗帘后面走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是汗流浃背,浑身虚脱般就要瘫倒在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得赶紧走。我打开门,见走道里没人,就快步溜了出去。转了个弯,我看见两个男人正和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说话,听声音,我肯定他们就是刚才在书房里谈话的男人,而且其中有一个就是朱道枫!哪个是呢?我很想看清他的脸,可他们都是背对着我坐着的,那个女人倒是正对着我,没戴面具,三十多岁,一件低胸的黑色晚礼服让她显得很有风韵,我正迟疑着是走过去还是往后退,那女人突然把目光投向我这边,她当时是笑着的,见到我的一刹那,笑容凝固在她脸上,“啊!”几乎在同时她尖叫起来,也几乎在同时我折转身就跑,又回到走道,推开书房的门,直奔窗帘后面。

  门外传来零乱的脚步声。

  “谁,我没见到人啊?”一个男人问。

  “我看到了,是个怪物,她的脸……好恐怖……”这是刚才那个见到我的女人的声音。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纱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了,整张脸都暴露在外面。难怪她见到我会尖叫。怎么办呢?这样下去我肯定会很快被发现!

  “到书房里看看。”

  “好,进去看看。”

  没有选择了,我转身翻过阳台栏杆闭着眼跳了下去,我感觉我跌落在一株矮矮的树上,呻吟了声,一阵钻心的刺痛从脚部一直蔓延到全身,毫无疑问,我的脚摔伤了。

  “快,快,有人跳楼了!”

  我听见上面有人喊。我赶紧爬起来,忍着痛咬着牙不顾一切地狂奔,一口气居然又跑到了后花园,秋千架的后面是一片密密的灌木丛,我连滚带爬地躲了进去。蹲着身子,连气都不敢喘。后面的人追过来了。好像有很多人。

  “在哪呢,我明明看到有人跑过来的。”

  “我也看见了,好像是个女的。”

  “她跑不远,从二楼跳下来,她肯定受伤了。”

  这是朱道枫的声音。他吩咐道:“你,去这边,你去那边,她一定还在园子里,大家分头找,如果找到了,先别伤着她,把她带过来交给我就是。”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众人好像都走开了。

  “会是谁呢?”这是那个跟朱道枫在书房里谈话的男人。

  “不知道,”朱道枫说,“应该不是贼。”

  “你怎么能肯定?”

  “因为书房里东西原封不动,光桌上那两个铜器就价值连城。”

  “也是,你这房子里哪一样东西不是宝贝,”那个男人说,“可既然不是贼,那她跑进来干什么?”

  “衣服!这是谁的衣服?”朱道枫突然叫了起来。显然他发现了我脱在秋千架上的棉大衣。我真是大意,怎么能把衣服丢那上面呢?

  “这衣服很旧啊,不像是你们这园子里的人穿的。”

  “是个女孩的,看式样就知道。”

  “嗯,没错,可她究竟是谁呢?不偷东西跑来干什么?”

  “不知道。”朱道枫疑惑地说。

  我感觉他的声音离我很近,可能就在我身旁。我闭着气,稍稍把头偏了偏,透过灌木的缝隙,我看见几米外站着个男人,个头挺拔,穿了件浅色西装外套,身子是侧着的,花园里的灯此时被打得通亮,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半张脸,一眼就认出了他,朱道枫!旁边的一个男人戴着副眼镜,很斯文,像是他的朋友,两人站了会,有点手足无措。朱道枫手里拿着我的大衣,忽然若有所思地说,“难道是她,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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