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醺人醉

  第九十七章醺人醉

  万花谷的夜晚从来不会是一片死寂,四季如春的气候让这里连草虫的寿命都要比别处来的长,入了夜就是满谷的虫儿们唧唧啾啾的奏着夜曲,偶尔还有睡迷糊的鸟儿迷迷蒙蒙的啁啾几声,反而衬得这夜晚更加的静谧,温凉的风穿堂入室,从敞开的窗棂里水一样漫进来,轻轻拂动了床帐,打个旋儿就从另一个窗或者门静悄悄的逸出去,带进来满屋淡淡的花香,凉爽而不寒冷……实在是很适合酣睡。()

  翎沧拥着被子在床帐里睡的安静,风轻轻的摇着没有掖紧的床帐,溜进来从他肩上滑过去,凉爽而舒润。

  一点温凉忽然从心头浸润开来,一片漆黑中,翎沧看见迷蒙的暗蓝色泽,像是从深深的海水下边仰望天上那一轮明月,朦胧而美好。

  这是哪里?他向前踏,身子轻盈的漂浮起来,盈盈的水波穿过他发间,围着他身躯,绕着他四肢,轻轻把他托住,他看见自己束好的发辫全然散开,水草一样在水中荡漾,双腿被困在一起无法分开,他张开嘴,有微小的气泡从口中冒出,一路上升……

  不觉得窒息,没有呛咳,仿佛从天地创始之初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腰臀带动大腿,略一摆动,周围的水就从面前轻柔的滑开,没有阻碍,全然的轻灵自由,这里是我的家,我的世界,我的故乡……

  深深的眷恋仿佛溶在水中,无处不在,翎沧觉得自己似乎又中了思乡,不然心底里,怎么会有那么深,那么深的怀念。

  微微仰身,身子轻灵的在水中后翻过去,他看见自己的腿脚——是长长的鲛尾,覆着美丽的青蓝色鳞片,末端像是乍然挂下了一绺同色的赤金妆花纱,闪着璀璨的光芒却又宛如薄绡一样迷蒙的剔透着。

  这是……我……?

  他缓缓收回双腿,不……应该是鲛尾,青蓝的鳞片滑润光亮,似乎都能照出人的影子,而那上边,也真的映出了他的面容——

  妩媚的凤眼斜斜挑上去,配着修长整齐的眉,鼻悬胆,唇点朱,玉白肤色宛如上等羊脂白玉一样泛着微光,妖精一样精致的容貌,衬着漆黑如墨的黑发……

  这不是我……

  不是……

  这是……箜篌……

  箜篌……

  “……箜篌……”睡梦中的翎沧轻轻呢喃起来,手臂习惯性的向身前抚过去……

  衾微凉。

  “嗯?”他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睡前搂在臂弯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微凉的榻。

  “箜篌?”他坐起来,搓两下脸,扫了一圈,略微惊慌了一下。

  人呢?这大半夜的……

  心里没什么不安的感觉,翎沧在初时的惊慌之后就定下神来,自己走去桌边倒一杯水喝。

  这家伙不好好睡觉,跑哪去了。

  想一想,干脆披了外袍慢慢踱出去,伸开手臂深深吸了几口气,万花的夜气凉爽滑润,吸进肺里只觉得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畅的像要唱起歌来。

  有鸟儿睡的迷了,低低的啾啾了几声,弹弹小爪,又把小脑袋掖进翅膀下边睡了,毛毛团团的无意中卖了个萌。

  脚边有夜行的蛐蛐儿忙忙的跳开,敛了声音钻进洞里,过一会小心翼翼的探出两根长长的触须在风里颤颤的试探。

  翎沧微微笑起来,随意择了个方向缓缓走去。

  不用特意去想,歃血自然会把他带到箜篌身边。

  渐渐走过三星望月的山下,翎沧沿着山岩慢慢转过去,窄窄的栈道沿着山岩蜿蜿蜒蜒的延伸,有索桥铺着木板在山风里“吱呀”的哼,像是在低声哼唱的歌谣,他站在桥上遥遥向着另一边看了一眼,那里是曲风的木头人们在不分昼夜的跳跃旋转,而它们的主人,却不知跑去了哪里。

  过了竹桥就是聋哑村,这里关押的都是那些被万花弟子捉回来的大奸大恶之人,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断绝外界所有联系,在此静思己过,消磨那些曾经的,血腥和暴戾。

  此时也静静如睡。

  翎沧站在村边的崖上向温泉的对面看,隐隐约约有两个宽袍的身影正坐在岸边,水汽蒸腾,看不真切,有微风把他们的声音模模糊糊的送过来,他静静听了一会,轻盈的纵身向着崖下温泉跃下去——那两个人里,一定有一个是箜篌。

  曲风正坐在温泉边和箜篌喝着酒,他们身边是苏墨锦那小小的骨灰坛。

  “喝,”箜篌两颊嫣红,手中水囊倾了一半在坛子前,“苏师兄,我敬你。”

  “呵呵,墨锦,这只怕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喝酒,不醉,不休!”曲风笑起来,随手拎起身边小坛子,将酒液连着眼泪一起吞下肚去。

  “小丫头知道了?”箜篌低声问。

  “知道了……”曲风沉默一下,依旧在笑,“那娃儿长大了,又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墨锦他好福气。”

  “她……如何……”箜篌摇摇手中水囊,空了,扬手便远远甩开,随手从温泉里捞出个坛子拍开泥封,沁香的酒气瞬间就在这夜气里又添了一缕醇。

  “不如何,”曲风淡淡的回答,“被宣威将军抱回天策了。”

  没说的是那孩子在听到苏墨锦的死讯之后瞬间就凝住了所有表情,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可能能够接受的时候,才猛然一个尖音拔起来,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扯着嗓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到乍然没了声音,然后就是咳出一口血来,张大了嘴开始无声的号哭,眼泪像是春天的洪水一样无止无歇的从那双大眼睛里滚滚而下,到了后来都带了淡淡血色,吓得一群人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曹雪阳咬着牙一掌劈晕了她,小小的身子晃两下,颓然倒在裴元的臂弯里,淡红的泪水还在不停的从紧闭的眼帘下漫出来,无止无休。

  笑靥被抱走的时候,双眼上缚着细布缠带,裴元千叮咛万嘱咐,一旬之内,每日换三次药,万不能让她再喊再哭,不然她哭伤喊伤的眼睛和嗓子就救不回了。

  “苏师兄,你就这么把这烂摊子丢给我一走了之……”箜篌拍着骨灰坛的坛口,手中的酒又一次浇了上去,“你让我怎么办……”

  “哈哈,裴师兄说,苏师兄殁了之前,可是点名要你照顾他那女儿。”曲风拍拍箜篌肩膀,微微叹口气,“你别太在意,生死有命,谁知道他怎么就会这么想不开,隔了十年还是随着那人去了。”

  箜篌怔怔的看着曲风,良久,叹口气:“是啊……过完年,我就把他带去长安跟那人合葬了吧。”

  没有人知道苏墨锦是怎么死的,裴元只是淡淡的说他生无可恋,于是便追随着他守了十年那人去了。

  仅此一句话,便是生死两断。

  没有丧事,没有哀泣,万花谷中行走的人早就已经看淡了生死,生老病死,不过是一个新的轮回,如前缘不断,来世必定再相见,就像一场筵席终了,必定会有新的筵席等在未来的日子一样。

  箜篌抱着小坛子凑在嘴边静静的饮下残酒,辛辣的酒液火一样从喉头烧灼入腹,又腾上面颊变成浓重的酡红,更显得他眉目精致妖异的如同一只水妖。

  “师弟,难道没有人说过你在月下几乎近妖?”曲风半醉的靠近他,眯了眼笑嘻嘻在他颊上咬一口,“看着好像很好吃。”

  “嚇!”箜篌忽然就被一股大力拖了开去,醉意朦胧的连反应都迟钝,直到被人紧紧搂在怀里才后知后觉的笑开,“翎,翎沧,你睡醒啦?”

  “怎么半夜跑出来喝酒。”翎沧用袖子使劲擦箜篌的脸,一双眼睛喷着火瞪着曲风,怎么这家伙每次都琢磨占箜篌便宜?

  “呵,吃醋了,吃醋了,哈哈哈。”曲风摇摇手指,晃悠着指着翎沧哈哈大笑。

  “你!”翎沧手向后一摸,摸了个空,他的横江锁也丢在了宫里没有带回来。

  “好了好了,墨锦尸骨未寒,别动武,算我错。”曲风笑着说,随手捞起最大的一坛酒,手腕用力,“嘿”的一声悠起来用肩膀接了,摇摇晃晃的起身往回走,“我,我自己回去喝,这地方,让,让给你们。”

  他微微打了个酒嗝,脚步虚浮的沿着小路踉踉跄跄的走。

  翎沧皱着眉扫一眼丢了一地的坛子,这俩人喝了多少酒?再一抬眼却看见曲风竟然绊了石头,整个人向前扑跌下去。

  “哎!”他想过去扶,偏偏手里还抱着个箜篌,滞了一下就已经来不及过去。

  “真是……”轻微的抱怨声随着一道白色身影突然出现,曲风就这样直直的跌进那人怀里。

  是一个清冷的纯阳弟子,道冠高挽,白衣胜雪,背后斜斜背一把长剑,剑柄上悬着翠玉的穗子在夜风里颤悠悠的荡,他搂住跌进自己怀里的曲风,冲着翎沧遥遥作个揖:

  “纯阳宫素天白,久仰燧烨将军威名,今日多有不便,改日定当烹茶相邀。”

  翎沧回个礼,看那人轻轻松松把曲风搂在怀里,一手替他提了酒坛,轻声抱怨:“你还想喝成什么样?”

  曲风吃吃笑着咬上那人颈子,声音软的像不足月的奶猫儿:“天白,天白……”

  夜风里,酒香混着花香,熏醉了一谷的生灵,今夜,夜色正美。<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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