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一便宜师傅

  夜色正浓,走在荒野的小道上,村庄的灯火完全看不见,前路是一片混沌,彭无端似乎没有停下来歇脚的打算,枝桠里仿佛躲藏着无数恐怖的存在,正在窥视夜行的两人。

  何井心里不禁有些害怕,因为真切地知道它们的存在,这让她害怕身处荒郊野外,她紧绷着神经,担心下一刻妖怪就会从哪个角落跳出来,她身边没有任何熟悉的人,只有一个刚刚认识不到几个时辰的师傅,准确来说,她甚至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师傅,是不是人类。

  何井悄悄抬头望了一眼彭无端,眉目疏朗,肌肤如玉,在月色星辉的遥映下,显得那么不真实,他会不会也是个妖怪?这样的想法让何井汗毛竖立。

  彭无端停下脚步,看了看乖巧地跟在身边的小徒弟,小徒弟应该是累了,或许还有点害怕,毕竟她才八岁。

  彭无端在何井身前蹲了下来,道:“你是不是害怕?没事的,有我在这里,他们不敢出来。”

  何井憋了许久,终究无言,毕竟不好意思说出来,其实她害怕的根源大半来至于彭无端。

  彭无端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箓,常见的黄纸红字,被民众在各种场合普遍使用,婚嫁丧葬,治病镇宅,都可以看见有人求来黄符,或是张贴佩戴,或是烧灰兑水,喝进肚子里去,只是何井从来不觉得能起真正的作用,有时候她甚至能看见那些小妖怪肆无忌惮,拿着这些号称能够压祟驱邪的符箓在玩耍,不过彭无端手里的这张,虽也是黄纸红字,但是一拿出来,何井就感觉到与众不同,在她的眼里,那些赤红朱砂书就的符文,仿佛有潋滟的光芒,在黄纸的承载下,隐隐透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彭无端熟练地将符箓折叠成三角形,轻轻别进何井的腰带里,顿时腰间传来温热,让何井心头一松,驱散了恐惧,她觉得终于见到真正意义上的护身符。

  “你……”彭无端蹲在何井面前,莫名为接下来的话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还没收过徒弟,不知道怎么和这么小的徒弟相处,“你愿意叫我一声师傅吗?”

  “师傅。”何井回答得毫无压力,当然也并没有多少诚意。

  彭无端似乎已经很满意了,他伸手摸了摸何井的脑袋,道:“师傅的家离这里不算太远,我们连夜赶路,行吗?”

  何井顺从道:“好,我都听师傅的。”

  只要你不突然变身成大妖怪,把我一口吞下去,我什么都听你的。

  彭无端觉得很感动,他时常听一些道友抱怨,带徒弟是多么辛苦麻烦的一件事,但他的小徒弟怎么就这样的乖巧可爱?

  “来,为师背你走。”彭无端转过身,把自己的脊背留给小徒弟。

  彭无端的步履十分稳健,何井趴在他的背上,有些昏昏欲睡,她现在觉得此人应该不是妖怪,她还没见过哪个妖怪这样老老实实,以人类的姿态步行走如此远的路,有了这样的想法,年幼的身躯再也抵挡不住困意了。

  长夜不知何时已经过去,天光已经大亮,何井睁开眼睛,发现她依旧在彭无端的脊背上。

  师傅背着她走了一整夜的路。

  这个念头突然就出现在何井的脑海里,她觉得,其实做这个人的小徒弟,也没什么不好的。

  何井从彭无端的背上下来,看见那个自己睡了一夜的后背,衣物被汗水沾湿一大片,彭无端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取出水壶,让何井先喝,彭无端有些超脱凡俗的容貌,在汗流浃背的模样中开始渐渐蜕变,变得真实富有人味了起来。

  何井轻轻道:“师傅。”

  这一句唤得很轻,却终于带上了一点真心实意,可惜的是彭无端听不出其中的区别,他只觉得新收的小徒弟既可爱又听话。

  二人的眼前是溪流,溪水潺潺向东流去,溪面上架着宽阔的石桥,桥的对面是热闹不凡的小镇。

  “这里是阙丘镇,师傅的家就在这里,这条小溪源自镇子南面的天狼山脉,是你们村口那道小溪的源头。”

  阙丘镇是一座历史悠久古镇,镇子的南面是地势险峻的天狼山,一道宽阔的溪流至崇山峻岭中流出,环绕过小镇一路东去。

  “无端先生回来啦!这是谁家的女娃娃?长得这样标志。”

  “原来是先生收的徒弟,那可要恭贺先生!”

  “无端先生回来了,这是刚刚溪里抓的活鱼,正想送去给先生尝鲜,赶巧在这里相见。”

  “无端先生何时得空?我家新添了长孙,想劳动先生赐个名字。”

  “家里的婆娘见天地睡不好,都说是寐着了,想请无端先生赐道符水。”

  出乎何井的意料之外,一路往来的行人,不论身份如何,都对彭无端热情尊重,而彭无端对此也应对自如。

  石桥是这个镇子唯一的出入口,桥面上贩夫走卒,来往穿行,桥头不少小贩,兜售针头线脑,果品饮食,更有表演杂耍技艺的江湖人士,场面十分热闹,这一切对何井来说都很新奇,她居住在人口稀少的村庄,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多彩多姿的集市,这里看得正高兴,她突然停下脚步,拉了拉彭无端的袖子。

  “怎么了?”

  彭无端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在人群密集的桥头,突兀地站着高出普通人大半截的身影,那个人影肩宽头小,面目漆黑,一双眼睛竖着长在脸上,正站在桥柱边上弯着腰,伸着脑袋看摊位上售卖的炸得金黄的牛乳糕。

  卖牛乳糕的妇人笑盈盈地招呼来往行人,完全没有看见几乎压在头顶上的那个身影,彭无端笑了起来,小徒弟果然和卦象上显示得一样,天赋不凡,小小年纪就开了天眼,是个继承自己衣钵的好苗子。

  彭无端解释道:“此妖名为‘祙’,虽黑首从目,模样古怪,但性情平和,虽然喜欢在人群中行走,但大部分时候并不会惊扰他人,徒儿,你不必介怀。”

  何井惊讶道:“师傅,你果然和我一样看得见吗?”

  何井意识到师傅和自己一样,能够看得见那些东西,心中欢喜,这么多年了,妖怪存在于世间,但只有自己一人能够看见,只能一直憋在心底,无处述说,现在终于有可以交流的人了。

  “我们何家村也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小妖怪,虽然调皮了点,但是大部分对人类没有恶意。”何井回忆起在何家村的日子,虽然有些妖怪的形态令她害怕,但是确实没有伤害过她。

  “妖怪和人类不同,他们性情不定,难以捉摸,虽两族划界而居,大多时候互不搅扰,但也时有大妖怪,一时兴起,为祸人间,令人防不胜防。”彭无端将目光投射到阙丘镇南面的万千大山中,那里曾经是上古妖族天狼的巢穴,如今虽然天狼早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但依旧有一些十分恐怖的存在,“徒儿,你要记得,虽然我们住在山脚下,但不可随意进入天狼山深处,更不能招惹深居其中的大妖怪,他们有一些,师傅也对付不了。”

  何井的心情很好,什么话都好说。

  师徒二人沿着镇上的青石板路前行,最为繁华的地段过去,两侧的房屋和行人变少,夏季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艳阳高照,转眼就布满了雷云,哗啦一声倒下雨来,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避,彭无端将斗笠罩在何井的头顶,抱起她就向前跑。

  “徒儿不急,已经到家了,就是前面那个院子。”

  何井扶着竹笠的边缘,透过淅沥沥的雨帘向前望去,道路的尽头,青山斜阻,山脚之下,隐隐露出一栋水磨砖墙的小院,院墙内苍松叠翠,修竹斜倚,虽不显奢华,却有清凉自在之意,进了大门,庭院四周参差不齐地生长各色花木植被,并没有经过修剪雕琢,凌乱中显出几分野趣,最为显眼的是一棵梧桐树,枝干擎天,亭亭如盖。

  “我以为是收个什么样了不得的徒弟?原来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早知让我去一把拎来就是,也值得你这样大老远地跑一趟。”繁密的枝叶内传出嗔怪的声音。

  何井伸出脑袋,从雨伞的边缘往上看,梧桐粗壮的枝干上扒着一个类人形的生物,一张雌雄莫辨的人面,眼睑四周描绘着浓墨重彩的胭脂红,头戴一顶红色的冠帽,两条长长的殷红帽巾从白皙的脸颊垂落下来,在翠绿的枝叶中随风轻摆,他枕在胸前的双臂上遍布纯白的羽毛,身后更有长长的纯白翎羽从枝干上垂落下来。

  “这是窃脂,为师的使徒。”

  穿过庭院,一圈吊脚檐廊环抱着数楹屋舍,纸窗木榻,简洁雅致,彭无端把何井接到檐廊上,自己站在廊边抖落伞上的雨水,何井脚边的地面上突然浮现出半个人面牛角的脑袋,把她给吓了一跳。

  “这样的女娃娃也能修习无端先生之秘术?我看还不够我一口吃的。”一种语调奇特的声音从地底不知何处传了出来。

  彭无端安慰道:“这是犀渠,他脾气不好,但他们都很厉害,有他们守在家里的时候,即便是师傅不在,你也可以不用害怕,放心地玩耍。”

  就是他们在我才会害怕的!何井看着犀渠那副凶神恶煞的相貌,心里腹诽。

  “师傅,使徒是什么意思?”

  彭无端解释道:“我等修行之士以法术折服妖怪,若不愿弑之,可以秘术与之结契,以为驱使,故名使徒。”

  “师傅,我也想要使徒。”

  何井一想起自己将来若是能控制一群妖怪保护自己,为自己跑腿做事,就觉得十分神气。

  彭无端笑道:“当然可以教你,只是此事并非那么容易,想要得到第一只使徒,至少也要等你出师之后。还有,明日师傅为你卜卦,给你起一个新名字。”

  何井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所以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名字,听到这话,当然是十分欣喜。

  第二日,彭无端卜了卦之后,说何井五行中,缺水,缺金,新名字就叫“鑫淼”,从此何鑫淼就在小院住了下来,开始了修行之路。

  彭无端所学甚杂,涉猎极广,不论是风水相学,符箓咒术,似乎都拿得出手,何鑫淼自然也是努力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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