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章

  高家湾是个小村落,百来户人家背靠柳州湖畔临水而建。

  马车从初秋的芦苇丛中穿行而过,漫天飞舞的芦苇絮,像九月下起了茫茫大雪。

  穿过芦苇丛,一段低洼的平地,青砖绿瓦的村落就在眼前。

  一流下马来,牵着马儿,车上坐着秋月,她随手取过一根芦苇杆,用洁白的苇花拍着马儿,马儿很享受似的,慢腾腾的在泥地上行走。

  有几个渔民提着鱼篓在路边闲谈,把烟枪搁在腰间或拿在手中,用粗糙的手指从腰兜里掏出烟丝,袅袅烟雾在芦苇花中升起,他们发出出一阵阵愉悦的笑声。

  看见有外人来,就放下烟枪,卡在虎口处,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两人。

  “请问……”江一流停下脚步,“冯乾家怎么走?”

  几个人带着谨慎的目光再次将二人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在秋月身上,落在她手中柔然的苇花上。

  “冯乾家嘛……直行过去,他家门口种着一株很高白兰树,很好认的,整个村子只有他家有。”

  江一流道谢后离开,牵着马儿朝前走了不远,果然看见一棵高大的白兰树。

  树干比他腰还粗,长的枝繁叶茂,树下稀稀疏疏的散着凋败的落叶。

  树后是个被栅栏包围的小院,金银花,夜来香,牵牛花的藤蔓把栅栏裹的严严实实,在绿色的围墙上开出一朵朵纤细的小花。

  院子里还种着栀子和芭蕉,几只家养的母鸡用尖尖的喙,把饱满多汁的芭蕉枝干啄的千疮百孔。

  一个扎着双髻,约莫六七岁的小孩,张开手臂在院里绕圈疯跑,不停的驱赶它们。

  屋檐台阶上,坐着一个穿粗布衣服的女人,正在缝补破旧的渔网,宽大繁琐的渔网,在她脚边堆积成一团。她忙一会手中的活计,就抬头一看眼奔跑的孩子,脸上始终挂着温和从容的微笑。

  小孩儿似乎跑累了,缩回女人的怀里,帮她梳理渔网,两只肉嘟嘟白嫩嫩的小手在网子中穿梭,像两只才离开巢穴的小白鸽。

  有人来了,江一流立马低下头,假装路过。

  来者是个高大壮硕的男人,常年的捕鱼生活,充足的日晒,阳光给他周身的肌肉刷上一层古铜色的光。

  他迈开宽大的步子,看也没看一眼树旁的陌生人,推开院门,将一串活鱼扔在洗衣台的石板下,笑着张开手臂走向小男孩儿,将他高高举起。

  小男孩儿在半空中咯咯地笑,手举过头顶开心的鼓掌。

  “爹爹,再举高一点嘛。”

  男人用手臂搭出一张坚固的摇篮,将孩子托住,左右摇晃,然后将他高高抛起,稳稳接住,男孩儿的笑声越来越欢快,女人却在一旁蹙着眉,用亲昵的语气责怪着。

  “快放他下来,孩儿他爹,放他下来,吓着小宝。”

  “不,娘,我喜欢这样,爹再抛高一点,我要到云里面去。”

  欢声笑语把这个不大院落塞满,装不下,漫出来,江一流沉浸在这种天伦之乐的氛围中,却心酸的想哭。

  假如他现在推开门,拿着那枚银月牙,去告诉他们,他是遗落在外的孩子,去责问他们为何当初要放弃自己,让自己漂泊流浪。

  他们应该不是残忍的父母,也许会哭诉种种的困难和身不由己,那这院子里的光景立刻就变成另一番模样,他们所习惯的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幸福生活,会突然出现一道深刻的裂缝,本来已经尘封的往事,因为他的到来,丑陋的伤口又暴露在日光中。

  凝固的伤疤除了告诉人们曾经那里痛过,呼吁起一轮新的痛楚,别无他用。

  那个孩子呢,应该称做弟弟的孩子,他肯定会感到害怕,躲到那株茂盛的芭蕉树后头,用宽大的叶子遮住脸,露出胆怯警惕的眼睛。

  再或者他们装作不认识他,欺骗自己的内心,但总归,他拿着钥匙已经打开了秘密的盒子,释放出的不是欣喜和激动,而是愧疚和羞愤。他们已经身处在莫大的幸福中,这种幸福,隔着几步之遥,江一流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闯进去,并不会,一点也不会再为他们增添几分快乐。

  他有些沮丧。

  孩子已经从父亲的怀中挣脱,捡起尚在蹦跶的鲜鱼,递给父亲,小脸昂起,目光期许。

  “好好好,咱们不全卖,今儿也吃顿红烧鱼。”

  女人依然嗔怪着,却放下针线,脚步轻快,从篱笆边的菜地里揪下一把清新的薄荷叶。

  “走吧,咱们走吧。”

  江一流瘦弱的肩膀孤独的垂着,手不再是牵着马绳,而是有气无力依赖着它,勉强迈开步子。

  “嗯。”秋月只是轻轻的点了下头。

  离开以前,江一流将两枚月牙挂在玉兰树上,其实这样也挺好,真的,至少知道爹娘还活着,而且过的不错。

  至于他呢,就像一片落叶,飘在风中,飘在水中,又有什么关系,他本来就没有归属,没有根。

  正当他愣神之际,秋月手心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一流哥,咱们往回返时去菩萨庙吧,娘说了,不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就把我和你相遇那天看做你的生辰。她找人算过,说今天去庙里寄放福袋是最利你的,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错过日子。一流哥,我知道你不高兴,你要是不想去也行,反正啊,我都听你的。”

  “秋月……”江一流朦胧的泪眼在秋月脸上久久徘徊,不舍得离开,也不肯让那滴泪落下来。

  可秋月体贴的伸出手,温柔的手指还没触到他的脸颊,他还是没忍住,泪水夺眶而出,还好,秋月的手像芦苇花拂过一般轻,带走了他的泪水。

  江一流反手握住秋月的手,声音还有丝颤抖,但语气却是坚定的。

  “走,咱们去庙里向菩萨磕头,保佑咱们家一年来,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

  他一只手甩动缰绳,一只手将秋月的手握的更紧,秋月害羞的低下头,嗯了一声。

  起风了,芦苇花又开始随风飞扬,起伏漂泊,不知道要落到何处,可它们是坚韧又极富生命力的,落到哪里都积极的扎根驻土,开始全新的人生。

  哒哒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玉兰树上悬挂的两枚银月牙摇晃着,像两滴永远留在过去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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