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胡椒
“皇兄找我？”琅琊王笑嘻嘻地从太上皇后的身后探出头来，又被太上皇后按了回去：
“还闹！知道错了，就和皇上道歉！”
“道歉？”
皇上冷笑一声，“他想要朕的命，是道歉就解决的了的吗？”
“那皇兄就过来要了我的命就好了！”
“你以为朕不敢？”
“皇上！”一个女声忽然坚毅而决绝地插了进来。
我们全都怔住了。
太上皇后直接跪在了皇上面前！
“皇上！他是你的亲弟弟啊！你兄弟十几个，只有你们俩，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啊！”
我看见皇上脸上的肌肉不自然的抽动了一下。
“你父皇昨儿才！”太上皇后说到这，竟是流下了眼泪，“若你今日将俨儿……我怎么活下去啊！我又哪里来的脸面见你父皇！”
“母后，可是！”
“纬儿！”太上皇后忽然再一次恸哭出声，再次抬头的时候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亮晶晶的。“纬儿，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俨儿刚出生的时候，你也才两岁，正是淘气，小慧姑姑教你什么你偏不听，一个劲的只是哭，只有见了俨儿你才笑；等到又大了一点，你总是吵着要自己照顾弟弟，还喂他用膳……”
“够了！”
“纬儿！你就不顾及兄弟之情么？”
“朕顾及！你问问他顾不顾及！”
“他是你弟弟！”太上皇后声嘶力竭的样子吓得站在角落里的我都是一惊：“你若是今儿要杀了他，那你先杀了我！”
皇上也怔住了，他翕动的嘴唇像是要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我们就那么站着。
终于，皇上放下了举着刀的手。
“髙俨。”
“这是最后一次。”皇上闭了闭眼，声音喑哑低沉：“最后一次，以后，”
“你也不必来式乾殿了。”
皇后娘娘脸色惨白地坐在昭阳殿里，夕阳从窗缝中挤出一点点的余光抹在娘娘的脚边，安静却没有生机。
黄花虽然要比我和皇后娘娘要淡定，却也是摇摇摆摆的，好像一碰就会倒。
这个夜里，皇上居然来昭阳殿了。
这实在是令人惊讶的；不知是不是斛律将军的原因，皇上对皇后娘娘一直是敬重的——虽然我一直觉得皇后娘娘比这宫里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好看。
“晟歌。”
皇后娘娘转身行了一礼，仍是脸色惨白：“翠，翠柳，去给皇上倒盏茶。”
我退了出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尽管我知道皇上看起来余怒未消；我知道娘娘需要人在正殿里，越多越好。但是这里实在是太压抑了，压抑的我喘不上气，只能逃离。
回到小阁里的时候，那三人正在打着小盹；见我回来，喜儿先跑了过来，问我如何。
“不如何，”我勉强地笑了一笑，“对了，皇上今晚过来在昭阳殿宿下了，记得不要乱跑就是了。”
“佳儿！”
是翠柳的声音。
“佳儿，同我去搬酒来，皇上要喝酒！”
“来了！”
皇后娘娘曾经安排过翠柳和黄花如何带我们四个。本来翠柳是带喜儿和佳儿的；只是时间长了，渐渐我倒和喜儿要好的多，悯儿以前又是懦弱不争的性子，怎样都好的，便就变成了翠柳姐姐带悯儿和佳儿，黄花姐姐带我和喜儿。
佳儿跳下坐榻，抿了抿头，便和翠柳出去了。
夜渐渐深了，我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想到琅琊王竟然要造反，哦不，我早该想到的；当时知道陈国的内应的时候，琅琊王没有告诉皇上的时候，我就早该想到的。
苦笑一声，我实在难以入眠，披上一件披风，索性出去溜达一会也好。
出去我才发现我的这个决定是多么愚蠢。我可是实在没想到这雪仍然没有下完，甚至是下的更大了。
我扬起头，黑乎乎的屋檐反而让我安心的多；我感受着寒冷的雪夹杂着刮得人脸生疼的北风向我呼啸而来。
竟然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怕自己再待下去就要病倒了，正打算回去，却隐约看见了昭阳殿院里的人影，就在我常常坐下做女红的那条青石椅上。
我吓得一个激灵，沿着回廊向那个人影走去。
是的，我虽然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害怕的，但是我又是向来都愿意知道自己本不知道的事情。
大雪下，模模糊糊的我好像看清了那个人的身影，却又因为不敢置信而停住了脚步。
“皇上？”
我低声说了一句，没有被人发现。
皇上的背影透着落寞和孤寂，大雪纷飞，尽管是披着大氅，却让人看着就冷。
我还是不太敢上前，但我又怕皇上呆的时间长冻出病来，一时间在心里将跟着皇上的小太监们骂了个遍。
算了。正当我下定决心上去劝皇上回殿里歇息的时候，皇上先看见了我。
“你，过来。”
皇上向我转过来，我才看见皇上满脸的绯红，想是在饮酒吧。若是这样，倒稍好一些；只是再怎么说夜里还是冷的。
“奴婢给皇上请安。”
“过，过来，陪本王喝，喝一盏。”
大雪里，皇上微微笑着，桃花眼里是醉人的温柔缱绻，盛满了星光和雪色；我一时间竟是失掉了思考的能力，只顾着向他走去。
就好像……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芒。
等等。
本王？
我疑惑地再看他，他却是向下一撇嘴角，像是要哭了似的。
“你再不过来陪本王，本王……本王就告诉父皇去！”
啊，他这是……回到他当太子的时候了吗？
我迟疑了片刻，谁料他竟是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呜呜呜，本王要告诉父皇，还有母后，还有……还有俨儿，嘿嘿嘿，俨儿，俨儿最听本王的话了！他会啊呜——咬你！”
我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正要上前哄他回去，他却忽然又变了脸色，带着哭腔一字一句道：
“父皇没有了。纬儿没有父皇了。没有父皇了。”
我微微一震，终于忆起，皇上也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个十几岁便失了父亲的少年啊。
“俨儿……”他茫然地又在嘴里念叨了几遍这个名字，随后缩成了一团，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要咬死本王，要咬死本王……”
我沉默下来，走过去，蹲了下来。
皇上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委屈又惊恐。
“皇上，夜深了；起来回去罢。”
“他要……”皇上又是一个撇嘴，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竟是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皇上，夜深了，回去就寝罢？”我试探性地问，他却不答言，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我无奈一笑：“好，皇上先起来好不好？”
皇上还是盯着我，软软地回答了一句:“好。”
我扶着他起来，在石椅上坐了下来。
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总之是不能把皇上扔在这。
我站起来，转圈似的在雪地里徘徊，却是皇上先出了声。
“你！去再给朕拿……壶酒。”
我回过头，皇上正在把一个小小的酒杯翻转过来，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皇上……”
“朕叫你去！听不懂？”
我又打了一个激灵，想着皇上是不是酒醒了，正在惶恐之间，却听见了皇上嘻嘻嘻的笑声，甚至还嘟囔着，“怕了吧，怕了吧？”
我更是无奈了，眼见着雪一点点停了，皇上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气急败坏地道你怎么还不快去给朕拿酒。
“要不？”我灵机一动，半哄半骗的轻声说：“皇上，您跟奴婢走，奴婢带您去。”
“朕才……才不去呢！”他嘟着嘴，“你想骗朕，不可能的！快去！不然朕叫父皇斩了你！”
我在心底又是叹气，只好答应道：“好，那皇上答应奴婢不要乱跑，奴婢很快就回来。”
“朕才不会乱跑。”
我好气又好笑地点点头，随即便向储存的小阁走去。
娘娘是体寒的，身子不好；小阁里总有备着的胡椒酒用来暖身子；我想了想，这胡椒酒并不算容易醉，正可以哄皇上。等我抱着一坛子的胡椒酒回到正院，却看见另一个熟悉的人影跪在皇上身边，将自己的披风一下子解下来，围在了皇上身上。
黄花姐姐。
原来她也没睡着啊。我想了想，也是，毕竟我们谁又见过今儿的场面，实在是难以入睡的。
我刚想上前帮黄花姐姐照顾皇上，便停住了我的步子。
我难以置信的看见皇上伸手抱住了黄花姐姐，轻轻的，温柔的。
于是我慌乱的逃了，莫名其妙的逃了。
放好了酒坛回到我的床上，我更是难以入眠，睁着眼睛数自己的呼吸；时间一长，我都不会呼吸了。但是冬天的夜晚太冷了，太安静了，我不数呼吸数什么呢。
其实北风吹在窗上的声音并不是像高张在广陵的时候给我讲的那样呼呼的，反而是那种充满悲伤的呜咽，呜呜呜，呜呜呜，好像是我想象过的风穿过荒野的声音。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样的荒野，像夜晚的苍穹那样一眼望不到边的荒野，我竟然很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