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朋友

  生活是一面巨大的,不断运动的网,裹挟着过去的一切前进。谁也没有留意,在那些狭小的网孔里,什么东西遗漏出来,也留在了过去。

  1

  “失踪?”

  小区街对角的咖啡馆还没开始营业,赵维桑怏怏地坐在里面。

  “不太可能吧。”

  蒋笑惊讶过后,否定了赵维桑的猜测。她一面清点刚送来的咖啡豆,一面按照赵维桑所说的,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帮她理清思路。

  蒋笑是这家开业不到半年的小咖啡馆的老板娘。她和赵维桑以前是同事,两人工作上的交集不多,就是见面点头打个招呼的关系。

  后来他们两个陆续离职。机缘巧合地,蒋笑在赵维桑现在居住的小区附近开了一家咖啡馆。两人碰面的机会反而比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的时候多。

  没有了工作上的关系,两人居然成了能偶尔聊聊心事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她删了我的微信。”

  “把你删了和失踪完全是两码事。”

  “她不会删我的微信的,我们是十多年的朋友了。”

  “那你重新加她。”

  “我发了验证消息,到现在都没加我。”

  “你打过她电话吗?发短信?”

  “手机是空号。我记得她跟我说换了手机号码,我忘记存了。”

  蒋笑有些无语。

  “我们都是微信联系的,正常情况她怎么会删了我?”

  “你知道她住哪里吗?”

  “不太清楚,我大概知道她住在哪个小区。她在老家,我也不可能马上过去找她。”

  “那她家人的手机号呢?”

  “我没见过她爸妈。”

  “你说你们是初中还是高中同学,有没有什么共同朋友、同学之类的。”

  “好像没有能特别说上话的,这么多年,都不联系了。”

  “你们真的是朋友吗?”

  蒋笑问了一句,她脸上的表情不是嘲讽,而是疑问,或许她作为一个局外人,真的不相信两个据称十分亲密的朋友可以仅凭着这么一种不可靠的方式来维系长达十多年的友情。

  蒋笑的这句话像一根针似的刺进了赵维桑的心里。

  她的脑子里曾有无数的念头。有时她觉得沈琳是无意中不小心删了她的微信;有时她想象沈琳因为某种原因丢失了账号,无法跟她联系;甚至她有时觉得这是沈琳无聊的恶作剧。

  蒋笑似乎觉得把话说重了,补了一句。

  “你仔细想想看,她之前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既然是朋友,怎么会无缘无故删了你?”

  “没什么奇怪的地方,我们聊天的内容很正常,她说谈了个男朋友,很高兴的样子。不信我给你看聊天记录。”

  赵维桑的语气里带着急于向她证明的迫近。

  “你再想想……”

  “等等,可能有共同的微信群,我找找。”

  赵维桑在搜索栏输入了“沈琳”两个字,找到了一个初中班级群和另一个群名叫“三缺一”的群。

  蒋笑看赵维桑的表情,感觉她应该找到什么了,于是说,

  “你找里面的人问一下,看看沈琳有没有删了他们的微信。”

  赵维桑点开了名叫“三缺一”的微信群。

  里面有三个人,她,沈琳和赵铭珏,没有一条聊天记录。

  她想起来了,这个群是她建的。赵铭珏问她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她说就差了沈琳的另一半。

  赵维桑有些心酸。

  现在不是四个人,而是只剩下了一个人。

  不知为什么,看到沈琳还在“三缺一”这个群里,却删除了她的微信,赵维桑的内心开始有点动摇。

  或许沈琳是主动删除了她的微信。她没有退出“三缺一”这个群是因为她忘记了这个群的存在。

  赵维桑又点开了初中班级群,里面有三十多人,大多数人都用了真名。想到要向这些基本不联系、几乎陌生的人询问沈琳的情况,她有些退缩。

  剩下的一天里,赵维桑选择了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一直发送朋友验证消息给沈琳。

  最后一条朋友验证消息里,赵维桑有些破罐破摔地写,“要是我没法确认你的安全,我就立刻去你家找你。”

  事实上,赵维桑并不清楚沈琳住在哪里,也没办法立即放下工作从申城赶回老家。这句表面看起来颇具威胁性的话其实很苍白。

  但沈琳显然相信了,她回复了。

  “我很好,别再来找我了。”

  一句很简单,但令人难以置信,且难以理解的话。

  整个周末,赵维桑都沉浸在沈琳最后且唯一的回复里。担忧、疑惑和悲伤,一波一波的感情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让她有种窒息的感觉。

  2

  但是,这点波澜还无法打乱生活的节奏,撼动它的根基。

  周一早上,公关部的小会议室里出现了一个不得不让人关注的身影。一米7的身高加上荧光色的西装外套和豹纹长裙,每一次移动都令人眼花缭乱。

  贾思明很有风度地介绍了公关部的新来的部门副经理Claire。然后每个人轮流开始汇报自己的项目进度。

  Claire显然有备而来。在大家说明完项目进度之后,她立即提出了要一起跟进赵维桑手上的两个项目。目前赵维桑一个人负责三个项目,手底下只有一个新来的实习生可以做点零碎的工作,工作量比其他同事大,她有这个提议也很合理。

  贾思明看起来不太高兴,但没有反驳。

  结束会议后,Claire把赵维桑和实习生Jack留在会议室里,重新分配了任务。

  赵维桑从项目负责人的位置退下来,工作量减少了不少。但她亲眼目睹了贾思明和Claire在会议上的不合拍,想到要花时间适应Claire的工作风格和应付可能出现的部门内斗,心里并不轻松。

  Claire的工作风格不是雷厉风行的那种。相反,她表现得既专业又和善,不像贾思明那样指导工作时习惯了颐指气使,用命令的口吻差使下属。

  Claire进入公关部的几天后,她和赵维桑一起去了客户公司开会。这个客户是一个美国的网红美妆品牌,已经为进军中国市场做了不少准备,不久前在申城最大的商场开了一家两层的实体店,正准备做一场落地的公关营销活动,吸引年轻客人。

  负责筹备这个营销活动是他们的市场部的经理Mary,当时贾思明出面顺利拿下了这个项目,交给赵维桑负责。赵维桑一开始直接跟Mary对接,给出的方案Mary也很满意。项目进行得很顺利,直到Mary把方案提交给了他们市场部的总经理张鸣龙。

  赵维桑第一次听到张鸣龙这个名字的时候,颇有些意外,在外企里用本名是很少见的。

  等她见到张鸣龙,就更意外了。张鸣龙其实是个有着中文名字、金发碧眼的纯正美国人。

  更令赵维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张鸣龙非但没有她印象里美国人天生的热情和自来熟,竟比她见过的所有客户都寡言。

  每一次开会,等赵维桑展示完她准备的方案,张鸣龙沉默良久。所有的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听他用有点蹩脚的中文慢慢地说,“这个……不够完美”。然后接着沉默。

  反复几次之后,赵维桑私下找了Mary。Mary只是对赵维桑无奈地耸耸肩,她也不知道这位刚从美国调来的老板到底喜欢什么。

  近一个月,赵维桑能梦到的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张鸣龙那张五官像被冰冻住的脸,僵硬地吐出“不够完美”四个字。

  3

  Claire加入项目后跟张鸣龙开的第一次会议也并不顺利。跟赵维桑一样,Claire没能够在张鸣龙简短的评价中理解他所说的“完美”到底是指什么。

  第二次开会,Claire信心满满,把实习生Jack也带到了客户公司。

  在会议上,Claire极力推荐了一个最近在脸书上很红的涂鸦艺术家。她展示了这位艺术家的过往作品,说他的作品非常契合本次活动的主题,并且提议与艺术家合作,请他本人过来在活动现场创作一幅涂鸦作品。大屏幕上还投放了几张Jack身穿该艺术家的周边T恤,拿着美妆产品展示的照片。

  这个提议很得张鸣龙的心,他第一次说出了“完美”两个字。

  回办公室的路上,赵维桑也有点如释重负,心情轻松了狠多。

  “Claire,没想到今天这么顺利。”

  “这是大家一起努力了几天的结果,你和Jack都辛苦了。”

  Jack有点害羞地挠挠头。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Sami你去脸书上联系一下这个艺术家,看他愿不愿意合作。记得一定要说我们美妆品牌的负责人是他的忠实粉丝,一定要请他过来。怎么夸张怎么来。”

  “你说张总?”

  “对,我查过张鸣龙的脸书账号,他特别喜欢这个人,去过画展,还收藏了作品。”

  原来是这样,赵维桑终于知道张鸣龙口里说的“完美”是什么意思了,心里对Claire生出一些佩服。

  4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赵维桑和Claire每周固定去张鸣龙那里开两次会,确定更多活动的细节。Claire每次都把Jack带过去,让他熟悉开会的流程,做会议记录。

  张鸣龙对他们的态度很了很大的转变,还愿意在会议开始前跟他们闲聊几句,尽管他的中文说得令人费解。

  活动的前几天是最忙碌的,加班熬夜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快8点的时候,赵维桑把最后更新的媒体、网红和嘉宾名单发送给了客户,准备下班,办公室现在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在电梯口碰到了从电梯里走出来的Jack。

  “你怎么回来了?”

  “我的包还在办公室,回来拿一下。”

  Jack表情有点尴尬,匆匆走了。

  5

  这次美妆品牌的活动就在品牌自己新开的旗舰店里举办。

  从深夜开始,有一群员工在旗舰店里忙碌地搭建舞台,布置现场。

  活动当天,旗舰店门口硕大的涂鸦气球吸引了不少人围观。今天一天旗舰店停止营业,只接受嘉宾、媒体和工作人员凭证件入场。

  赵维桑此时穿着黑色西装,一手拿着活动流程表,一手举着对讲机,在人流中来回穿梭。耳边充斥着各种谈笑声、拍照声、主持人讲话的声音和音乐声,而她只在乎下一个流程是不是准备妥当。

  她一天只来得及吃一个三明治,现在已经饥肠辘辘。

  活动的最后,她看着张鸣龙,品牌总经理和其他几位嘉宾衣着光鲜,在昨晚搭建起的舞台上握手拍照,媒体的闪光灯发出炫目的光芒。

  这个一夜之间创造出来的舞台将在夜幕降临时消失,在创造者的眼中,就如《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繁华落尽,曲终人散,总有几分感概。

  6

  活动结束后,Claire和其他过来帮忙的同事已经先去了聚餐的火锅店。赵维桑和Jack留下来把剩下的物料整理好带回公司,再过去跟他们会合。

  Jack埋头数着剩下来准备寄给媒体们的礼物,似乎闷闷不乐。

  赵维桑觉得他大概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没完全适应。

  “这里整理得差不多了,我们赶紧拿回公司再去吃饭。你今天辛苦了,跑上跑下一直忙。”

  Jack沉默地点了点头。

  出租车上,赵维桑放松下来,感觉浑身酸疼,身体跟散了架一样无力,她靠着椅背闭目休息。

  没多久,她听到身边的Jack叫了她一声。

  她回过头,问了一句,

  “怎么了?”

  Jack看了出租车司机一眼,然后凑到她身边,低声说,“我……我好像遇到……骚扰了。”

  赵维桑此时半睡半醒,没听清楚他的话。

  “你说什么?”

  “我……被性骚扰了。”

  Jack此刻表情严肃,眼圈泛红,一点都不是平时那副天真懵懂的模样。

  赵维桑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先是震惊,然后大脑飞速地运转,想找出合适的词来回应。

  “你……被谁……”

  “张鸣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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